鶴崗悖論

馬冬

《錘子鐮刀都休息》是個奇怪的電影名，又帶一點黑色幽默。

與片名一樣，影片有著某種別具一格的調性。

影片像是給“荒廢之城”鶴崗的挽歌，鶴崗導演耿軍鏡頭下北方的冬天。

讓處在大小城市階梯中的中國人，看到一種逆向的可能性，看到一座座小城市如何封存礦山、熄滅工廠、遣散年輕人，看到一種有別于主流、但同樣值得尊重和關切的人生。

就像看到了時代這幕電影的另一面，不帶偏見，不帶俯視，不帶預設，這才是我們討論鶴崗的最大意義……

“買房如買菜”讓東北小城鶴崗紅了，網友們都知道，只要花3萬塊可以在鶴崗買一套房，幾年來很多投資者擁入小城。

12月23日，鶴崗市人社局發(fā)布通告：“因鶴崗市政府實施財政重整計劃，財力情況發(fā)生重大變化，決定取消公開招聘政府基層工作人員計劃，敬請理解”。

“財政重整”這個詞，來自2016年國務院辦公廳印發(fā)的《地方政府性債務風險應急處置預案》。市縣政府年度一般債務付息支出超過當年一般公共預算支出10%的，或者專項債務付息支出超過當年政府性基金預算支出10%的，債務管理領導小組或債務應急領導小組必須啟動財政重整計劃。

意思就是，當一個地方財政收支矛盾突出，政府債務負擔又非常嚴重的時候，就需要通過財政重整來度過困難期。通過分析公開披露的財務信息，不難發(fā)現，鶴崗財政形勢確實到了危急關頭。

2020年鶴崗市一般公共預算收入約為23億元，當地一般公共預算支出為136.8億元，年度財政缺口113.8億元。

鶴崗成為了首個出現財政重整的地級市。

地處小興安嶺與三江平原交界處的東北小城鶴崗，因礦而生、因礦而興，同樣也因礦而衰，這是中國大多數礦業(yè)城市的生命軌跡，鶴崗也是一樣。

可當資源消耗殆盡，鶴崗開始走向衰敗，曾經的頂梁柱龍煤鶴崗礦業(yè)公司倒下了，年年虧損，累計負債超500億元。2015年更是大刀闊斧推動10萬人分流改革，根據2020年第七次人口普查數據顯示，鶴崗市市轄區(qū)常住人口僅為54.54萬人，5年間鶴崗市區(qū)人口減少了17.12%。

如果把視野放寬一點，其實鶴崗更像是一類城市的典型，云南個舊、黑龍江雙鴨山、甘肅玉門等等，這些城市往往經歷了資源枯竭、產業(yè)變遷、人口流失，最終導致城市的萎縮直至消失。

流失的人口從小縣城搬到了附近的大城市，更多的是選擇拖家?guī)Э冢枷蜓睾４蠖际腥Α?/p>

以廣東為例，10年間人口增長2 170萬人，成為人口遷徙的最大贏家。目前廣東人口已達1.26億，作為省會的廣州常住人口就已經達到了1 530萬。

1 530萬對比54.54萬，城市巨無霸與人口荒漠并存，這也會是未來城市人口分化的真實場景。

多年以后回頭一看，那些小縣城，逐漸落寞，鶴崗只是其中比較典型的例子。它不是第一個，但是否會是最后一個？

在2013年以前，鶴崗一直與全國經濟保持著同步增長的勢頭。鶴崗市政府在2012年統計公報中曾寫道：按可比價格計算，比上年增長13.5%，連續(xù)十年保持兩位數增長。2012年鶴崗全市GDP為358億元，人均為32 995元，雖不及當年38 354元的全國人均值，但差距并不算太大。

不過，沒有想到的是，這卻是鶴崗經濟最后的高光時刻。

隨后的幾年，鶴崗GDP連續(xù)大幅下滑，目前能查到的最新數據是2017年統計公報，當年其GDP為282.9億元，較2012年減少了21%。

經濟運行表現差、各項數據拿不出手，很可能是公報難產的主要原因。

一直以來，鶴崗的GDP以第二產業(yè)為主，是黑龍江省內四大煤城之一。煤礦和相關產業(yè)幫助第二產業(yè)成為當地的支柱產業(yè)，幾乎貢獻著GDP的半壁江山。但從2012年以來，煤礦和相關產業(yè)出現急劇下降，從而導致GDP整體下滑。

2012年公報中提到，地方煤礦整頓是當年鶴崗經濟運行的一大不利因素。回過頭來看，這次整頓的后續(xù)長期影響，還要比對當年GDP的影響來得大得多。

以煤礦為主體的第二產業(yè)，最低谷時（2014年）只有77.24億元，幾乎只是2012年最高峰的一半，徹底從當年的大哥淪為小弟。第一產業(yè)的表現稍好一些，雖然有所下滑但基本維持在93億元左右。只有第三產業(yè)保持相對正常的增速，6年時間增長了20億元，但年復合增長率不足4%，遠低于全國和全省同期的GDP增速。

面對著第二產業(yè)急劇萎縮釋放出來的龐大勞動力，尚不強大的第三產業(yè)只能吸納其中的少量人員。

大量的閑散勞動力，只能另外尋找出路。

當資源枯竭或產業(yè)崩盤后，鶴崗們的明天將怎樣，會不會繼續(xù)走向衰亡？

鶴崗除了經濟下滑外，另一個顯著特征則是人口下降。

事實上，人口下降并非近年才出現的現象，早在2011年公報中就公開承認人口在持續(xù)下降。

鶴崗的出生率一直過低則是事實，并非經濟下滑后才出現。事實就是：出生率偏低不足以保持正常的人口穩(wěn)定，加上零星的人口流動，使得其人口呈現緩慢下降。

從2012年開始，鶴崗的人口下降情形就變得異常嚴峻起來。短短6年時間，鶴崗人口從2011年的108.8萬人，降低到2017年的100.9萬人。如果繼續(xù)按此速度下降的話，30年之后，鶴崗人口將只有9萬人，相當于一個人口小縣。

其中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大約在2010年之后，鶴崗的出生率和死亡率的脆弱平衡徹底打破，人口自然增長率為負數，即人口負增長。

近年來，鶴崗的人口出生率一直在低位上緩慢下降，而死亡率則快速提升，此消彼長之間使得自然增長率降到0以下，變?yōu)樨摂怠祿@示，人口外流才是鶴崗人口下降的最主要因素，每年至少一兩萬人“逃離”了鶴崗。

伴隨著人口外流，鶴崗人口還面臨老齡化危機。聯合國關于老齡化社會的傳統標準是當地60歲以上老人達到總人口的10%，而鶴崗在2013年首次披露年齡段人口數據時，其60歲及以上人口占比就達到17.7%，早早地進入了老齡化社會。而最近的2017年，這個數據更是高達22.4%，比2018年全國60歲及以上人口17.9%的比例多了4.5個百分點，形勢非常嚴峻。

不難看出青少年、壯年和中年是鶴崗人口外流的主力，其中很多是夫妻帶著子女舉家移民外地。人口外流不是鶴崗老齡化的根本原因，但卻是加快其老齡化速度的主要推動力。

老齡化帶來的社會問題不言而喻，未富先老、經濟倒退的鶴崗將面臨著更大的壓力。

誰也無法預測，哪座城市將在2022年之后，復制鶴崗這種“走紅”的方式，但對照鶴崗，對照無數個漸漸沉寂的小城，我們還是不得不感嘆，中國人在城市之間的跳躍，就像是一場緊張的接力，背負著整個家庭的財富和期許。

跟大多數資源型城市一樣，過去以煤炭作為支柱產業(yè)的鶴崗市，處于艱難的轉型中，但陣痛中也孕育著希望。鶴崗市出現了人口流失、城市收縮的現象。從城市空間上看，環(huán)境破敗、活力不足等現象也顯露無疑。

“收縮城市”一詞，最早由德國學者于1988年提出，用來指代受去工業(yè)化、郊區(qū)化、老齡化以及政治體制轉軌等因素影響、人口流失乃至局部地區(qū)空心化的城市。

目前來看，收縮城市在規(guī)劃設計上，主要有兩種應對策略，其一是轉型策略，也就是說要與收縮進行斗爭，鼓勵城市再開發(fā)、引入知名企業(yè)和新的投資項目，重新讓城市經濟復蘇，最終讓人口回流。

另外一種是適應收縮，適應人口流失，比如說建立土地銀行、將廢棄用地轉換為公園綠地、都市農業(yè)等綠色基礎設施。無論如何，針對收縮城市最核心的共識是要提升環(huán)境空間的品質、提升城市市民的生活質量。

對于鶴崗來說，除了暫停招聘基層公務員，還能采取什么措施？《地方政府債務風險應急處置預案》中的預案措施主要分“開源”和“節(jié)流”兩大方向。

首先需要加大清繳欠稅欠費力度、暫停財稅優(yōu)惠政策，確保應收盡收，同時應增加政府資源性收入以及統一處置政府擁有的各類經營性資產、行政事業(yè)單位資產、國有股權等。

“開源”的同時，地方政府還要“節(jié)流”。財政重整期內，除必要的基本民生政策支出和政府有效運轉支出外，視債務風險等級，本級政府其他財政支出應保持“零增長”或者大力壓減。

鶴崗未來幾年到期債務付息壓力主要是由前期存量債務形成的。鶴崗稅收、土地出讓金等財政收入在未來一段時間內都不太樂觀，從根本上解決問題還是得通過產業(yè)結構優(yōu)化升級、吸引青壯年勞動力和人才回流、提升本地稅收競爭力等做大自主財力的方式。而這，正是鶴崗面臨的轉型之痛。

針對資源枯竭的實際情況和生態(tài)受損的歷史欠賬，鶴崗需要的是明確發(fā)展新思路，深挖當地資源潛力，依靠產業(yè)和生態(tài)來布局戰(zhàn)略，培育發(fā)展生態(tài)農業(yè)、石墨等產業(yè)，在彌補生態(tài)欠賬的同時，進行資源城市轉型的多方位探索。

從鶴崗的現狀和相對優(yōu)勢來看，現代化農業(yè)和旅游業(yè)、石墨產業(yè)等將有望成為未來的方向，這仍然需要一個中長遠的規(guī)劃布局。但資金和人才是未來鶴崗發(fā)展所迫切需要的關鍵資源，而財政赤字和老齡化則是其最大的挑戰(zhàn)。

農業(yè)方面：雖曾以煤炭著稱，但鶴崗市擁有黑龍江、松花江交匯出的三角洲，成就了萬分之一坡降的大平原，水土好、耕地多。近年來，鶴崗適合再推進高標準農田建設，提升農業(yè)現代化水平，在城市發(fā)展過程中夯實農業(yè)基本盤。尤其綏濱縣是東北優(yōu)質大米的主產區(qū)之一，水稻種植面積達100多萬畝，獨特的生態(tài)環(huán)境構成綠色大米生產的必要條件。

旅游業(yè)方面：在我國所有城市當中，生態(tài)是城市發(fā)展的一個重要因素，北倚黑龍江，南銜松花江，西枕小興安嶺，鶴崗被這“兩江一嶺”環(huán)抱而成一個生態(tài)金三角。優(yōu)質生態(tài)條件讓鶴崗市的“生態(tài)立市”戰(zhàn)略顯得極具發(fā)展?jié)摿Α?/p>

現在經濟落后并不意味著未來的經濟一定會落后，為了實現自身的經濟增長，鶴崗必須發(fā)展生態(tài)產業(yè)，提升產業(yè)多樣性，只有生態(tài)環(huán)境不斷完善，產業(yè)綜合質量不斷提高，城市經濟發(fā)展才能既快又穩(wěn)，而旅游業(yè)的發(fā)展，則要求鶴崗加強與旅游業(yè)相關的配套設施的完善以及相應的宣傳著手，做好各方面的工作，才能通過旅游業(yè)帶動鶴崗的經濟發(fā)展。

石墨產業(yè)方面：在石墨產業(yè)等非煤產業(yè)方面謀求資源型城市轉型新路，亦是鶴崗不錯的選擇。鶴崗石墨資源豐富，已探明石墨礦石量達17.31億噸，且品位高、易采取、可選性好。中國五礦鶴崗云山石墨礦綠色礦山與石墨深加工建設項目正在加快建設速度；黑龍江國信通科技訊息產業(yè)有限公司手機和動力電池項目今年上半年生產手機30余萬部……

數據顯示，鶴崗市目前有一批石墨企業(yè)正在推進石墨產業(yè)深加工項目建設，全市具有年深加工產品24.9萬噸的產能。在新技術不斷發(fā)展的時期，石墨相關產業(yè)的發(fā)力，也可扭轉經濟低落的局面。

從房價到財政再到人口，我們看到了一個中國典型小城的現狀。

財政重整，只是鶴崗做出的一種姿態(tài)，也是鶴崗目前能夠做出的一種姿態(tài)。但是，財政重整，也要有基礎和條件。一年10多億元的稅收，能發(fā)展成什么樣，不敢奢望。而越是這樣的時候，越要作出反思。今天的鶴崗，如果不能痛下決心，來一次根本性的經濟重整和發(fā)展規(guī)劃，要想扭轉局面，難。

與其他資源枯竭型城市一樣，大多數中年人只能圍著火爐在家里搓手抱怨，而下一代年輕人卻也經歷著變化：他們從那走出去后，再也不回來了。

如果你問為什么，鶴崗走出的年輕人一定會告訴你：因為待在那里感受不到希望。

每個時代，不甘心的年輕人都會被更有希望的地方吸引，離開故鄉(xiāng)。

一個本地人都不想回去的城市，為什么會吸引外地人去買房子？看到網上的討論。令人驚訝的是，想走進鶴崗的人除了投資，恰恰也是因為希望。

離開鶴崗，走進鶴崗，都變得有希望起來。這像一個悖論，知名公號“蹦迪老班長”叫它：鶴崗悖論。

鶴崗的希望在哪里。全國有多少個鶴崗？人口被城市群虹吸是不可避免的趨勢，資源枯竭型的小城又如何自救？這個命題需要站在時間的維度上來看。

最后，希望鶴崗從重整財政開始，早日找到轉型之路，下次上熱搜能是好消息。

素材數據來源：公開數據、受訪者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