唐春喜
聽說卓峰書房的百年蘋婆開花了,我和詩友一同赴約。
只見滿院子的落花,如雪如夢。我們就在蘋婆樹下品茗闊談,暮春的暖陽把老宅院的窗花撒在落花上,像是一幅裝裱未了的國畫。花香蕩漾,如醉入夢。
“蘋婆也稱蘋桃……”
一語驚醒夢中人!怪不得,我一見此花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那是40多年前,也就是1980年,我在澄海外砂鎮蓬中小學讀一年級。學校就是現在的謝氏宗祠,祠堂中有一條巷,因為種了一棵蘋桃樹,所以我們都稱它為蘋桃巷。蘋桃樹參天聳立,每到春夏之際,落花如雨,樹下就是孩子們的天地,總有幾個調皮的孩子會帶頭爬上樹干,換來的是在巷尾那邊看門的老伯的厲聲吆喝,于是一哄而散,瞬間都隱藏到教室里。等老伯那邊恢復了平靜,我們又重復這一幕。如此幾番,樂此不疲,感覺爬到蘋桃樹上摘下伙伴指定的花,還不是挑戰,而是待老伯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趕我們時,那個能自己從樹上跳下來的同學才是英豪!
巷頭住著來自澄城的校長,滿頭白發,現在想起來卻是一介書生輕坐藤椅執書靜讀的印象。記得小學三年級參加鎮書法比賽,我獲得二等獎,就是這位和藹可親的校長為我頒發獎狀。是在周一升旗儀式之后頒獎的,十九歲的班主任余老師特別細心地走到我的身邊,叮囑我:“等會上去接獎狀,一定要用雙手……”
20世紀80年代,祠堂就是鄉村小學。祠堂的庭院有臨時砌建起來的幾間辦公室,它們的主人就是剛剛畢業到農村工作的中師生。跟余老師一樣的有幾個十八九歲的姑娘,每天一大早就騎著輕巧的自行車,穿過熙熙攘攘的鄉村小集市,那時總會有幾個村里憨漢對著這幾個俊俏的城里姑娘起哄,幾句粗俗話語總會把我們的老師說得滿臉通紅。我們看在眼里,急在心頭,但沒有什么好主意。又是一個早晨,當我們的老師又一次抱頭穿越那些如風雨一般的話語時,班里那幾個調皮搗蛋的家伙,就用彈弓對準那幾個憨漢“開火”:打中耳朵的、打中脖子的,打得那幾個家伙抱頭直竄,落荒而逃。而我們隔著窗玻璃哈哈大笑,感覺特別解氣。
以前的美術課是一位代課老師上的,常常是鈴聲響了好久都不見他的蹤影。待他一出現,把肩上的鋤頭往教室門口一放,把一長一短的褲管整理好之后,便厲聲喊道:“上課!”然后就讓我們畫一個圓,或者一個正方形,一般這樣的課分上下兩部分,上半節課是老師在黑板上畫,下半節課是讓學生畫。老師在黑板上畫的時候,我們會背著他做各種動作,而且大家都特別默契,不會出聲!老師一轉身,“嗖——”大家好像瞬間被按到恢復鍵,正襟危坐,一副從頭做人的樣子!
等到城里的余老師來上美術課,就不叫畫畫,而叫素描了,大家還暗地里給她起綽號:素描。總是遠遠地就喊,還有的學生會模仿城里人說話的語調,把老師逗得哭笑不得。但不到一年,我們班就有幾個學生畫的畫在縣里獲獎了。
蘋桃樹下,余老師和她的同事教我們美術、朗誦、舞蹈。漸漸的,鄉村的學校熱鬧起來了,六一兒童節不只是分糖果,大家第一次見識文藝匯演和書畫展覽。蘋桃樹下的小巷,就是我們書畫展覽的地方,那時作品沒有裝裱,而用整張的色紙墊底。走廊下、巷子口,總有許多張望的小臉。
我總想,鄉村小學的孩子就好像是一棵棵鄉野的樹,那些城里來的師范畢業生就像是一條小溪流,她們緩緩地流經樹邊,這些樹就長出許多的葉子和枝干,接受陽光的沐浴,經歷風雨的洗禮,見識更高更遠的世界。
再后來,我們居然有了春游和秋游。記得大家第一次結伴到潮州西湖春游時的情景,那是多么令人興奮的事情,我們這些鄉村的小孩可以坐上大巴車,到外面見見世界。春游前一天晚上,我們幾人還跑到學校附近的小集市買零食——其實就是買那些店鋪里賣不出去的餅干碎片,幾毛錢一大堆,似乎撿到了天大的便宜,感覺春游為我們開拓了一條享受美食的路子。我們從潮州涸溪塔、開元寺、西湖,到汕頭中山公園,感覺就是繞了地球一圈!
蘋桃樹下,我們分享各自寫的游記。我記得有個同學因為運用了排比句而被老師大大地表揚了一番,又有一位同學引用古詩讓文章上了檔次,讓我懂得古詩不只是用來背誦或默寫的。而我則是因為寫關于買餅干特別滿足,興奮得難以入眠的事,而被老師表揚了一番。蘋桃花開,一朵朵如小鈴鐺的玉雕花兒,就落在那些被我們翻卷的課本上,落在那些女生的馬尾辮上,落在老師素白的連衣裙上。孩子們如小鈴鐺一樣的歡笑,和那些如小鈴鐺一樣的花兒,柔和在飄落如雪的花的世界里,氤氳了童年最美好的時光……
下午放學,大家都舍不得回家,渴望得到老師分配的美差:或者打掃一下辦公室,或者提一下水灑灑花,或者修一修班里那個已經用壞的講義夾。很多平淡無奇的活兒,只要戴著大眼鏡的余老師一聲輕輕的話語,就變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情,以至于老師握筆的姿勢,我們都爭相模仿。我后來喜歡書法,都源于余老師那手雋永飄逸的行楷。班上女生則喜歡跟著余老師唱《媽媽的吻》,或三五成群往老師辦公室鉆,然后帶著笑聲得意地走回教室,只落下我們幾個男生在那里傻傻地猜想。但一有為班里買個掃把或雞毛撣子之類的活兒,男生們就自告奮勇,一馬當先,那抬頭挺胸、趾高氣揚的神氣模樣,硬是把那幾個女生的得意勁壓了下去。
每一次考試,哪怕是小測試,我們都是老師的小幫手,都巴不得老師能授權給我們批改大題,但老師只給我們批改那些只有一個答案的題目。“看,你批改得很好,全都對了。但這個叉號不能寫得太大,這個答錯的同學看了會不高興的,打鉤就可以大一點。”至今,我還記得這個細節,余老師是教我要善待別人暫時的錯誤。華燈初上,蘋桃花兒又落了滿巷,我們就目送著老師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口,然后才高興地回家。
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六月,驪歌響起,我們離開小學,到鎮里唯一的一所中學讀書。公布成績的那天,我們興奮地回校,但是卻找不到余老師。后來才知道,有幾個同學考不上鎮里中學,余老師就挨家挨戶地家訪安慰,鼓勵他們繼續堅持。
后來,我們還幾次回村里小學看望老師,每到春節,我們也騎著自行車,從鄉村到城里,向老師拜年。再到后來,聽說老師調到了廣州,我們也就慢慢失去了聯系。
如今,春末夏初,蘋桃花開,往事如雨,敲打在窗前的芭蕉樹上,也敲打在我的心窗上,當年騎著自行車帶著我們去寫生、寫作文、讀風、讀雨、讀陽光的余老師,您在遠方可安好?是否有一穗蘋桃花兒如風鈴搖響入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