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子燁
( 中國社會科學院 文學研究所,北京 100732 )
今傳世之《陶淵明集》卷二有一首《問來使》詩,詩云:
爾從山中來,早晩發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①
此詩隨著《陶淵明集》廣泛流傳,從唐宋以迄明清,我們在古人的作品中都可以發現其不絕如縷的蹤跡,表現了古人強烈的宗陶之情;不僅如此,人們對此詩還給予了很高的評價。如元王義山指出:“作詩難,選詩尤難。……東坡謂淵明好詩甚多,《文選》未盡錄,呂東萊編詩,謂淵明詩如《歸田園》如《問來使》,與夫《飲酒》《責子》《擬古》等詩,皆《文選》所遺,詩豈易選哉!”②明王演疇說:“‘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之句,若天籟自鳴,即諸名家窮工極力而不得。”③歸有光《菊窗記》云:“去安亭二十里所曰錢門塘,洪氏居之。……而君家多竹木,前臨廣池,夏日清風,芙蕖交映,其尤勝者,君不取此,顧以菊窗扁其室。蓋君嘗誦淵明之詩云:‘酒能祛百慮,菊能制頹齡。’又云:‘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④可見古代多數詩人不僅把《問來使》當作陶詩,而且視為陶詩中的經典,但這首詩實際是一首擬陶詩,在藝術上也存在明顯的缺陷(參見下文)。由此古代詩人的這種宗陶的態度與某些學者通過辨偽、考據所形成的正確理性認知形成了尖銳的矛盾。事實上,在古代詩史發展的歷程中,某些學者和詩論家對《問來使》詩的理性認知,如同紅日麗天下的爝火,滾滾雷聲中的水滴,幾乎完全被遮蔽了。這是一種令人回味的詩學現象,也是一道奇特的詩學景觀。本文擬對此加以探討。
《問來使》詩長期被視為陶淵明的作品,并且不斷被模擬。直到北宋蔡絳《西清詩話》,這首詩的真偽問題才被提出。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卷四《五柳先生下》引《西清詩話》云:
淵明意趣真古,清淡之宗。詩家視淵明,猶孔門視伯夷也。其集屢經諸儒手校,然有《問來使》篇,世蓋未見,獨南唐與晁文元家二本有之,詩云:“爾從山中來(一作南山來),早晚發天目。我屋南窗下,今生幾叢菊。薔薇葉已抽,秋(一作春)蘭氣當馥。歸去來山中,山中酒應熟。”李太白《潯陽感秋詩》:“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其取諸此云。⑤
蔡絳之言表明:(一)由于陶淵明的詩受到世人的高度重視,所以《陶淵明集》經過了許多讀書人的反復校勘,集中收錄的作品自然是確鑿無疑的;(二)宋代傳世的陶集大都沒有《問來使》詩,只有南唐本與晁迥(948-1031,謚文元)家藏本有此詩,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在此詩題下有宋人校語:“南唐本有此一首。”也就是說,宋人所見的一種南唐本陶集著錄了這首詩,顯然,校勘者意在表明宋代流行的陶集并沒有這首詩,此與蔡絳之意相合;(三)“李太白《潯陽感秋詩》”(前人又稱“《感秋詩》”,就是《尋陽紫極宮感秋作》,參見下文),化用了《問來使》詩中的兩句。
關于《問來使》詩的作者,除陶淵明外,古今尚有三說:
(一)李白說。宋嚴羽《滄浪詩話·考證》稱《問來使》詩:
予謂此篇誠佳,然其體制氣象與淵明不類,得非太白逸詩,后人謾取以入陶集耳。[1]
(二)晚唐人說。宋湯漢《陶靖節先生詩補注》云:
此蓋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詩》而偽為之。⑥
元李公煥《箋注陶淵明集》卷之二《問來使》詩后引此語⑦,可見李氏也是贊同這一觀點的。
(三)北宋蘇舜欽說。明郎瑛《七修類稿》卷二十五《辨證類》“陶詩真偽”條:
陶詩《歸田》第六首末篇,人以為江淹者,韓子蒼辯其江淹《雜擬》,似陶詩耳,但“開徑望三益”,江淹不類。予以為此句固不類,而前說“種苗”,后結“桑麻”,陶公亦不如此雜。且江詩通篇一字不差,豈江竊陶者耶?竊之,則諸篇之擬何如?《問來使》一篇,東澗以為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詩》而偽為之,殊不知乃宋蘇子美所作,好事者混入陶集中,巨眼者自能辯之。[2]
又《四庫全書總目》卷一百七十四“《陶詩匯注》四卷”:
《問來使》詩題一首,據《七修類稿》,定為蘇舜欽詩,有《蘇子美集》可證。[3]
以上三說,其中嚴滄浪之說,本為臆測之辭,沒有依據,且《潯陽感秋詩》之末二句,已經融化此詩末二句之詩意,故《問來使》絕非出自太白之手筆(參見下文)。湯東澗之說,影響最大,曹道衡、沈玉成《中古文學史料叢考》“陶淵明《問來使》詩考辨”條云:
蓋《問來使》詩之出現,至遲當在五代。宋蔡絳《西清詩話》謂語南唐本陶集已有其詩可證也。
又云:
又陶公生平,未嘗居天目山;即蘇舜欽(原文訛作“卿”)雖曾游兩浙,而久寓蘇州,似亦未嘗家于天目。故此詩歸諸陶蘇皆不類。據唐皎然《詩式》卷四云:“大歷中,詞人多在江外,皇甫冉、嚴維、張繼、劉長卿、李嘉佑、朱放,竊占青山白云、春風芳草以為已有。吾知詩道初喪,正在于此,何得推過齊梁作者?迄今余波尚寢,后生相效,沒溺者多。”皎然之譏,皇甫冉、劉長卿輩,其是非亦可置弗論。然據此知江左文風,至唐大歷后頗有復起之勢。此蓋安史亂后,中原擾攘,江南稍承平,文人來此者不少。《問來使》未必是數公所作,然當時慕其風者不少,或有效盧、江、王、李之詩而作。后人不察,誤錄于陶集中。南唐地處江南,故此詩亦先見于南唐本。至若北方所見陶集,當無此首,故蔡絳謂“世蓋未見”。[4]
李太白《潯陽感秋詩》既已化用此詩,則此詩之出現必然在李白之前,斷然可知!至于說《問來使》為北宋詩人蘇舜欽所作,則殊無依據。今詳檢蘇舜欽之作品集⑧,也沒有此詩的蹤影(參見下文所引郭紹虞之說),而蘇舜欽之平生,亦與天目山無關。對于以上三說,清鄭文焯云:
此亦非太白作。蔡絳據所見南唐及晁本有之,則湯文清注疑為晚唐人詩。非亡謂也。至郎氏直目為蘇子美作,豈別有所見邪?世士以陶公寄情菊酒,又是詩有“歸去來”一語,率爾附入陶集,誠不知天目既非其故居,而淵明欲歸則歸,亦無用其問來使耳。⑨
顯然,鄭氏是比較贊同詩作者為晚唐人之說的,今人郭紹虞亦主此說,其《陶集考辨》二《宋以前本》論南唐本云:
曾集本《問來使》詩注亦云:“南唐本有此一首。”案此詩體制氣象與陶不類,《滄浪詩話》疑之,湯漢注辨之,是也。郎瑛謂蘇子美所作,疑無據,不特《蘇子美集》無此詩,如為蘇作亦不應入南唐本中。湯注謂為“晩唐人因太白《感秋詩》而偽為之”,近是。又關于南唐本之記載雖不多見,然即就上述所可考知之言之,亦足知此本之不足據矣。東坡《和陶》無《問來使》一篇,知其所據亦非南唐本也。[5]
故上文所列三說皆不能成立。但是,無論《問來使》詩的作者是何人,都應符合以下情況:第一,曾隱居于天目山,故對此山感情很深;第二,后又離開天目山,因而在詩中深表懷念之思。宋洪邁《容齋隨筆·五筆》“問故居”條:
陶淵明《問來使》詩云:……杜公《送韋郎歸成都》云:“為問南溪竹,抽梢合過墻。”《憶弟》云:“故園花自發,春日鳥還飛。”王介甫云:“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古今詩人懷想故居,形之篇詠,必以松竹梅菊為比興,諸子句皆是也。[6]
正如洪氏所列舉的那些詩人和作品,《問來使》的作者也是因“懷想故居”而“形之篇詠”的。從《問來使》的傳播情況看,作者可能生活在南朝的梁陳時期。這首詩很早就羼入了《陶淵明集》的某一寫本中,類似的情況如江淹《擬陶征君田居》“種苗在東皋”[7]一首,居然以“《歸園田居》之六”的面目出現在宋本《陶淵明集》中⑩,顧愷之的《四時》詩也在陶集中占據了一席之地?。但我們注意到,“《歸園田居》之六”位居《問來使》之前,二者相接,沒有其它作品的間隔,所以它們很可能是同時羼入陶集的。江總《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詩》:
心逐南云逝,形隨北雁來。故鄉籬下菊,今日幾花開??
末二句,顯然與《問來使》有關,但此詩的凝練和優美卻遠在《問來使》之上,堪稱經典之作。由此推斷,《問來使》羼入陶集的時間,大致在江淹(444-505)之后、江總(519-594)之前,即南朝的陳代。
作為一首偽陶詩,《問來使》實際是一首擬陶詩,這是其最根本的詩學特質。清薛雪《一瓢詩話》指出:
陶詩中《問來使》一篇,人疑是太白逸詩混入。余謂是后人擬陶者,并不是太白之作。?
他認為《問來使》是一首擬陶詩。清溫汝能《陶詩匯評》卷二曰:
陶詩自有樸實真際不可企及。至其字句體貌,后人盡可剽竊。此篇雖有陶公情致,與田園末篇自別。然細按之,不過得其貌耳,似非陶作。?
也就是說,這首詩在語言、意象以及由此二者構成的意境上都與陶詩具有很多相似的特征,但這種相似是形似而非神似。
首先是語言。例如,詩中的稱謂詞“爾”“我”連用之例,在陶詩中也屢有出現:
嗟我與爾,特百常情。慈妣早世,時尚孺嬰。我年二六,爾才九齡。(《祭程氏妹文》)
我唱爾言得,酒中適何多!(《蠟日》)
我誠念哉,呱聞爾泣。(《命子》)
老夫有所愛,思與爾為鄰;愿言誨諸子,從我潁水濱。(《示周續之祖企謝景夷三郎 時三人比講禮校書》)
其次是意象。《問來使》詩的主要意象有“山”“屋”“窗”“菊”“蘭”和“酒”等等。陶詩寫“山”的詩句,如:
山中饒霜露,風氣亦先寒。(《庚戌歲九月中于西田獲早稻》)
山滌余靄,宇曖微霄。(《時運》)
少無適俗韻,性本愛丘山。(《歸園田居》其一)
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同上,其三)
久去山澤游,浪莽林野娛。(同上,其四)
情通萬里外,形跡滯江山。(《答龐參軍》)
山澤久見招,胡事乃躊躇?(《和劉柴桑》)
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與殷晉安別》)
向夕長風起,寒云沒西山。(《歲暮和張常侍》)
郁郁荒山里,猿聲閑且哀。(《丙辰歲八月中于下潠田舍獲》)
寫“屋”的詩句,如:
方宅十余畝,草屋八九間。(《歸園田居》其一)
阡陌不移舊,邑屋或時非。(《還舊居》)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讀山海經十三首》其一)
土地平曠,屋舍儼然。(《桃花源記并詩》)
寫“窗”的詩句,如:
有酒有酒,閑飲東窗。(《停云》其二)?
寫“菊”的詩句,如:
酒能祛百慮,菊為制頹齡。(《九日閑居并序》)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和郭主簿二首》其二)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飲酒》其五)
秋菊有佳色,裛露掇其英。(同上,其七)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歸去來兮辭》)
寫“蘭”的詩句,如:
榮榮窗下蘭,密密堂前柳。(《擬古九首》其一)
幽蘭生前庭,含熏待清風。(《飲酒二十首》其十七)
至于寫“酒”的詩句,陶集中觸目皆是,無須贅舉。而《和郭主簿二首》其一“舂秫作美酒,酒熟吾自斟”,《歸園田居》其五“漉我新熟酒,只雞招近局”,則是《問來使》詩“山中酒應熟”的“前文本”。
總之,《問來使》確實是一首擬陶詩。
至初唐時代,《問來使》的蹤跡更為多見,如王績(約590-644,字無功)詩:
為向東溪道,人來路漸賒。山中春酒熟,何處得停家。(《山中別李處士》)[8]73
旅泊多年歲,老去不知回。忽逢門前客,道發故鄉來。斂眉俱握手,破涕共銜杯。殷勤訪朋舊,屈曲問童孩。衰宗多弟侄,若個賞池臺?舊園今在否?新樹也應栽。柳行疏密布,茅齋寬窄裁。經移何處竹?別種幾株梅?渠當無絕水,石計總生苔。院果誰先熟?林花那后開?羈心只欲問,為報不須猜。行當驅下澤,去剪故園萊。(《在京思故園見鄉人遂以為問》)[8]173
顯然,以上兩首詩的詩意與《問來使》都十分相似。而南宋朱熹的《答王無功思故園見鄉人問》詩尤足以說明問題:
我從銅州來,見子上京客。問我故鄉事,慰子羈旅色。子問我所知,我對子應識。朋游總強健,童稚各長成。華宗盛文史,連墻富池亭。獨子園最古,舊林間新坰。柳行隨堤勢,茅齋看地形。竹從去年移,梅是今年榮。渠水經夏響,石苔終歲青。院果早晩熟,林花先后明。語罷相嘆息,浩然起深情。歸哉且五斗,餉子東皋耕。[9]
這首詩題目之所指就是上引王績的《在京思故園見鄉人遂以為問》詩。首二句與末二句,都反映了《問來使》的影響,而朱熹與王績的異代詩歌對話,正說明了他對王績的這首詩的看法,那就是取法于《問來使》。駱賓王《疇昔篇》云:
回來望平陸,春來酒應熟。相將菌閣臥青溪,且用藤杯泛黃菊。[10]
這四句詩也是在《問來使》詩的影響下生成的文本。至盛唐時代,詩人們對此詩更為推崇。李白《尋陽紫極宮感秋作》詩云:
何處聞秋聲,翛翛北窗竹。回薄萬古心,攬之不盈掬。靜坐觀眾妙,浩然媚幽獨。白云南山來,就我檐下宿。懶從唐生決,羞訪季主卜。四十九年非,一往不可復。野情轉蕭散,世道有翻覆。陶令歸去來,田家酒應熟。[11]1298
這首詩無論是內容,還是形式,均與傳世陶集中的《問來使》一詩有密切關系,是一種典型的互文性文本建構。在《感秋詩》“白云”兩句下,清王琦注引陶淵明《擬古》其五:“青松夾路生,白云宿檐端。”[11]1298這條注作得好,因為它準確地揭示了李白這兩句詩的淵源,而實際上,這兩句和“回薄”二句也融匯了陶公“遙遙望白云,懷古一何深”(《和郭主簿二首》其一)的詩意;不僅如此,“四十”二句也與《歸去來兮辭》“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有關;而“陶令”二句,其“前文本”就是《問來使》的末二句。詩人聽到北窗的竹聲而心動,乃收斂其悠悠懷古的襟懷,靜坐寺宇之內以觀賞天地萬物之美妙,浩然長歌而復歸于深深的孤獨。詩人不信天命,不事占卜,而自覺四十九載歲月之虛度,在白云拂檐、金風動竹的秋色里耽味著反復無常的世道,因而變得心灰意冷。在一片茫茫無際的空虛、寂寥中,足以寬慰詩人的只有陶令而已。這首詩表現的是人到中年的反思,其語言和立意均與陶公其人其詩的影響分不開。我們再比較以上兩首詩的用韻情況:
目。菊。馥。熟。(《問來使》)
竹。掬。獨。宿。卜。復。覆。熟。(《感秋詩》)
盡管《感秋詩》比《問來使》詩多了八句,但二者所用的卻是同一詩韻(入聲屋韻)。因此,我們可以斷定,就李白的主觀創作意圖而言,《感秋詩》是為模擬《問來使》而作。而李白的另一首膾炙人口的小詩《山中答問》的意境則幾乎全從《問來使》詩化出: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窅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12]874
在詩題之下,王琦注云:“一作《答問》,繆本作《山中答俗人》。”[12]874無論是哪種異文,都說明這首小詩屬于一種問答之體,其藝術構思之方式與《問來使》詩極為相似;而三、四兩句詩暗用桃花源的故事,尤足以顯示與陶公作品的思想關聯。顯然,《山中答問》之融化《問來使》詩,比《感秋詩》更為渾成,更為自然。事實上,《問來使》對李白的另外幾首詩也有影響:
客自長安來,還歸長安去。狂風吹我心,西掛咸陽樹。此情不可道?此別何時遇?望望不見君,連山起煙霧。(《金郷送韋八之西京》)[13]782-783
爾從咸陽來,問我何勞苦。(《單父東樓秋夜送族弟沈之秦》)[13]786-787
白酒新熟山中歸,黃雞啄黍秋正肥。(《南陵別兒童入京》)[14]
這些情況足以表明,李白所讀之陶集,其中當有《問來使》一詩。
宋代隨著陶集的大量刊刻,《問來使》一詩的流布更為廣泛。蘇軾曾經追和陶詩109首,其于《問來使》并無和詩,但我們讀以下詩句:
我從廬山來,目送孤飛云。路逢陸道士,知是千歲人。試問當時友,虎溪已埃塵。似聞佚老堂,知是幾世孫。能為五字詩,仍戴漉酒巾。人呼小靖節,自號葛天民。(《蘇軾詩集》卷二十三《陶驥子駿佚老堂》二首其二)[15]
歸來春酒熟,共看山櫻然。(《次韻蘇伯固游蜀岡送李孝博奉使嶺表》)[16]
可以發現東坡是讀過《問來使》的。東坡平生所見之陶集版本甚多,其中或有《問來使》,或無《問來使》,當屬實情。
在蘇軾以后,《問來使》更是不斷被追捧被模擬。
首先是和陶。如宋孫銳《得家書和陶淵明問來使作》:
我家平湖邊,碧水豁清目。兒讀誰氏書,庭開幾株菊。綠筍可曾抽,銀魚想當馥。爾歸語細君,滌圃秫須熟。?
元郝經《問來使》:
朝拾澗底松,空翠冷潑目。暮歸東籬下,自種今秋菊。清泉洗碎月,襟裾有清馥。高臥幽夢長,不覺黃粱熟。[17]213
這些都屬于和陶詩。另如元孫耕閑《得家書和陶淵明問來使作》?,明李賢《問來使》?,明張瑞圖《將入郡示廬兒和問來使》?,清張塤《和陶詩》十首之《問來使》?,清釋弘濟之《問來使》[18]等等,也都屬于此類作品。
其次是用句,包括集句的形式。如金元好問《李道人崧陽歸隱圖》,末四句云:“京師不易居,我癡君更癡。山中酒應熟,幾日是歸期。”[19]《閻商卿還山中》:“田家閉門風雪深,梅花開時酒應熟。”[20]《和仁卿演太白詩意二首》其一:“解道田家酒應熟,詩中只合愛淵明。”[21]其化用《問來使》之詩句,一望即知。另如元劉鶚《醉歌》:
睹此中心哀,飄然欲賦《歸去來》。山中酒熟花正開,人間久無燕昭臺。?
也是化用《問來使》的詩句。有時,詩人則是直接挪用或者略加變化。如:
歸去來山中,高人未吾鄙。(宋王之望《書懷》其二)?
歸去來山中,山中有松醪。(宋俞德鄰《陪趙明叔侍御游茅山次韻二首》其一)?
適從山中來,復向山中去。為報山中人,莫厭山中住。(宋梅堯臣《送懷賢上人歸隱靜兼寄達觀禪師》)?
我從山中來,安宅豈敢卜。(宋范祖禹《又雨中廚屋壞》)?
何郎西州來,逸氣掃秋晚。……我從山中來,攜被夜假館。(宋釋德洪《洽陽何退翁謫長沙會宿龍興思歸戲之》)?
我屋南山下,悠然一畝新。(清周亮工《重陽前一夕,同冠五,燈下對菊,用靜一韻》三首其二)?
至于集句,則是照抄原詩。如“秋蘭氣當馥”,見明敖文禎《九日集陶》四首其四?;“爾從山中來”,見明王伯稠《集句詠松鼠》?和清金珉《集陶》?;“山中酒應熟”,見明范鳳翼《新春懷冒嵩少先生,因其以集杜律陶見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二首其二?;等等。
最后是用典。如:
殷勤問來使,元亮欲歸園。(宋舒岳祥《憶篆畦》)?
何時發天目,山中云出時。出山山更佳,草木非所知。公田幸有秫,何問菊與薇。一笑領此意,翁豈為酒歸。(元劉因《代來使答淵明》)[17]19
分移故園內,不知枯與榮。終當問來使,亦欲如淵明。(明吳寬《丁香》)?
淵明問來使,草木入詩題。安得人愛惜,高與南檐齊。(明吳寬《聞故園山茶為人所折》)?
這些詩都是就《問來使》翻出新意,屬于用典。
其實,就表達藝術而言,《問來使》詩是有問題的,如蘇軾稱陶淵明:“欲仕則仕,不以求之為嫌;欲隱則隱,不以去之為高;饑則叩門而乞食,飽則雞黍以迎客;古今賢之,貴其真也。”?既然如此,其歸隱之情,而何必托之于“問來使”?如此不自然不合情理的藝術設計肯定不會出自陶公之手。其次,《問來使》的語言也比較繁瑣。我們試比較王維的《雜詩》三首其二:
君自故鄉來,應知故鄉事。來日綺窗前,寒梅著花未?
清趙殿成指出:
陶淵明詩云:“爾從山中來,早晚發天目。我居南窗下,今生幾叢菊?”王介甫詩云:“道人北山來,問松我東岡。舉手指屋脊,云今如許長。”與右丞此章同一杼軸,皆情到之辭,不假修飾而自工者也。然淵明、介甫二作,下文綴語稍多,趣意便覺不遠。[22]
也就是說,這首《問來使》“綴語稍多”,“趣意不遠”,遜色于王維的《雜詩》。事實就是如此。但是,這種逆向的聲音在中國古典詩學批評領域是非常微弱的。
由上述可知,盡管宋代已經有人明確考定《問來使》是偽陶詩,盡管一些詩論家也看出了這首詩在藝術上的缺陷,但是,其正確的意見并不為多數詩人所知曉和接受。這一方面顯示了人們對陶淵明的偏愛,由偏愛而喪失應有的理性,如宋人洪邁所舉蘇東坡誤把江淹的一首擬陶詩當作陶詩加以模擬之例也是非常典型的個案:“陶淵明集歸園田居六詩,其末‘種苗在東皋’一篇,乃江文通《雜體》三十篇之一,明言學陶征君田居。蓋陶之三章云:‘種豆南山下,草盛豆苗稀。晨興理荒穢,帶月荷鋤歸。’故文通云:‘雖有荷鋤倦,濁酒聊自適。’正擬其意也。今陶集誤編入,東坡據而和之。”?另一方面,這種以假為真的情況也和古代學術信息的閉塞、書籍流通之不便以及詩歌創作與詩學研究的分途有密切的關系。無論如何,《問來使》借陶淵明之名走入了我國古代的詩史,儼然已經成為詩歌中的經典;同時,江總的《于長安歸還揚州九月九日行薇山亭賦韻詩》,李白的《山中答問》和王維的《雜詩》,又是在其影響下后出轉精的詩歌經典,由此《問來使》便成為我們繞不開的一首偽陶詩。這是我們必須面對的客觀事實。
注釋:
① 影印國家圖書館所藏宋刻遞修本《陶淵明集》,《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影印版,第34頁,下引陶淵明作品,均依據該本,一般不再單獨出注。
② 元王義山《稼村類稿》卷十《乾坤清氣詩選跋》,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 明王演疇《古學齋文集》卷一《孔陽王孫默存自娛序》,明萬歷四十七年刻本。
④ 明歸有光《震川先生集》卷十五《菊窗記》,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⑤ 宋胡仔《苕溪漁隱叢話·前集》,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版,第26頁。宋何溪汶《竹莊詩話》卷四(《竹莊詩話》,常振國、絳云點校,中華書局1984年版,第78-79頁),蔡正孫編《詩林廣記》卷一(《詩林廣記》,常振國、降云點校,中華書局1982年版,第7-8頁)等皆引錄《西清詩話》此文。張伯偉《稀見本宋人詩話四種》著錄《明抄本西清詩話》三十九則,此文為第十三則,江蘇古籍出版社2002年版,第179頁。
⑥ 《宋本陶淵明集二種》,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19年影印版,第417頁。
⑦ 《陶淵明集版本薈萃》,上冊,巴蜀書社2016年版,第105頁。
⑧ 如《蘇舜欽集編年校注》,傅平驤、胡問陶校注,巴蜀書社1991年版;《蘇舜欽集》,沈文倬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
⑨ 《陶集鄭批錄》,清鄭文焯批、日本橋川時雄校補,轉引自《陶淵明資料匯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3-384頁。
⑩ 同⑥,第33-34頁。
? 同⑥,第77頁。詩題下有宋人校記云:“《四時》一首,此顧凱之《伸情詩》,《類文》有全篇。然顧詩首尾不類,獨此警絕。”“伸情詩”語意不倫,“伸”乃“神”字之訛。今本《藝文類聚》卷三作“顧愷之《四時》詩曰”云云,只有四句詩,詩后有“摘句”二字,表明其非全篇。《藝文類聚》,唐歐陽炯撰,汪紹楹校,第一冊,上海古籍出版社1965年版,第42頁。
? 《陳詩》卷八,逯欽立輯校《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2595頁。
? 轉引自《陶淵明資料匯編》,北京大學北京師范大學中文系、北京大學中文系文學史教研室編,下冊,中華書局1962年版,第383頁。
? 同?。
? 陶淵明《歸去來兮辭》:“倚南窗以寄傲,審容膝之易安。”可為旁證。
? 《全宋詩》卷三二二六,第61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38496頁。
? 《孫耕閑集》,趙時遠編,清鈔本。
? 明李賢《古穰集》卷二十三,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明張瑞圖《白毫庵》內篇卷一,明崇禎刻本。
? 清張塤《竹葉庵文集》卷五,清乾隆五十一年刻本。
? 《惟實集》卷六,元劉鶚撰,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全宋詩》卷一九四二,第34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1682頁。
? 《全宋詩》卷三五四六,第67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2414頁。
? 《全宋詩》卷二五一,第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2996頁。
? 《全宋詩》卷八八七,第1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0368頁。
? 《全宋詩》卷一三二九,第23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15087頁。
? 清周亮工《賴古堂集》,清康熙十四年周在浚刻本。
? 明敖文禎《薜荔山房藏稿》卷四,明萬歷牛應元刻本。
? 明王伯稠《王世周先生詩集》卷五,明萬歷刻本。
? 明趙琦美《趙氏鐵網珊瑚》卷十,清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 明范鳳翼撰《范勛卿詩文集》卷十《新春懷冒嵩少先生,因其以集杜律陶見惠,余乃集律陶中二首致之》二首其二,明崇禎刻本。
? 《全宋詩》卷三四三八,第65冊,北京大學出版社1999年版,第40951頁。
? 《匏翁家藏集》卷第十九,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
? 《匏翁家藏集》卷第二十四,四部叢刊景明正德本。
? 蘇軾《書〈李簡夫詩集〉后》,《宋代序跋全編》卷一○七,曾棗莊主編,齊魯書社2015年版,第2999頁。
? 《容齋隨筆·三筆》“東坡和陶詩條”,宋洪邁撰,孔凡禮點校,中華書局2005年版,第45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