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偉華 李修遠
【摘 要】互嵌式民族社區是在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關系之上建構的社會共同體,其本質是對各族成員身份區隔和社會排斥的突破。身份認同視域下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是一種整體、內源、基礎的社區治理方略,目的在于建構共同的身份認知結構用以消除區隔及文化認同匱乏的問題。當前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面臨著“群內交際過密化”“民族認同極化”“城市適應困境”三大阻礙,需要建構公民身份的認同模型并嵌入基層社會治理結構,發揮其社會粘合劑作用。通過公民教育加強各族成員公民角色認同,鼓勵多民族成員職業身份的發展,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創造內生動力。
【關鍵詞】身份認同;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社會治理
【作 者】馬偉華,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李修遠,南開大學周恩來政府管理學院人類學專業博士研究生。天津,300350。
【中圖分類號】C957?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4-454X(2022)01-0012-0008
“身份”是人之主體性和社會性的結構性呈現,“身份認同”既包含了認同的概念,也包含了不同身份主體的交流互動與區隔的社會建構理念。有研究者認為,“身份認同是群內成員共享的社會分類,這種差異化的分類制約著群體成員的身份實踐,包括群際互斥和交融等”[1]。此概念提出之后引發了有關族際關系互動、身份區隔、互嵌聚合等內容的探討,成為西方社會學界的重要議題之一,如何實現族際之間交融與和諧共處逐漸成為多民族國家社會治理面臨的共同挑戰。當前是我國“十四五”規劃開啟和全面建設社會主義現代化國家開局之年,處于社會轉型期的中國在不斷尋覓和優化城市社區治理與民族關系和諧的相關實踐經驗。
2014年中央民族工作會議提出的“互嵌型”民族交往的社會結構,就是各民族成員之間通過“緊密黏連”的交際互動培育充分的群體認同,形成一種精神聯結、利益互通、結構對稱的社會共同體。“嵌入”最初作為結構工程學術語,主要指零部件之間的匹配與相互嵌套,生動形象地展現了各族群眾通過中華民族的共有認同加強紐帶關系的“粘合性”特質。民族互嵌需要加強多民族精神交流中的“粘合性”,而并非單方面強調居住空間的“相互嵌套”。真正需要實現的是:相互嵌入與深度交融的居住結構;相互平等與互信互助的交往結構;就業與社會流動方面的平等格局;精神交融與文化互動方面的和諧共處。因此,民族工作的出發點是把嵌入性作為交往交流交融的基礎環節,從私人領域邁向公共事務場域,把互惠互信、平等包容、多元交流的實踐慣習嵌入到社區生活之中,自下而上地促進城市民族互嵌式社區的治理與實踐。
一、文獻回顧
二十世紀四十年代,政治經濟學家卡爾·波蘭尼(Karl Polanyi)在其著作《大變革》中首次提出“嵌入性”概念。美國社會學家格蘭諾維特(Mark Granovetter)進一步闡釋了這一概念,指出人的理性和非理性經濟行為與社會結構是互構的,互惠、交換、互助、信任等行為都應當被納入到“互嵌”的研究范疇中。[2]就城市民族關系而言,“嵌入”作為社區環境與社會結構的重要研究工具,其意涵在于各民族通過密集接觸形成互信、互助的社會共同體,并通過文化協商消解族際矛盾來形成日常生活的互動空間,構筑了互嵌式社區建設的微觀基礎。二十一世紀以來,隨著社會科學方法論的逐步復興,嵌入理論從一般的自然科學、結構工程學術語逐步擴展到社會網絡、群體關系、社會組織、社群聯系等更為多元的層面,并與政治學、管理學、社會學、經濟學等學科的研究內容交叉,成為社會研究的重要媒介。
城市民族互嵌式社區建設成為實現各族群眾在生活空間的互嵌與心理認同密切交融的重要維度,也是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維護城市民族“三交”關系,促進城市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舉措。國內學者圍繞互嵌式社區建設議題進行了不同視角的探討。從內涵與概念、結構與功能、機理與路徑等理論性研究到以西部民族地區作為個案的實證性研究,形成了大量研究成果。較有代表性的研究成果如:來儀從民族政策角度進行了闡釋,認為我國多民族區隔且分離的居住模式,危及民族國家的統一和社會秩序的穩定,需要以“互嵌”的方式來處理族際之間的互動問題。[3]郝亞明從社會結構的視角來分析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應該主動建構多民族共同居住與交往的社區生活結構,增強各民族的交往交流交融。[4]王延中認為民權民主、人權問題、宗教問題是西方勢力破壞我國民族關系的主要工具,受國外支持的“三股勢力”很大程度上威脅到我國民族關系的良性發展格局。[5]還有研究者指出我國的族際互動是社會分層的體現,需要積極推動民族地區的教育平等、經濟平等、文化平等,從而消解東西部地區的發展差異。[6]高永久等人認為“嵌入”是各民族之間通過交流互動,將生活空間、交往空間、精神空間進行有機融合,成為鞏固和諧民族關系的重要因素。[7]馬戎從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的生存角度出發,探討了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在務工與城市融入過程中需要發揮自身在經商與文化等方面的先賦性優勢,建構自己的社會關系網絡并嵌入到社區生活中,這種“嵌入性”的實踐促進少數民族發揮出更大的就業與融入潛能。[8]楊鹍飛認為相互嵌入的實質是不同主體在有機團結基礎上實現平等包容,各民族通過聯結關系形成交往交流交融的社會共同體,社會秩序的維護是各民族建構集體認同的結果。[9]張鵬等人通過對互嵌式民族社區建設的個案分析,對互嵌式社區治理的現存問題進行了思考,總結出社區治理中多元共治構想。[10]還有學者在借鑒和挖掘國外混合型民族社區建設經驗的基礎上,多角度地探索了我國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的實踐路徑。[11]
從上述研究狀況來看,大部分研究者傾向于從民族政策的角度對“民族互嵌”進行內涵與實踐層面的闡述。然而,作為城市基層社會治理重要構成部分的民族互嵌式社區建設包含著多元且復雜的意蘊。從根本而言,這是一種針對不同主體身份區隔過程的打破而實現的治理創新。從身份協商的視角來看,互嵌式社區不僅是國家政策引領下多民族交融關系的結構性呈現,還是各民族突破身份區隔、消解族際沖突、促進階層整合的身份實踐路徑。身份認同視角下互嵌式社區建設的機制研究,既能彌補民族政治學層面的政策解讀過度、熱點扎堆、同質性研究過多等不足,還能拓展研究視野、增加學科交叉性和學理研究性,在社會學、人類學、社會心理學的身份研究領域中突破微觀研究的限制,豐富城市民族互嵌式社區研究的理論內涵,達到中觀研究的實質效果,為互嵌式社區建設與治理研究提供新思路和實踐啟示。78706666-FB7D-47FD-BDDD-02E0794693A7
二、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中公民身份的內在邏輯
“公民身份”(Citizenship)的概念是個體從屬于某一國家成員的法定身份的延伸。作為一種法律身份,與國家運轉密切關聯;擁有公民身份的人在權利和義務上是平等的,每個社會成員都有相同的身份。[12]37最早對公民身份進行明確界定的是英國社會學家T.H.馬歇爾,他認為公民身份是共同體內部成員共同擁有的身份地位,包含了共享的權利、責任、義務和位置。[13]公民身份的概念在二十世紀中后期迅速發展,在政治學、社會學、管理學、法學、哲學等領域受到普遍關注。在古希臘城邦政治形態時期,公民身份指特定政體與公民文化實踐之間的互動關系,表現為人民在城邦生活中的角色、身份、功能、實踐等特征。公民作為民主、同一性與平等的代名詞,具有一定的排他性。到了中世紀基督教主導的時代,公民身份一度被認為是上帝與世俗成員之間的互動關系,20世紀以來逐漸演化為民族國家與各民族社會成員之間的關系。[14]16因此,公民身份構成了個體在國家內部一套體系化的權利、文化及行為模式,它起到了約束社群、維護社會秩序并促進集體利益的作用,發揮著社會調節的功能,并有相應的法律制度以配套。公民身份與城市化、民主化是處于同一歷史進程中的,在現代民族國家的話語支配下,公民身份逐漸變得“去政治化”,成為一種理想意義上的城市文化身份。
德里克·希特(Derek Hit)認為,公民身份是個體身份的抽象化表達,是個體與政治互動的紐帶。[15]59“公民身份存在于個體的日常生活實踐之中,表現在人們的社交互動、文化背景、家庭條件及其作為人之主體性而存在的意義建構之中。”[16]公民身份認同是社會成員給自己貼標簽的角色定位過程,需要從身份與角色層面改變公民的政治冷漠狀態,將無序的原子化關系加以粘合,在公共領域內重現各民族政治協商的結構性樣態。[17]公民身份作為政治社會學的基礎概念,給予公民先賦性的權利、義務、資本,是其政治參與的“象征性符號”,也是其身份實踐的基礎。[18]101
對于少數民族而言,公民身份認同不是“身份”與“公民”兩個概念的簡單拼貼,而是各族群眾作為個體與國家整體之間的良性互動關系;公民身份包含了一系列的行動權利、責任和義務,是各族成員平等團結的政治關系。[19]公民身份認同有助于促進各族群眾形成共同體意識,將公民身份的核心價值觀內嵌于個體的身份實踐之中,藉由這一流程實現對原子化個體的有機整合,推動各族成員形成身份協商機制,消解由于單一認同而造成群體聚集事件、狹隘民族主義的可能,構建超越單一民族身份和地域文化身份的共同體,為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提供結構支持。
黨的十九屆五中全會通過了《中共中央關于制定國民經濟和社會發展第十四個五年規劃和二〇三五年遠景目標的建議》(簡稱《建議》)。《建議》指出,“十四五”期間要實現“社會治理特別是基層治理水平明顯提高”的目標。社會治理是新時代社會建設與各族群眾實現政治參與的結合點,基層社會治理的精細化是夯實社區建設基礎的關鍵。從本質而言,社會治理的問題在于資源稀缺條件下不同身份主體的需求不一致,社會治理涉及各族成員相互信任紐帶的建立,其背后是各族群眾對交往交流交融生活的心理訴求。推動城市民族深度交融的互嵌式民族社區建設逐漸成為當前社區治理的新路徑。互嵌式社區建設的隱含條件在于建設民族間的互相信任,只有在基層社會治理體系中加強跨民族的相互信任,公民身份的粘合性作用才會更加突出。
社會結構互嵌的內涵是各個初級型的社會組織(包括民間社團)及非營利組織在公民生活之中搭建一種集體認同的橋梁,彰顯不同身份的主體在初級性社會聯結關系層面的相互嵌入。在多民族成員互信互助的基礎上建構互嵌式的社區環境,促進各族成員形成共同的身份認知結構,從而解決由于群體認同資源匱乏而導致的民族團結意識淡薄等問題,促進中華民族共同體內部成員的交往交流交融。在城市社區治理中,不同身份主體之間的互信是促進互嵌式社區建設的微觀基礎。只有各族群眾在共同的身份認知結構上形成相互信任的紐帶,社區治理的結構性互嵌才能真正實現。格蘭諾維特倡導的“嵌入性”概念強調的是認同基礎上的互信互助,而非單一的信息交換。社會基層治理結構就是各族群眾在交往交流交融中形成的關系網絡,公民身份則是嵌入這種網絡之中的信任機制,這種信任機制促使不同民族主動打破區隔,形成有效的多向互動(比如“三社聯動”“網格化治理”等),城市中的各族群眾由此會產生更為穩固的粘合性關系。在我國東部城市社區,由地方社區成員自主協商的地方聽證會、民主懇談會、新“楓橋經驗”以及交互式社區服務模式等之所以有較好的實踐效果,原因就在于這些舉措與公民認同結構具有較強的配套性和嵌入性,公民身份認同作為一種實踐目標、行動模式和意識形態已逐步嵌入到基層社會治理結構之中。
三、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中公民身份存在的制約因素
隨著互嵌式社區治理手段的豐富和多元主體協作的強化,平等互嵌的民族關系基本形成,但由于身份、地域、文化、環境等客觀存在的族際差異削弱了各族成員的公民身份意識,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依然面臨著一些結構性問題。
(一)“群內交際”過密化導致身份區隔
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的主要方式是從就業、文化、居住、精神交流等層面著手,創造多民族社區“共居、共事、共學、共樂”的生活空間。實現“互嵌”的前提是族際之間的深度接觸與良好交往,如果族際之間缺乏深入接觸,多民族社會的結構性互嵌則很難實現。受制于城鄉二元體制,城市少數民族無法與常住居民享有同樣的教育、醫療、就業等社會保障,其在城市中多從事邊緣性行業,工資收入與付出不成正比;他們為城市建設貢獻了寶貴的人力,卻大量居住于“城中村”,或從事餐飲、服務、街道維護等初級社會工作,族際之間很難形成深度交融的互嵌式結構。社會心理學家Taifei指出,少數群體在陌生環境里傾向于將自我和他者區隔,并建構“內群”,少數群體在“內群互動”中逐漸形成“區隔性”的認同結構,通過維系群體邊界而呈現出過密化(Overdensification)的特質。[20]53個體通過類型化比較對自身所屬群體形成認同,并產生“內群”(Inner group)和“外群”(Out group)的身份區隔(Identity partition)意識,身份認同的本質是群體成員的橫向比較,尤其是內群與外群的比較。[21]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在長期的“內群互動”中逐步形成在地化的“亞文化社群”,體現出亞文化初級群體特有的“過密化”特質。雖然他們會因為就業及城市融入方面的壓力而感到焦慮,但可以從“內群”中獲取社會支持,從而與外界形成區隔。筆者在田野調查中發現,從事餐飲業(拉面館)的少數民族外來務工人員通常聚集在一起,很少與其他行業的群眾進行交流互動。如果各民族間缺乏對彼此的信任,無形中就會增加身份區隔,阻礙了少數民族流動人口自身的發展。正如格蘭諾維特對弱關系概念的論述,強關系給人帶來的信息資源多是重復性的,而弱關系在資源傳遞中具有橋梁性作用,弱關系對個體社會流動的積極作用更大,它可以傳遞不同維度的新資源。[22]少數民族流動人口過度依賴于“群內交際”,雖然擁有在地化的社會支持和強關系網絡結構,但無助于城市融入進程的加快。78706666-FB7D-47FD-BDDD-02E0794693A7
(二)先賦性民族認同容易導致城市公民身份屬性不足
身份包含了社會性和個體性等多重因素,身份認同需要個體找到與所屬群體的共性,通過妥協和揚棄達到對群體的心理歸屬,作為一種反身性的文化定位,認同呈現了對特定社群的象征性歸屬。[23]認同作為塑造族際邊界的基礎,在特定的社會語境下分為原生性認同和工具性認同兩種。[24]原生論(Primordialism)認為認同源自先賦性的血緣與地緣關系,群體歸屬是個體認同的必要條件;工具論(Instrumentalism)則強調認同的靈活性及根據文化場景轉換而改變的動態性。[25]在城市化背景下,少數民族基于務工經商等職業發展的需要,主動去適應都市文化,這是工具性認同的重要表現。但是相當一部分少數民族堅持著先賦性認同,他們的交際對象主要建立在鄉緣、血緣、族緣關系之上。城市少數民族流動人口先賦性的文化特征與身份認同意識,作為其進行社會互動的關系資源,具有重要的工具性與情感性價值。他們為了適應城市文化,主動通過群內互動來凸顯認同邊界,并將民族性視為身份認同的文化資本。民族身份帶有先賦性的地緣與血緣基因,當少數民族運用這種要素進行聯結和身份建構時,便會客觀上加強其自身的民族認同。[26]少數民族在城市融入過程中難免會出現文化震蕩的問題,其原因既有城市文化的多元性特征,也有自身民族身份意識的影響。[27]因此,外出務工的城市少數民族往往身在都市,心在家鄉;或身在都市,戶籍在家鄉。維持著先賦性的社會關系網絡,或僅把城市當作“旅居地”,而非終身歸屬,這就使其民族認同逐步極化,從根基上削弱了其城市公民的身份屬性。
(三)城市文化適應困境導致身份邊緣化
文化適應的內涵是不同文化由于密集互動而產生的適應性問題,兩種文化之間的交融是一個彈性過程,這個過程必然伴隨著沖突與融合等現象。文化震蕩(Cultural Shock)理論是對這一現象的生動表述,主要指失去自己熟悉的生活空間而在異地產生的心理焦慮感。[28]68文化適應理論則強調身心的適應是個體熟悉陌生環境的基礎。[29]當少數民族進入陌生場域時,身心難免會處于焦慮狀態之中,這種焦慮感也表現為對城市社群的心理排斥,對失去熟悉住所的恐懼、社交頻率降低等。雖然文化適應可以擴大族際接觸的機會,但也可能使族際之間產生社會排斥。齊美爾(Zimmer)在1908年提出的“陌生人”概念,用以指代“生活于都市邊緣,與主流的政治、經濟及文化要素等相互區隔的流動人口”[30]。帕克(Robert Ezra Park)在齊美爾的基礎上提出“邊緣人(Marginal Man)”的概念,認為邊緣人是處于兩種不同社群交界處的人。[31]47這種人擁有混合的人格類型,雖然兼有兩個社群的文化特點,但并不完全屬于任何一方。“邊緣人”的概念體現了人口流動背景下,少數民族外出務工人員潛在的自由以及對未來的不可預知性。他們雖在城市生活數年,來去自由卻并非真正意義上的“城市居民”。他們作為跨文化的“流動群體”,會階段性地停留在某個城市,但無論其在何種維度上參與了當地生活,也沒有失去抽身離開此地而去其他地方發展的可能。“邊緣人”這一概念體現了少數民族復雜多元的生命歷程,他們擁有當地人不甚熟悉的生命史和族裔文化背景,是旅居他鄉的“局外人”。即便他們通過就業融入城市,并與城市居民存在一定程度的交往關系,也較難在親緣、地緣等層面與城市居民建立深層聯系。
四、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中公民身份的實踐機制
對公民身份的共同性認知是促進族際之間進行交流交往交融,助推互嵌式民族社區建設的基礎。身份、地域、文化、環境等客觀因素的存在,削弱了各族成員的公民身份意識,互嵌式社區建設依然面臨著一定的阻礙。因此,充分發揮公民身份認同的社會粘合劑作用,通過公民教育加強各族成員公民角色認同,鼓勵多民族成員職業身份的發展,能夠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創造內生動力。
(一)發揮公民身份認同的社會粘合劑作用
個體是社會性的,需要通過與社會雙向互動而建構自我認同。[32]正如涂爾干(?mile Durkheim)所言,個體的思維、文化、行為等都是集體意識的呈現,社會是集體意識的唯一源頭。[33]公民身份認同的過程是各族成員意識到其權利義務及作為共同體的有機團結意識,藉由這一過程各民族之間的區隔性狀態得以打破,個體間原子化狀態得以粘合。民族互嵌的實踐困境既是歷時性又是結構性的,如傳統歷史文化傳承下的官本位和權力集中思想不利于形成公民身份的價值共識;現行的戶籍制度容易造成階層的固化,無助于社會成員向上流動和自由競爭;虛擬公共論壇由于快捷及突破時空限制的特質而受到精英群體的重視,但它會使涉及民生層面的社民共建的領域越發窄化,存在以網絡政治替換公民身份實踐的可能,從而無法將各族成員的意見納入到公共事務之中,無益于民族團結和各民族的權益保障。
帕森斯(Parsons)將社會成員共享的符號系統歸納為價值觀,人類學研究把價值觀作為某個群體的文化特征進行探索。[34]價值觀有助于各民族之間突破隔閡,形成粘合性的身份實踐體系。公民身份的認同過程促進各民族形成共同的價值取向,從而將原子化個體粘合到公共事務領域之中,為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創造了條件。比如歐洲的工團主義借助工會的組織方式,使社會成員逐步建立自身的權責意識,并由民主化時代的市民身份延伸至公民文化身份,從對資本原始積累的追逐延伸到對社會平等權益的追求,圍繞日常生活與鄰里互動中的共同議題進行實踐,形成公共事務的治理場域。由此,對經濟平等和權益保障的認知把原子化的個體進一步粘合,消解了由于階層分化所導致的族際沖突。“如果一個人僅過著原子化的生活,而不去關心社會福利和公共利益,那么他就不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公民。”[35]20對公民身份的認同不僅是一種價值觀,也是族際之間團結互聯、平等互信、密切交融的公共精神。正如奧古斯特·孔德(Isidore Marie Auguste Fran?ois Xavier Comte)所言,秩序和共同體精神帶來社會進步,而原子化則意味著社會結構的失衡。1因此,需要建構集體性的認同政治作為公民身份的本質并發揮其社會粘合劑作用,從而對社區內各民族成員的身份實踐形成良性的引領與帶動,多民族成員參政議政的公民身份在公共領域轉化為參與民主協商、對公共議題提出多元見解的族際互動實踐,并通過對公民身份的共同認知而密切交融,互嵌式社區建設的社會基礎得以鞏固。78706666-FB7D-47FD-BDDD-02E0794693A7
(二)通過公民文化教育增強各族成員公民角色認同
“公民文化是現代文化與傳統文化的融合,是建立在協商基礎上的混融性文化。”[36]48公民文化固然是傳統與現代的結合,但從根本而言屬于現代城市文化,是不同身份的公民通過協商,培養出來的參與公共事務的理性精神。[37]公民文化具有協商與理性“基因”,是公民身份認同的前提條件,不同身份的群體對政治對象的認同是其身份實踐的基礎。[38]推動公民文化教育有助于強化各族成員的公民角色認同,將不同身份的民族成員粘合在公共事務領域之中,各族成員在協商與互信的基礎上表達自己權益訴求,在此過程中促進族際交融和民族社區建設。當各族成員將注意力從私人空間轉向公共空間,在參與公共事務中注重培育權責意識和身份反思意識,時刻提醒自己“我是誰”“我這么做合適嗎”“我這么做大家怎么看我”等,才可以模塑良好的公民角色意識。對此,應該通過結構化的教育設計來完善公民身份的理論體系,做到這一點需要社會教育和學校教育的綜合支持。一方面,從學校教育的視角來看,可以通過各級各類學校教育全方位、多模態地模塑各民族學生的公民身份和國家認同觀念,需要在特色社會主義愛國教育中加強馬克思主義“五觀”和四個“認同”教育。另一方面,也要重視國情制度教育,促使各族學生意識到56個民族都對中華民族共同體發展具有重要貢獻;還要引導他們以中華文化認同為根基,將民族認同與公民身份認同融合發展。從社會教育的視角來看,有必要帶領各族學生深入城市社區,通過社會工作者、街道辦事員、居委會主任的角色扮演活動,促使其領悟公民身份的意蘊。也可以邀請社區工作者進入學校分享相關經驗,讓各民族學生認識到:作為年輕一代的中國公民,如何在公共領域之中進行政治參與并正當地維護和表達自己的權益訴求。政府相關部門應該通過非營利組織及新媒體工具開設公益性講壇,比如人民論壇、政法公益大課堂、公民道德講壇等公益講座,藉由社會教育不斷傳播公民身份的理論概念,使各族學生從小就接納公民角色的認同教育。
(三)推動多民族成員職業身份的發展
阿瑪蒂亞·森(Amartya Sen)指出:“反對將群體劃歸于某單一身份,接納公民的多重身份屬性,要以職業發展的角度來看待公民的身份問題,發展個體的職業身份為個體與社會結構的和諧共處提供了安全區間,是當前民族國家治理的基本前提”。[39]28就業是經濟發展的根本,新時期民族工作需要關注少數民族務工人員的城市融入和異地就業問題。職業身份是各民族在日常生活互動中放下刻板印象,淡化民族身份而積極進行族際互動的基本身份,彰顯了公民身份中的自尊、自信、獨立,需要通過提升各族成員的城市就業與文化融入來鞏固互嵌式社區建設的微觀基礎。
首先,整合就業資源,加強信息咨詢。積極推動各民族職業身份的發展可以促使其更好地適應城市生活,提高獨立性和自尊感,各民族在城市融入中自然會加強族際接觸,逐步形成一種粘合性的力量,并在公民身份的框架之中找到民族團結的內在理由,為民族互嵌式社區建設營造內生動力。因此,地方就業部門作為城市管理者,應當為各族成員提供多維度的就業信息咨詢,通過有力的行政手段促進就業資源的整合,并為就業困難群體提供就業技能培訓。給貧困地區的少數民族提供一定的社會支持,并加強與非營利組織和公益性社會團體的聯系,少數民族流出地與流入地的有關部門需要密切合作,運用大數據和地方政務平臺整合與分享就業信息資源,調節好少數民族與企業的關系,共同推動形成針對城市少數民族的就業支持計劃。
其次,通過社區服務增強各族成員的城市身份融入。就業是都市少數民族生存發展與融入城市的重要基礎,良好的城市融入也會促進少數民族就業質量的提高,社區則充當了少數民族職業培訓、活動參與、自我管理與自我提升的渠道。社區既是國家與公民溝通的橋梁,也是地方政府宣傳民族政策、強化基層治理及整合就業資源的“樞紐”,通過多維度的社區服務可以促進多民族成員的交往交流交融。對此,可以通過社區來組織集體性的社民共建活動,比如組織民族文化傳播月、民族團結手拉手活動、廣場舞、健身、讀書會等,增強多民族之間的交流互動,同時也給予少數民族群眾文化展示的平臺。公益性社區服務可為各族成員的族際交融提供嵌入性的環境和空間,各族群眾通過社區參與可以形成互惠性的公民身份認同紐帶,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彌補目前城市戶籍管理制度及文化權益保障制度的不足,消解由于風俗習慣、語言、宗教文化等方面的差異而形成的身份排斥,促使少數民族實現城市身份融入,穩固好城市多民族互嵌式社區建設的微觀基礎。
五、結? 語
盡管全球化趨勢促使多民族身份呈現出異質性,超越國家認同層面的民族身份也沖擊著國族建設的闋限,但正如哈貝馬斯所言,生活于民族國家中的各族群眾并不懷疑自己的公民身份,也不曾忽視其在國家生活中所扮演的公民角色和維護共同體穩定的權責和義務。[40]通過加強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來建設互嵌性的城市民族社區,進而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是新時期城市社會治理的重要目標。互嵌式城市民族社區建設是一個突破群內成員身份區隔,形塑其公民身份意識的社會治理過程。只有在中華民族共同的網絡和互嵌性的社區共同體中,各族群眾作為“公民”才會緊密團結和交融。
就轉型期的我國而言,需要通過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建構多民族交往交流交融的“互嵌式”民族關系,以保障各民族公民權利為目標促進族際和諧。互嵌式社區建設體現了國家對多民族“三交”關系的綜合考量,不同民族擁有不同的認同基礎,互嵌式社區建設的微觀基礎在于各民族共同的身份認知框架。公民身份認同并非“身份”與“公民”概念的簡單拼貼,而是各族成員作為個體與國家之間的雙向互動關系;公民身份認同有助于促進各族成員形成互嵌性的共同體意識,將公民身份的核心價值觀嵌入到個體身份實踐之中,藉由這一流程實現對原子化個體的有機整合,推動各族群眾形成公共協商理念,從而突破單一民族身份和城鄉分割體制的藩籬,為鑄牢中華民族共同體意識創造內生動力。78706666-FB7D-47FD-BDDD-02E0794693A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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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bstract: The inter-embedded ethnic community is a social community constructed on the basis of multi-ethnic communication and integration.Its essence is a breakthrough in the identity division and social exclusion of various ethnic groups.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dentity, the construction of inter-embedded urban ethnic community is a holistic, endogenous and fundamental community governance strategy, with the purpose to construct a common identity cognition structure to eliminate the problems of separation and lack of cultural identity.Currently, the construction of inter-embedded urban ethnic communities is faced with three major obstacles: "intensive communication within the group", "polarization of ethnic identity" and "urban adaptation dilemma".It is necessary to build an identity model of citizenship and embed it into the grass-roots social governance structure to give full play to Its social glue role.Through civic education, members of all ethnic groups will be strengthened to identify their roles as citizens, and members of multi-ethnic groups will be encouraged to develop their professional identities, to create endogenous power for building the consciousness of the Chinese national community.
Keywords: identity; inter-embedded urban ethnic communities; social governance.
〔責任編輯:奉 媛〕78706666-FB7D-47FD-BDDD-02E0794693A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