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曉燁 閻慧敏
(東北林業大學外國語學院,黑龍江哈爾濱 150040)
心理學與文學的聯系尤為密切。人的心理促進了一眾學科發展,特別是心理學和文學。二者均關注人類所獨有的情感,且都關注顯性行為和自我認知之間的聯系。因此,對文學作品進行心理分析可以深度挖掘作品的價值。正如拉爾夫?科恩所言,文學批評與心理學說的交融將成為一條文學理論未來發展的道路。目前的文學研究主要集中在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方面,拓展其他的心理學理論的文學批評功能可以豐富文學研究。
在眾多心理學理論中,個體心理學的意義非凡。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強調重視主體認知因素、社會文化因素,對當代心理學的發展影響巨大,許多當代心理學說中都有個體心理學的影子。可以說,阿德勒的大部分觀點和洞見,已經巧妙精細并且無聲無息地彌漫在現代心理學的思想當中。也就是說,這種心理學說在文學研究中的運用不但可以豐富此研究視域,還可為其他當代心理學理論的拓展提供參考。
阿爾弗雷德?阿德勒是個體心理學的創始人,被稱為人本主義心理學先驅、現代自我心理學之父。他的個體心理學理論產生于20世紀20年代。阿德勒著有個體心理學作品:《理解人性》《個體心理學的實踐與理論》《生活的科學》《自卑與超越》等。在駁斥了生物決定論和環境決定論的基礎上,阿德勒認為,還有另外一種力量的存在,即人的“創造力量”。
個體心理學理論認為,一個人的發展過程,就是追求優越、超越自我的過程。對人類而言,出生伊始就存有自卑感。在遠古時期,人類對力量的渴望是自卑感的源頭。而對個人來說,自卑感始于嬰兒時期。隨著年齡的增長,兒童發現自己身小體弱,有時無法完成自己的目標。
對自卑感的不當處理會引發心理問題。因此,個人在應對自己的自卑感時需要注意以下三個方面:一是雖然每個人都存有自卑感,但耽于自卑感,逃避所能夠做到的事情,形成“自卑情結”,就會發展出神經病的傾向。二是個人的生活目標應切合事宜,若追求好高鷲遠的目標,對優越進行過度追求,造成不惜任何代價以凌駕別人的心態,就會形成“優越情結”,容易引發人生悲劇。三是人處于世界之中,不是封閉的體系,只有與他人合作,并從中學會思考,形成正確的自我認知,才能健康成長。
文學作品中廣泛存在對應“個體心理學”的基本原理的三個方面的三種人物命運,包括心理障礙引發的人物自毀、個性畸形和心理健康帶來的人物成長。對其進行細致分析,可以揭示出影響人物命運走向的內在心理因素。
根據阿德勒的觀點,“如果一個人把逃避指責作為自己生命當中的主要專注之事,那他與社會的一切關系都會受到影響。”有些文學作品中的人物就是這樣走向了悲劇。魯迅筆下的高老夫子、芥川龍之介筆下的禪智內供都是典型的例子。
關注高老夫子鮮為人知的內在心理因素,就能看到一個深陷“自卑情結”困擾的人。雖然高老夫子創作的“名文”頗受好評,甚至獲得去學校教書的機會,但他卻既沒有繼續投身于文學創作,也沒有認真提升教學質量,反而一心關注左邊眉棱上的一個尖劈形的瘢痕。哪怕在上課時,他對瘢痕的關注也沒有減少,“上堂的姿勢應該威嚴;額角的瘢痕總該遮住”。三心二意的講課態度自然招致了學生們的不滿,但他仍沒有意識到自身的問題,反而認為是學生們在嘲笑他的瘢痕,一氣之下竟辭職了。
整篇作品共出現六次對高老夫子隱約聽到學生的嘲笑聲的描寫。每次面對仿佛不斷縈繞在耳邊的竊笑之聲,高老夫子都感到忐忑不安,他的自卑感不斷加深,最終形成了“自卑情結”。實際上,阿德勒認為,器官的缺陷會造成許多阻礙,但是器官的缺陷并不是一定會導致人們采用錯誤的生活模式。高老夫子臉上的瘢痕本算不上是多大的身體缺陷,但他缺乏主體認知,沒有探究問題的根本原因的意識,反而懦弱地選擇逃避現實的挑戰。顯然。這種逃避的行為使他的處境越發糟糕。辭職后,“自卑情結”引起了的巨大心理焦慮,促使他又做出了大罵女學等對他本人來說毫無裨益的敵對舉動。
與高老夫子相似,禪智內供雖然是內道場供奉、池尾寺高僧,但他沒有專心致志地研究佛法,而是為自己的過長鼻子操心上火。內供一方面積極地尋找使鼻子變短的辦法,一方面又做出對鼻子不甚在意的模樣。他總覺得有人在背后笑話自己,但實際上,芥川龍之介在《鼻》的前半部分沒有描寫周圍人對內供鼻子的嘲笑,這些嘲笑極有可能只是內供自己的妄想。缺乏自我意識的禪智內供沉浸在妄想所制造出的負面情緒中,總是留意別人的鼻子,以至于做出不看人只看鼻的行為。顯然,他看待自己、看待他人、看待世界的目光已經扭曲了。盡管他找到了讓鼻子變短的方法,但他仍無法擺脫自卑。在對鼻子是否會再次變長的擔憂中,內供日益心緒惡劣,逐漸無法控制自己的行為,他開始懷疑其他人在嘲笑自己已經變得短的鼻子,于是做下用木條打小沙彌的臉等等惡行,犯了嗔戒,儼然偏離了僧侶的初心。最后,內供變短的鼻子又恢復成了之前的樣子,“內供在黎明的秋風中晃蕩著長鼻子,心里喃喃自語道:這樣一來,準沒有人再笑我了”。鼻子的長短不能決定一個人的品行和成就,內供對鼻子的關注明顯屬于棄本逐末、輕重倒置。
任叔稱贊《高老夫子》對心理表現方法的運用純熟;夏目漱石、山本有三均夸獎《鼻》簡短有力、描寫細膩。這正說明了隱藏在高老夫子和禪智內供可笑的行為之下的隱秘心理的微妙之處。正如佩洛夫所述:“心理學,以及其他行為和社會科學的研究和理論,如果其分類和結構能通過詩歌、文學、戲劇、敘事作品和藝術中發現的語言、表達和觀察得以拓展和深化,將會獲得提升、豐富,變得更加實際和有用。通常來說,這些媒介比傳統心理學對行為中的細微差別和微妙之處更加敏感”。
阿德勒認為,人的一生就是不斷追求優越的一生。一個人有意識地構建了自己的目標,隨后為了實現這個目標,他會采取各種行動。可以說,顯性的表層行為是受內部心理因素所驅使的。隨著對目標的不斷追求,個人會積累經驗、開拓視野,而后從失敗向成功過度,日益趨近于完美。然而,對個人優越的過度追求,將使他的行為無益于他人。這種情況可以稱之為個體產生了“優越情結”。
簡?里斯的《藻海無邊》中的羅切斯特、威爾斯的《隱身人》的格里芬等都是此類人物。盡管在人生中的某個階段,他們可能取得了所謂的成功,但此后他們將會遇到更大的人生危機。
羅切斯特是他父親的第二個兒子。根據當時的社會規約,他的哥哥可以分得大部分資產,而他能得到的資財很少。羅切斯特迫切地想要得到財富和地位,特別是他陷入個人財務危機不得不低聲下氣地向父親求援時。為了實現這種卑微形象的迅速轉變,他謀劃出賣自己的婚姻以得到新娘巨額的嫁妝。與安托瓦內特結婚后,金錢給羅切斯特帶來了短暫的優越感,但他專注自我的狂熱并未因此消減半分,反而試圖通過掌控妻子來展示自己的權力地位。婚后不久,羅切斯特便稱呼妻子為“馬里奧內特”,意為一種提線木偶。隨后,他還把妻子的名字從安托瓦內特改作“伯莎”,意喻著瘋癲與悲慘。此后,他又將她幽禁在桑菲爾德莊園頂樓,一手促成了妻子的精神崩潰。羅切斯特看似過得如魚得水,卻無法掩蓋內心的空虛。他急于改變自己處境,形成了優越情結,獲得了暫時的成功,卻無益于自己的發展,并給身邊的人帶來難以挽回的傷害和痛苦。
格里芬是一位富有才華的物理學家,這似乎是一項可以使全體人類都將受益的工作。但他急于在科學界做出一番非凡成,以至于在缺少科研經費時不惜走上了偷竊的非法道路。從他后續的表現可以看出:一方面,出于優越感,他相信自己的偷竊行為絕不會被發現;另一方面,盡管父親因他的違法行為而死亡,他卻毫無悔改之心。顯然,格里芬對科研成果以及無上榮譽的追求已經過度了,他“奇怪地感到自己已經超脫于這種邋遢的體面人和骯臟的商品交易以外了。”實際上,這種以為自己已經高于生活、凌駕于他人之上的想法不過是一種他自己的“優越情結”罷了。盡管他獲得了實驗資金并成功發明出隱身術,暫時取得了科研的勝利,但他也陷入了社會感扭曲的危機之中。格里芬“發現隱身術能給予一個人夢寐以求的東西——神秘、權力和自由。”從此,隱身術成了他進行犯罪的手段。在那種權欲熏心的自大狂妄之中,他癲狂地走向了生命的終結。無論格里芬自認為取得了多么大的成就,其實,他始終處于生活無用的方面,孤立于生活之外。
格里芬對優越目標的過度追求使他產生不惜一切代價想要凌駕于他人之上的“優越情結”,做出許多傷害他人的行為,而這種無異于他人的行為最終也造成了其自身的毀滅。人們想要美好的生活,就需要建立追求的目標。從個體心理學角度出發對文學人物的研究,可以使人們更深刻地感受到個體面對生活目標的態度與他在相應境遇下的表現的聯系。
生活問題的解決似乎總是存有進步空間、留有成功余地的,但在相應的時代,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解決這些問題。文學作品中,有些人物可以通過合作與思考可以強大自己的內心世界,從而獲得處理生活問題的能力。華裔美國作家譚恩美筆下的華裔女兒們身上就體現了這種鮮明特點。
從表面上看,華裔女兒們追求事業與自由,并且取得了不錯的成就。韋弗利是一名稅款代理人,看起來自信、獨立、進取;麗娜是一名建筑設計師,具有與眾不同的巧妙的構思和別出心裁的獨創風格,作品頗受好評;羅絲是一名繪圖員,工作時全神貫注、聚精會神;菁妹是一名廣告撰稿人,涉略廣泛、豁達樂觀。但她們都被他人的想法所左右,有些想法是臆想的,有些是真實的。
韋弗利無法停止對再婚的焦慮。在她想象中,母親會反對她與男友里奇再婚。而菁妹則一直以為母親覺得自己是個失敗的孩子。實際上,她們的想法都是憑想象編造出來的。在與母親溝通后,她們就會意識到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林多對女婿并無刻薄挑剔之意,宿愿也覺得女兒心地善良,擁有樂于助人的好品質。在發現這些讓自己憂慮的偏見都是自己的臆想后,韋弗利和菁妹開始了解一直被自己忽視的自己血脈中屬于中國的那一部分,真正地接受自己、擁抱未來。
麗娜和羅絲的自信隨著丈夫對她們的評價而波動。盡管她們曾因丈夫的贊美而倍感自信,但婚后丈夫的批評也使她們自卑。麗娜與丈夫哈羅德合伙創建公司,她為公司的未來發展出謀劃策卻沒有得到應有的尊重,她做出精彩絕倫的設計卻沒有得到相應的報酬;羅絲婚后聽從丈夫的建議居家辦公,丈夫卻嫌棄她毫無主見。在與母親交談后,她們意識到自己的價值并非依附于丈夫的評價。在保證自己的正當權益下,她們結束了這段不平等的婚姻,獲得了獨立性自信,仰首挺胸地爭取成為更好地自己。
對自我的認知不像對身體的感知那樣直觀,但通過有意識的與他人合作,對過往經驗進行反思,人就能認識自我、不斷成長。華裔女兒們與自己的母親的合作共同促進了她們對自我的認知。自我認知所帶來的自信不僅意味著她們有獲得離開家庭自立的謀生能力,而且意味著思想上的獨立自主,可以承擔社會責任,照顧并保護自己及家庭。
可見,通過合作與思考,人就可以發現自身價值、形成自我認知,進而保持積極有益的思想觀點、走向愉悅的生活。在一個社會中,每個人或多或少都會受意識形態的影響。但這并不意味著人只會可悲地受限于環境。無論一個人處于怎樣的環境中,有過怎樣的經歷,都有機會改變自己的生活,沒有人必定陷入絕境。
換言之,個體心理學聚焦于個人賦予生活的意義,這離不開內心的驅動。心靈可以調動它在身體里所能發掘的所有潛力。通過發展與人合作的能力,心靈就可以對大腦的成長施加有益的影響,進而有效發展人的智力、理解力以及獨立精神。通過與人合作,個體就可以擺脫悲觀失望。生活總是會不斷提出問題,沒有人能完全掌握解決的方法。面對生活中無窮無盡的挑戰,只有合作與思考可以幫助人找到真正充滿希望的道路。
“個體心理學”的基本理論觀點強調人的主觀能動性。主宰人命運的不是先天因素而是后天努力。通過自身的努力、奮發,每個人都有機會把握命運的方向、改變自己的生活。將個體心理學應用于文學研究,存有以下作用及價值:一方面,對人物形象進行有效心理分析,通曉的內在因素怎樣促發他們的行動,而這些行動又如何影響其命運的發展。通常來說,人物是否意識到自己的處境決定其能否改變命運。另一方面,可以幫助讀者認識自己、了解自己。孔子認為文學具有“興、觀、群、怨”四項社會功能。從個體心理學角度闡釋文學,可以發掘人的創造性,深度挖掘生命的精神價值。文學是心靈的鏡子,通過攬鏡自照,讀者可以實現自重、自省、自警、自勵,減緩過度的物質欲求帶來的沉重負荷,從而超越自我局限性、擁抱美好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