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梵高作品《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哲學思考與反思

摘要：沈語冰教授曾在他的著作《藝術的理論與哲學：風格、藝術家和社會》中寫過一個簡短的小段子，生動地記錄了海德格爾、夏皮羅和德里達關于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的爭論。無論是海德格爾將鞋子看作是農婦之鞋的主張，還是夏皮羅作為一位藝術史學家從畫作出發的觀點，又或者是德里達將鞋子解構的看法，都是不同學者在不同觀看視角下得出的結論。三位理論家的言論也代表了三人不同的學術主張與目的，文章從海德格爾、夏皮羅、德里達三人的理論出發，力圖分析他們不同主張背后的目的。

關鍵詞：梵高;哲學思考

一、梵高與《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

梵高是藝術歷史中一位有趣的畫家，除了他本人的精神狀態與感情生活被無數后人討論外，他的畫作也是后來許多藝術史學家與理論家樂于討論的對象。他的畫作《星月夜》《向日葵》等都是人們耳熟能詳的作品。但今天在藝術史中引起許多理論家討論的是他的“鞋子”。梵高一生中畫過許多雙鞋子，有破破爛爛的農鞋（見圖1），也有紳士腳上所穿的皮鞋（見圖2），但最為人樂道的是《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見圖3）這幅作品。這雙鞋在不同的理論家眼中有著不同的形態，對它的闡釋也各不相同。關于《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三位不同時代的哲學家與藝術史學家有著不同思考與看法，人們能了解到這些哲學家與藝術史學家的思想主張與立場。

二、海德格爾的哲學思考

海德格爾是首先對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做出討論的理論家，他還為這雙鞋的討論定下一個基調，那就是：“這究竟是誰的鞋子”。他的看法和繪畫的關系并不大，海德格爾并不關心這幅畫的使用技法、材質與色調，他關心的問題與繪畫本身無關，而是在為梵高所畫的鞋子找一個主人，也就是“鞋子究竟屬于誰？”在海德格爾那里，他有了自己的答案，他將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變成了一雙《農鞋》。

“從鞋具磨損的內部那黑洞洞的敞口中，凝聚著勞動者步履的艱辛。這硬邦邦、沉甸甸的破舊農鞋里，聚集著那寒風料峭中邁動在一望無際的永遠單調的田壟上的步履的堅韌和滯緩。皮革的鞋面上帶著泥土的濕潤與肥沃。暮色降臨，這雙鞋在田野小徑上踽踽而行。在這鞋具里，回響著大地無聲的召喚，顯示著大地對成熟谷物的寧靜饋贈，象征著大地在冬閑的荒蕪田野里朦朧的冬眠。這器具浸透著對面包的穩靠性無怨無艾的焦慮，以及那戰勝了貧困的無言喜悅，隱含著分娩陣痛時的哆嗦，死亡逼近時的戰栗”[1]。這段話將海德格爾的想法表達得非常清楚，他毫不猶豫地將這雙鞋的歸屬確定在了一位農婦身上。

海德格爾對于農鞋的看法充滿了他自己對于哲學的思考，我們非常熟悉海德格爾最為著名的大地式的哲學論斷。在海德格爾眼中，這雙鞋屬于一位農婦，這雙鞋還帶有泥土的味道，這雙鞋證明了藝術作品的器具性存在。也只有借助藝術作品，才能證明器具的存在。這也是他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想要進行闡釋的觀點，種種以上也許是他對于農鞋的解讀的最好原因。

三、夏皮羅的藝術史視角

第二位對于梵高《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提出自己觀點的是夏皮羅。夏皮羅主要從反駁海德格爾觀點的角度出發，論述了自己對于這雙鞋子的看法，更準確法來說，是夏皮羅對于這幅作品的看法，因為在夏皮羅眼中，這依然是梵高的一幅繪畫作品，不管畫中的鞋子最終歸屬于誰，都不能改變這是一幅屬于梵高的藝術作品的事實。

“遺憾的是，這位哲學家其實是在自欺。從他與梵高畫作的遭遇里，他只記得與農民和土地的種種聯想的動人一面，而這些很少能夠得到畫作本身的支持……他確實是事先想好了一切，然后再把它投射進畫面中。在與作品的接觸中，他既體驗到了太少，又體驗到了太多”[2]。夏皮羅將他對于海德格爾觀點的看法表述得十分清楚，他認為海德格爾將太多的自己對于藝術作品與本源的看法注入到了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這幅作品之中，從而忽視了這幅作品本身想要表達的情感;認為海德格爾太過于專注地利用梵高的作品去追求藝術作品的本源而忽略了對于藝術作品的細致觀察。

很顯然，夏皮羅是從一位藝術史學家的角度出發的，并不認同哲學家這種詩意的哲學的觀點，而是從歷史考證的角度想要還原梵高的這雙農鞋，他不認為鞋子是某種哲學體現，鞋子僅僅是也只能是一件具象物品的體現，這就是梵高本人的鞋，同時他為了證明這是梵高本人的鞋，而進行了大量的考證工作，從《作為個人物品的靜物畫——一則關于海德格爾與凡·高的筆記》這篇文章中也可以看出，夏皮羅為了考證這雙鞋的來源花費了大量的精力。最后夏皮羅得出了自己的結論，這雙鞋屬于梵高自己，也就是畫家本人。從夏皮羅這篇文章來看，他得出鞋子屬于梵高自己的結論確實合情合理，但是他對于梵高《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的理解真的沒有疏忽嗎？這個問題留在下一部分對于他的反思時來進行討論。

四、德里達的思辨

在海德格爾與夏皮羅的鞋子歸屬之爭還未落下帷幕之時，另一位學者德里達對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提出了新的看法。德里達從自己的解構主義理論原則出發，在大家的視線都集中在畫中鞋子的歸屬之際，他提出了顛覆性的看法。

德里達對于二人的批判一文來自文章《定位中的真理還原》。德里達首先對于海德格爾與夏皮羅兩人將鞋子看作是一雙這一觀點提出了質疑。“他有什么根據肯定這是一雙鞋呢？對于鞋來說，一雙是什么意思？或者對于手套或相類似的物品，一雙是什么意思[3]？”在德里達看來，海德格爾與夏皮羅二人都還沒有逃離西方固有思維的怪圈，二人在看到鞋子的第一眼都認為這是一雙鞋，這是人們固有的思維在作怪，甚至沒有任何證據來證明這是一雙鞋，在德里達看來，從這幅畫所給出的信息來看，這甚至有可能是兩只左腳的鞋子。這當然不是說德里達也要加入鞋子歸屬與左右腳的爭論之中，德里達本人甚至并不關心鞋子屬于誰，這是不是一雙鞋。他所關心的只是海德格爾與夏皮羅都沒有逃出邏各斯中心主義的范疇，盡管海德格爾在一定范疇內對于邏各斯中心主義進行了批判，但仍有很大不足。指責海德格爾過于主觀的夏皮羅，也存在許多讓人詬病的地方。德里達認為夏皮羅根本沒理解海德格爾在《藝術作品的本源》中想要表達的真實意思，認為海德格爾也在追尋藝術作品表層的東西——畫中畫的是什么？從而和海德格爾產生了爭論。在德里達看來，如果海德格爾在追求藝術作品的本源時依然沒有逃離傳統形而上學的窠臼，那么夏皮羅比海德格爾還要低一個等級。夏皮羅將鞋子穿在一個人的腳上，這雙鞋子是不能被脫下來的，甚至是身體的一個部分，在文章中，德里達甚至還用了一幅畫來嘲諷夏皮羅這一行為。

五、觀點之爭

那么同樣對于一幅繪畫，為何三位學者會有如此不同的看法呢？其中的原因又是什么呢？因為他們分析《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的目的不同。海德格爾在他的著作論藝術的本源藝術中說這樣說道“這器具屬于大地，它在農婦的世界里得到保存。正是由于這種被保存的歸屬性，器具本身才出現在它的自持之中。”海德格爾為了將器物的概念引入，就必須借助一件畫有某樣常用物品的畫作來舉例，梵高的農鞋就是他哲學思想的體現。因此大多數學者認為梵高的農鞋是為了體現海德格爾自己哲學思想的工具。在海德格爾的論述中，藝術家本人被忽略了。在一幅作品中，藝術家自己并不在場，這在今天看來似乎是不合理的。但同時也有證據表明，海德格爾認為這是梵高的農鞋并不是全無道理，梵高在自己的畫作中多次出現農婦與農村生活的場景，在他的畫作《有烏鴉的麥田》和《戴白色帽子的農婦》中也都有所體現，所以海德格爾有關梵高鞋子的論述也許并不全然是他自己的主觀臆斷，也許也有自己的考證在其中，但在海德格爾這樣的論述之下，他最初使用《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的目的就不得而知了。不過從海德格爾文章最后體現的效果來看，這也許確實是他作為一位哲學家的過度闡釋了。

夏皮羅從他自己的角度出發，或許在今天許多學者看來是略顯幼稚的，但我認為夏皮羅是值得敬佩的，在一個將藝術作品哲學化的時代，夏皮羅捍衛了一件藝術作品最初的尊嚴，藝術作品不是哲學家的工具，它只是畫家的一幅作品，這件作品在畫家生活中找得到原型，它是畫家繪畫生涯的真實寫照。藝術作品少了批評家與哲學家的主觀臆斷，而多了屬于藝術家自己的部分。這些在現在學者看來有所詬病的地方也正是他想法的精髓所在。而且他在研究中運用考證的研究方法與態度也是值得學習的。夏皮羅作為一位藝術史學家，他的分析和論斷沒有問題，在拿到一幅藝術作品后，一位藝術史學家會想當然的調查這幅畫是誰畫的，畫的是什么，在哪一年創作，運用了什么樣的技法與材料。從傳統的美術史角度來看，夏皮羅這樣做沒有任何錯誤。但在今天，也就是在后現代藝術的語境之下，傳統的美術史研究方法開始顯得有些“幼稚”。后現代語境下，觀念的概念逐漸引入，有關藝術作品的分析也逐漸哲學化，而不只停留在表面。可以說，夏皮羅對于梵高鞋子的論述，在后現代的語境下顯得有些格格不入，這同時也是對于傳統藝術史敘事方法的一次反思。藝術史的敘事方法也要隨著時代的改變而不斷地變化與改變。

德里達的解構主義的觀點看似是最符合當下現代藝術的語境的，但同時也存在許多問題。德里達批判了海德格爾與夏皮羅經驗主義的問題，但自己也沒有逃離這個圈子。解構主義所提倡的方法論有時候也會陷入虛無主義的怪圈之中。德里達認為梵高所畫的鞋子并不重要，但在他進行的自己的論證中，他也仔細觀察了作品，并對作品進行了詳細的考證。從這一角度來講，德里達本人也并沒有完全脫離他自己對于經驗主義的批判。

六、結語

從三位學者關于梵高的《一雙帶有鞋帶的舊鞋》的爭論中可以看出，藝術史的敘事方法有時決定了一幅作品在學者眼中所表達的情感。藝術作品的敘事方法在發展與轉變的過程中難免會有錯誤與摩擦。有時候在觀看藝術作品時，回到傳統美術史的角度也未必不可以。但同時，隨著后現代藝術的持續發展，我們在觀看藝術作品的方式也要逐漸發生變化。

作者簡介：張晗暉（1997—），女，漢族，河北秦皇島人，四川美術學院藝術人文學院，研究方向：美術歷史與理論研究。

參考文獻：

〔1〕海德格爾.藝術作品的本源[M].孫周興譯，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97.

〔2〕邁耶·夏皮羅.藝術的理論與哲學：風格、藝術家和社會[M].沈語冰，王玉冬譯，南京：江蘇鳳凰美術出版社，2016.

〔3〕雅克·德里達.恢復繪畫的真實性[M].何秋實譯，商務印書館，199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