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璐詩

李希坦特塔勒林蔭道周邊茂密的樹林。本文圖/IC
屠格涅夫在給福樓拜寫的一封信中激動地說:巴登-巴登的空氣沁人心脾,要來。10年前,我沖著德國浪漫主義和古典主義音樂的衣缽傳人勃拉姆斯來過之后,又在不同季節不斷重訪。畢竟挨著黑森林,這個19世紀的療養名城確實如常來捧場的一眾歐洲文人所言,有著比一般的歐洲城市質量更好的空氣。不過來的次數多了,巴登-巴登最令人想念的,卻是這里的裸體溫泉。
走在巴登-巴登的李希坦特塔勒林蔭道上,常看見身穿華服西裝的人直著腰板,步姿優雅。初來之時,你對這個小城的觸感,很容易與馬可·吐溫的《流浪漢在海外》產生共鳴:“……滿是偽君子,都挺假的,還勢利眼。”可是一旦走進小城中心的弗里德里希裸體溫泉,一絲不掛與陌生人坦然切換在17道溫泉之間時,自然和真實不再需要藏在楚楚衣冠背后。在德國,裸體泡溫泉很常見,穿著衣物進公共桑拿間反而顯得奇怪。
在如此身心放松的環境里,雜念也以最快速度放下。那時最專注的,只剩下仰頭接受文藝復興風格的寬敞穹頂下,千萬水蒸分子緩緩飄落,微微滲入體膚,氤氳熨帖。進溫泉區之前,有幾處帶水龍頭的溫泉池。溫泉除了泡,原來還可以喝,而且據說對身體很好。不過也不能多喝,否則礦物質攝入過多,身體吃不消,據說“會醉”。
馬可·吐溫接下去寫的是,他“把關節炎癥留在了巴登-巴登”。這句話被復刻到了今天這幢19世紀羅馬與愛爾蘭混合建筑風格溫泉中心的小廣告上。在德國,凡有“Bad”打頭的鎮,大多意味著這個地區有許多天然泉眼。巴登城內就有200處源自地下2000米的溫泉眼,2000多年前由羅馬人發掘出來。據說中世紀時有位羅馬帝王用這里的天然溫泉水治好了關節炎,于是決定將“巴登”這個小城的名字加長為“巴登-巴登”(baden就是“洗澡”之意)。看得出來,喜愛之情熾熱到了一定程度。
挨著裸體溫泉有幢做房地產生意的小樓,仔細看,二樓外墻上有一個雕塑:一本用德文刻上“賭徒”的翻開的書頁,上方是一座頭像;書脊上標明了雕塑的身份:“陀思妥耶夫斯基”。19世紀下半葉,一度掙扎在賭博心魔與炫目寫作才華之間的陀氏,曾與他剛懷孕的妻子安娜到這里住了一個多月。去年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誕辰兩百年,關于他在巴登-巴登潦倒的這一段過往,又再度出現在各國媒體上。
列昂尼德·茨普金的小說《巴登夏日》里,有講到陀思妥耶夫斯基在巴登-巴登的日子。不過,如果要更忠實于歷史的細節,還不如去讀陀氏自己在小說《賭徒》里間接的交代。

老城堡起源可以追溯到12世紀圖/IC
進入城中心時,你的視線肯定繞不過一座華貴的巴登賭場。這里正是當年誘惑費加的“魔鬼”,并至今要求正裝出入。事實上,遠不止費加,19世紀眾多俄羅斯文人喜歡來巴登-巴登度假,相中的就是這里的溫泉水與賭場。列夫·托爾斯泰就是另一位“賭徒”,但他比費加走運:一個晚上,他在孤注一擲后,將所有輸掉的錢又賺了回來。我對賭場實在提不起興趣,數過其門而目不斜視。
第二天清晨,我又走過“費加”與安娜租住的小樓門前,忽然見到兩匹白馬在冷風中馳過,而前面的人堆里閃過一堆鏡頭與光影。一問,才知是德國與俄羅斯合拍的電視劇的攝制現場。戴禮帽的演員,演的正是“費加”,劇名就叫《陀思妥耶夫斯基》。導演兼編劇基尼爾·賽洛布倫尼科夫要講的故事,正是賭徒與作家的一段掙扎。
我記得第一次踏足巴登-巴登時正是深秋。坐在我的德國朋友科琳娜和米沙埃爾的小車里,呼嘯著被卷入層林盡染的森林之間。至今清楚記得,T.S.艾略特所言“人類經受不起太多的現實”的濃烈,當時一下子就壓在了心口。唯有不斷按下單反的快門,去取代難以抒發的滿滿胸臆。
當駛入坡道輾轉的層染森林,迷失在七八種顏色的落葉與平原之間時,我霎時體會到,19世紀時的政客如俄國沙皇亞歷山大和德國的“鐵血宰相”俾斯麥,文人如巴爾扎克、果戈里,為什么會選擇到巴登-巴登來消夏,并且流連忘返。我在小城內林間的李希坦特塔勒大道上散步時,也能理解浪漫派作曲家勃拉姆斯為何熱愛在這條三公里的林蔭道上日夜散步,并且樂思泉涌,寫下兩部交響曲和一支膾炙人口的《搖籃曲》。
最近這次到訪是在早春。霧靄或者微雨,極適合走入森林。德國5月才被認為正式進入春天,但早春時紫色番紅花與黃色水仙已在瘋長,只有當清晨黑森林邊上的山霧還重時,我才意識到,樹上掉下來的,還是去年冬天的葉子。
說來也怪,在城市長大的我從小對森林并不熟悉,更不至于對德國森林懷舊。只依稀記得上小學時在合唱團里學著盡量用“神圣”的聲調唱:“暮色蒼茫,黃昏來臨,森林外面獨自一人。”不知怎的,這個意象在腦海中印刻多年,直到落腳于現實中。沉靜的、帶著露珠的綠意讓人毫無戒備,照見自己一切的“弱”,直至“自我”在清澈的大自然中完全消失。唯一提醒“存在感”的,只有不斷落滿森林的栗子。
我們一路埋頭找栗子,打算回家去燜野鹿肉吃。我一邊還心不在焉地惦記著勃拉姆斯的故居,估計就在附近。找到作曲家年輕時住過九年的家確實很容易,他迷戀了一輩子的克拉拉的房子,也在隔壁。踏進院子里,看到了一方打理細致的菜園。一只貓跑過來蹭我的腿,然后徑直回到門前梯階上,雕塑一樣對著不遠處的城堡出神。打開貼著勃拉姆斯大幅肖像的門,里面有位絮絮叨叨不停解說的阿姨。我盡量忽略這樓已成為博物館的事實,靜靜打量掉色的鋼琴、擱著鵝毛筆的古典書桌,然后還是沒忍住在擠滿各國語言的留言本上涂下了此刻感受。

賭場內景。圖/IC
在一墻壁滿掛的畫像里,我一眼就看見了小時候讀勃拉姆斯傳記時印象極深的作曲家明亮而憂郁的眼神。深鎖的玻璃櫥里放著他去世時的臉模,雙眼緊閉,“再也說不出話來”,但并沒有復刻出他的最后一滴眼淚。臥室里有兩扇窗,打開來就是沁人心脾的黑森林山色。
返程回到了李希坦特塔勒大道上,偶爾有馬車路過。定睛看,正是之前給電視劇當過道具的兩匹白馬。戴禮帽的馬車夫策馬迎面而來,這座“19世紀歐洲的消夏大客廳”,看來還很不情愿拋下昔日榮光走進新世界。
我們在林子里,很快就撿了滿滿一袋板栗。朋友米沙埃爾說,巴登的生活比外面的世界慢了20年。他和科琳娜已在巴登-巴登住了30多年,兩人的房子還是18世紀時的原樣,拉繩的水箱,未曾換過的木地板。他們又說住這兒連自己種菜都沒必要:秋天到森林里走一走,細心找,就能撿到熟透的栗子和七八種蘑菇。
科琳娜說,這個季節,吃野味正當時。巴登-巴登的特色野味是野鹿和野豬,不過打獵得先申請獵人證,一般百姓則要到森林辦公室里去買肉。聽森林辦的工作人員說,現在“野豬都變聰明了”,只打到了野鹿。野鹿肉提回家,科琳娜用奶油、牛奶加上本地紅酒一起腌制,她說做紅酒燉肉或者烤著吃,都美味極了。
翌日清早,我們到巴登-巴登的老城堡去。走上去發現,剩下的只有12世紀留下來的廢墟,只有四面墻壁還在。一面墻壁上擺放上了一臺豎風琴,大風吹過,琴弦就會發聲。早上煙霞有點大,我們爬到了城堡的最高點,也看不清巴登-巴登的模樣。
回到家,科琳娜和米沙埃爾的朋友貝爾吉特打電話來,她住在車程15分鐘開外的法國斯特拉斯堡。貝爾吉特帶來了冬季沙拉蔬菜,用蒜頭酸奶油和迷迭香做醬,蘸小蔬菜吃。在一場暴雨來臨之前,科琳娜將蘑菇放進了燉好的野鹿肉里,加上酸奶油和一整瓶巴登-巴登紅酒,配上栗子和從樹上“偷”來的蘋果,與德國野莓一起炒著吃。四人圍爐,伴著本地紅酒,酒酣耳熱,說話到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