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鞋底磨光的井臺,
在默默地訴說著時間的久遠;
吱吱呀呀的轆轤架,
在低低地哼唱著一首首古老的民謠。
這井水給了小村人眸光,
清亮中浮動著淳樸;
這井水給了小村人鄉音,
柔和里蕩漾著清越;
這井水給了小村人稟性,
低調內蘊含著深沉;
這井水給了小村人想法,
光潔的鏡面收進了日月和天色……
安靜的夜晚,
井臺上鋪展著潔白白的月光,
井水里滋養著祖輩留下來的月亮。
那月亮還不顯老呢,
白凈的笑臉動情地欣賞著天上的那個
笑臉。
忙碌的白天,
井臺上跳動著水花兒般的笑語,
井繩的擺動搖碎了井水里圓圓的日頭。
滿滿地打上一桶來,
水里晃動著閃亮亮的星星……
在井臺上嘮嗑兒,
在井臺上打招呼。
讓溫情洗去積存在心底的憂傷,
讓莊稼人的閑談在青石板搭成的井臺上
瘋長……
外出的行囊,
壓彎了一個又一個出山謀生者的脊梁,
可他們寧可放下背在脊梁上沉重的行囊,
也不愿放下裝在心坎兒上沉重的老井。
啊,老井啊,老井!
你這只沉淀了幾千年日子的瞳孔,
總是在用一種最原始的清澈,
來把這個世界小心翼翼地,小心翼翼地
打量……
二
把洗涮的勁頭兒在心里憋了整整一冬的
閨妮媳婦們,
端盆挎筲地就顛出了家門,
這使得春天的井臺旁熱鬧非凡!
陽氣上升,泥土返漿。
井臺的周圍濕濕的,綠綠的,
各種花草不斷地拱出地面來,
散發著一股股的清香……
準備好幾筲水之后,
她們就盡量地離井遠一些。
青菜要洗,衣裳要洗,
被罩要洗,炕單要洗……
膽大好說的,
一邊用手搓洗,一邊打趣逗樂,
臉上蕩漾著風吹綠水般的喜氣;
膽小不好說的,
就只會低頭抿著嘴兒地笑,
或是輕聲吟唱幾句只有自己才聽得見的
小唱兒。
在井臺上打水的辰光,
女人們會趁機欣賞一下井水中那片
亮晶晶的藍天:
小魚兒追逐著白云,白云追逐著小魚兒,
悠閑自在,隨心所欲……
看著看著,
也就呆了,醉了,迷了,癡了……
等醒過神兒來以后,
就對著水里的身影狠狠地做幾個鬼臉兒,
忘情地打撈著斑斕的童年和久遠的
童話……
在井臺上無人的時候,
燕子和鳥雀也經常到井臺上歇腳兒。
它們喝幾口灑在青石板上的水,
然后就快活地叫上幾聲,
或與同伴兒打鬧戲耍一番。
喝足了,鬧夠了,
又都突突突地展翅飛走了……
井臺向來是小娃子們的禁地,
他們只能在離井臺較遠的大人身邊嬉鬧,
或做各種各樣的游戲。
他們最怕大人們瞪眼,
而最早聽聞的井里有穿紅兜肚水鬼
的故事,
也在他們的內心增加了一定程度的恐懼。
搗棒聲聲,笑語朗朗,
就這樣幾個小時過去之后,
拉繩上,樹枝上,壩墻上,草坡上,
到處都被裝扮得五彩繽紛,
在春風的暖暖吹拂下,
就宛如突然間就鉆出來的、大片大片
特別鮮嫩的花草……
三
也許是先有了這棵槐樹,
然后才有了這眼老井;
也許是先有了這眼老井,
然后才有了這棵槐樹。
夏日的井邊一片陰涼,
夏日的槐樹格外水靈。
槐樹向老井喃喃地訴說著
世事的滄桑,
老井對槐樹幽幽地描述著
季節的暖涼……
黎明微露,
鳥囀,雞啼和嘩棱的打水聲,
喚醒了老井的睡夢。
挑一擔爬坡下地人止渴消乏的清涼,
挑一擔婆婆媳婦淘米洗碗的凈澈,
再挑一擔給園菜清熱去火的甘爽……
為了防止淘氣的小子
破壞并鉆入棗木的圍欄掉進井里,
沒人打水的時辰,
井口總是用厚石板蓋著,
而柵門也更是用大鎖頭鎖著。
到了傍晚,
離井臺不太遠的老槐樹下
陸續聚攏起很多的男女老少。
他們用葫蘆瓢子從筲里一次次地
舀喝著涼沁沁的井水,
清朗朗的說笑聲傳出很遠,很遠……
女人們總是手端著柳條或荊條編的笸籮,
三三兩兩地湊到一起,坐在邊上做針線;
男人們赤裸著古銅色的肩膀,
在喜興地談論著田地里的收成;
老人則領著孫輩的娃子們,
在一邊消暑,一邊講古,
一直講到滿天星斗,
一直講到月影西斜……
這眼井正打在泉眼上,
所以井水永遠都是很甜,很清。
夏季雨多,底泉很盛,
這時井水也就常與井臺相平,
甚至還從井口往外漫溢。
打水啊,打水,
人們一筲接一筲地往上拽著。
那水里飽含著莊稼人的憨實與辛勞,
也飽含著莊稼人的喜怒和哀樂……
四
一過立冬,
井臺上就開始薄薄地結下一層冰。
人縷縷行行地來,
冰也層層疊疊地厚。
冬天的井邊很少有年長者和娃子們敢來,
就是膽小的閨妮和媳婦也減少了
挑水的遍數。
冬天——挑水的活計往往是
青壯年的專屬。
進了臘月,
井臺上凸出來的亮晃晃的白冰,
就如同砌起的一座堡壘。
到井臺上挑水,
常會看見有人往后撂個仰八叉,
而從桶里躥出來的水,
濺了一身,灑了一地。
還有的人因為站立不穩,
一邊用手抓著井臺邊的圍欄,
一邊連笑帶鬧地大呼小叫。
每遇到這種情況,
隨身跟來的土狗,
總是干著急地在主人的身邊
一遭遭地來回打轉,
還從嘴和鼻子里發出來哼哼唧唧的聲音。
穿戴著豬頭鞋、虎頭帽,
且腰系呼搭子、額打“吉祥點”的小娃娃,
緊緊攥著娘的衣角兒,
瞪圓了一對兒驚恐的眼睛……
冰太多了,
就會有人抱著劈柴柈子到井臺上生火;
冰減少了,
再朝井臺或道路上揚幾锨防滑的沙土。
有個婆婆的家人都在山外做工,
無奈之下就自己拿個水桶想到井邊提水。
鄉親們知道后,
就都爭著往她的家里挑水。
從此,她家的水缸總是滿滿登登的。
井臺頻相聚,
井中日子長。
早晨來了,
挑起了薄霧和炊煙;
晚上來了,
挑起了月亮和星星。
天黑以前的那段光景更好,
兩個水桶全都挑滿了織女
從織布機上織出來的、最美麗的彩霞……
寒催臘盡,暖迎春回。
每到除夕的上午,
都會有正色溫溫的族兄
趕到棗木柵門前張貼對聯。
上聯寫:
靈泉滋潤鄉園故土;
下聯道:
地乳孕育渾厚村人;
橫批是:
德流永續!
作者感言:同樣是藝術,民間的農民畫和剪紙就講究充盈和豐滿,用種種物象把想要表達的意思充分表達出來,而我作為一個農民詩作者,表達的方式也在努力追求用中國農民所喜聞樂見的形式來表達自己的情感。
美,是詩歌的生命!我成長于山村多年,很久以來就想把村里那眼古老而清美的水井寫出來,同時,賴井及人,打撈起自己年幼時所看、所聞、所歷的幽美往事,并以此來告慰村里還健在或不健在的父老鄉親。
作者簡介:楊海東,農民,系天津市作家協會會員,薊州盤山詩社成員。先后在《天津農民報》《蒼生文學》《農民文摘》等報刊發表各種體裁文章多篇,并有散文和詩歌作品獲獎。
(責任編輯 徐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