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家鄉多么美好
在自己的屋頂下舒適的打盹兒
孩子們,花園和狗。但是啊,
你沒有在最近的一次郊游中被慰藉
追溯著新的誘惑去往遠方
承受著思鄉之情更美妙啊
獨自在高高的星空之下
默默享受著這份思念”
這首《遙望非洲》是赫爾曼黑塞在1911年前往印度的旅途中寫的,這首詩也被他放在了他的游記的開頭。作者直接表達了他對遠行的渴望。有家鄉多么美好,但是對黑塞來說,“思鄉”的情緒也就是在路上的這種狀態“更美妙”,對于黑塞來說,這種狀態似乎是他一生中座右銘。
旅行是自古希臘以來的一個永恒的話題并一直伴隨著人類的歷史。游歷,這項人類特有的活動有著多層次的復雜性,并且受到文化、政治、社會、哲學等其他多面的影響。
在以前,游歷只是指身體上在不同地理位置間的移動。一些未被教化、未被開發及未被人類涉足的自然區域尤其受到游歷者的親睞。但是由于19世紀“exotic horizons 完全消解“,一個在未被人涉足的地區進行一場探索發現之旅幾乎不再可能,因此“發現自我未被認知的一面”成為了一個現實的主題。“隨著地理大發現,地圖上的未被認識的空白點逐漸消失,異域越來越多地被人們所理解,游歷地主題就越來越強烈地從外部轉移向了內部。”
由外向內地轉變也導致了游記主題地變化,尤其是在世紀之交(特指19、20世紀之交)游歷變成了一種轉向內在的逃避。這種轉變并非無理由的,世紀末(Fin de siècle)一定程度上來說是各種危機的集中凸顯期,同時也是各種主義的集中誕生期。Fin de siècle——這個法語概念在1890年被奧地利詩人赫爾曼·巴爾(和奧地利劇作家胡戈·封·霍夫曼斯塔爾(Hugo von Hofmannsthal)帶到了德語界,作為一個總概念,世紀末囊括了許多趨勢:有些概念從藝術學領域被延伸出來,比如青春藝術風格、印象主義、象征主義;有些概念被賦予了地域地色彩,比如維也納現代主義、慕尼黑現代主義、柏林現代主義;或者文學被融入到一個廣泛的文化環境中,比如頹廢主義或者回溯到之前的文學傳統,比如新浪漫主義。
世紀末這個思想上復雜且矛盾的時代從一個歷史的角度來看可以說是那個時代人們的一個共同命運與經歷。從馬克思主義分析方法我們可以深入研究這種現象背后的深層次原因,當時的政治及經濟背景尤其值得我們分析。隨著工業化及城市化進程,整個歐洲在19世紀經歷了空前的經濟及工業的發展,比如德國一戰前的工業體量是帝國成立之初的六倍,隨著經濟的發展,歐洲很多國家也開始了他們在世界范圍內的殖民活動。但是總的來說,世界在世紀末處于一個向上的狀態,“但這種發展的反面是所有生活領域不斷增長的去個性化,個人的多樣性被犧牲了,目的性思維開始占據主流思想。換句話說,政治及社會上的嘈雜導致了人心理上的壓力,因此維多利亞時代也被稱為神經焦慮的時代,患有神經疾病的人大量出現,對社會的不滿也日益上漲,究其原因則是“我”與“世界”之間的不同步導致了這兩者間的脫節。
為了減少這一鴻溝,人們開始“去看一些新奇的、從未見過的、屬于另類的事物”,“逃避現實”成為了當時一個重要的主題,通過這個方式,人們嘗試跨過一些個人危機。黑塞,一個與當時社會的格格不入的人,一個一生都在漫游的人,就是這樣一個典型的例子。一個個體身處在現代工業文明帶來的社會——文化危機中,他的游歷動機充滿了個人人生和時代特色,展現了精神對宗教的渴求,黑塞是那個時代最值得研究代表了。
經濟發展和物質社會對黑塞來說只是“一些腐爛和粗淺的東西”,他隱居式的生活態度使他在世紀之交進行了數次游歷。黑塞寫到:“……因此我逃離了歐洲,因為我的游歷就是一種逃避。我逃離它,我憎惡它,逃離它俗氣花哨的索然無味,它喧鬧的年集,它令人討厭的嘈雜,它粗俗的享樂主義。”
他的游歷形式是多種多樣的,他在春天去了意大利兩次,在夏季黑塞多次去山中徒步。 此外,他還在德國、奧地利做演講,并在瑞士、伯爾尼、蘇黎世和巴塞爾參加音樂會。通過游歷,他享受在自然和藝術中的生活。他在游歷中,非常重視對一些自然風光、人文精神等非物質元素的觀察。
當黑塞在1904年8月與瑪麗亞·伯努利(Maria Bernoulli)結婚時,他們移居到了當時博登湖上附近的一個偏遠村莊蓋恩霍芬,他想要以家庭和孩子開啟一個全新的生活,他們租下了農民房,黑塞在給斯蒂芬·茨威格(Stefan Zweig)的信中寫到:之前對遠方渴望的咆哮,現在逐漸平靜下來了。
盡管生活平靜自然,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他仍然感到沮喪和越來越難控制的內心痛苦,家庭日常瑣碎的生活和他對遠方的渴望間產生了矛盾,他回顧這段生活時寫到:
“我受夠蓋恩霍芬了,那里沒有我想要的生活,我現在經常做短時間的旅行,外面的世界是如此遙遠,于是我在1911年夏天前去了印度,今天的心理學家稱我為‘逃避’,當然在別人那里也是這樣。但這也是一種嘗試,嘗試去獲得一種對當下境況的距離及全貌。”
在1911年9月23日,黑塞的大兒子出生尚不滿八周,黑塞就登上了“Eitel Friedrich王子號”的甲板,在他朋友漢斯·施圖岑艾格(Hans Sturzenegger)的陪同下前去了亞洲(后印度、新加坡、蘇門答臘和斯里蘭卡),這趟游歷持續了三個多月,后來因為他的腸胃疾病黑塞放棄了對馬拉巴的到訪計劃,并且提前回到了歐洲,馬拉巴曾是他父親及祖父做傳教士的地方。關于此次游歷的游記《印度之旅》最早于1913年出版,內容主要是黑塞對后印度的描繪。在接下來的幾十年內,黑塞又圍繞“印度”這個主題,撰寫了大量的記敘文和小說。《印度之旅》的第二版由沃爾克·米歇爾進行了補充,這一版由一本未公開發表的日記、詩、記敘文還有55張圖片(照片及手繪)組成,這些照片來自于黑塞及其好友漢斯·施圖岑艾格的手稿。
值得注意的是,對東方的向往及對印度的癡迷在20世紀初在整個歐洲是一種普遍的現象。許多作家、哲學家、藝術家都對遠東智慧及印度的思想有極大的熱忱。在一戰前的數十年時間內,一場前往遠東的游歷絕不是專業印度學家的特權,而是一種時髦的現象,Waldemar?Bonsels (1881-1952), Stefan Zweig (1881-1942) und Max Dauthendey (1867-1918),?Rudolf Kassner (1873-1959), Ernst Wei? (1882-1940) 和Graf?Hermann Keyserling (1880-1946)?都曾前往印度游歷。印度對他們來說是“一個投影面,一個歐洲世界的反面,一種另一種文化的可能,一個可以逃避歐洲實用主義理性思想的地方。”
這場印度之旅對黑塞來說,一方面是對其婚姻,那時候已經充滿危機,幾年后兩人終于離婚,的逃避,另一方面則是尋找身體及心理上的治療,1910年左右,黑塞除了身體不好外,還有一些心理疾病。從民族層面來說,這場印度之旅是黑塞在為德意志民族尋找另外一種人文的、宗教的替代性選擇。
但在研究中,這場游歷長時間被忽略,其原因主要在于,這場印度之行其實并非真正的印度之行。更準確來說,是對后印度的一個游歷,就像安娜·帕普里茨(Anna Pappritz)批評的那樣:“黑塞根本沒有見過真正的印度,那個在偉大英雄史詩摩訶婆羅多中被塑造的印度,這個印度——我們在諸多北歐神話中重新認識了它的諸多人物形象,它的后人至今以流動在他們血管中的“雅利安人血統”為豪……簡單來說,那個與我們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印度,黑塞并沒有見到。”
除此之外,這場印度之行對黑塞來說是一場幻滅,在他父親及祖父筆記里讀到的那個理想中的印度,在他游歷時并未感受到。在黑塞1919年7越26日寫給愛麗絲的信中,他評價這次印度之旅的意義“很小”:許多年前我就深信,歐洲思想正處于下行,并且需要回歸到亞洲源頭的家鄉,…… 抱著這個思想來看的話,我的印度之行只是一個小的附加物及注解。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不能完全忽略此次游歷帶來的影響。做為與印度真正意義上的接觸,這場印度之旅在黑塞對印度文化、哲學、宗教的認識中起到了重要作用,雖然只是“小的附加物及注解”,但是也是一個去幻想化的過程。也正是從這個時候起,黑塞開始從追求外在身體的游歷轉向內在靈魂的游歷,開啟了他精神上的“印度之旅”。
作者簡介:榮雪燕(1990.09)漢族,山東菏澤人,德國拜羅伊特大學,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為:文學與傳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