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宏勤
這次班主任是鐵下心來要把畢三攆回家去,她確實是氣急了。畢三這家伙皮得也太過分,他從家里帶了幾條刺鰍到班上,趁人不備,分別塞進了兩個女生的書包里,當班主任走進教室上課的那一瞬間,兩個女生接連驚叫起來,其中一個女生還嚇得哇哇直哭。
班主任很快就弄明白了,類似的事情記不得畢三干過多少回了,她把畢三趕出了教室,然后叫我放學時到他家直接告訴他媽媽,從今以后畢三不用再來上學了。
其實畢三的情況他媽媽都知道,這個書遲早有一天是不會再念下去的,因為之前班主任三天兩頭都叫我帶信讓她到學校去。開始他媽媽很緊張,來一次,回家就揍一次;后來干脆就不來了,任憑老師怎么去懲罰他。現在又發生了帶刺鰍嚇唬女同學的事情,你說這事能怪班主任嗎?
到了第二天中午上學的時候,我在街上迎面撞見了畢三,他左手越過肩膀背著一只碩大的扁籃,側面看上去,就像是一只站立著的烏龜,另一根繩子拖在地上,走一路拖一路。他低著頭緊跟在媽媽身后,看樣子是陪他媽媽從菜場賣魚剛剛回來。他也看到了我,只是用右手在胸前搖個不停,估計是叫我不要和他說話。是的,他媽媽一旦緩過神來發現我是去上學的,少不了又要對他一頓臭罵。
畢三這外號不知是哪位同學給喊出來的,因為他排行老三,所以叫他畢三也沒錯到哪里。但我不敢這么喊他,每次都喊他畢紅兵,如果我喊了,他肯定會打我,盡管我還是個班長。他有時候拳頭一握,眼睛一瞪,天王老子都不認。
一晃就是多少年,我大學畢業后回到了縣城,被分配到一家國有企業,報到當天去食堂打飯時一眼認出了玻璃隔墻里的畢三,見他戴著頂雪白的帽子,手握一把大銅勺,笑嘻嘻的。一問才知道,他是頂替他爸爸進來的。廠子里考慮他文化程度不高,就安排他在食堂燒飯。那段時間,我每次到食堂,都是占盡了便宜:遞上一塊錢的菜票,他不但能讓我端上一碗堆尖的紅燒肉或者是最中間的一截魚肚瓜,還能找回我兩張五毛的菜票,疊在一起。才開始我以為是他不小心把賬算錯了,正要開口說話,他卻朝我擠了擠眼睛,我便不好再吭聲。后來我趁沒人的時候提醒過他:“今后不能這樣,于公于私都不太合適。”他把銅勺往菜盆邊上一敲:“就你規矩多。”
進廠的日子長了,我發現他好像對其他職工也特別客氣,只要是他在窗口,湯湯水水的總能給人多舀一勺半勺,以至于不少人都說“畢三人緣好”。后來,食堂經常虧損,查找原因時,畢三被揪了出來,總務科長說他那把銅勺有洞,止不住,要求直接開除,但這時候有人出來說話了,說他既沒貪污,也沒挪用,只能算是工作不負責任,也犯不著開除,于是被調到了水房賣開水,這是個真正意義上的清水衙門,沒有詭吊的。但是畢三依然我行我素,一天下來估計也收不了幾張水票,至少這段時間我每次打開水都是不用掏的。有一次,我極其善意地告訴他:“這是明顯的損公肥私,千萬不能再這樣了,否則恐怕連工作都保不住。”“什么這個公那個私的。我就是覺得大伙兒在一起關系不錯,不好意思收人家錢。再說了,廠里也不在乎這幾個小錢,廠長少喝一頓酒能抵幾十噸水呢。”
當時我在廠辦,整天忙著職工的調資定級評職稱,深得廠長的賞識,但人緣混得不比他好。
我們倆先后被分配到同一個集體宿舍,是大車間改建的那種,二四的陡子墻砌得似乎也就比人稍稍高一些,觸手可及;頂上通體吊的是纖維板,外面風一刮,吊頂上的灰“沙沙”地往下掉;誰家抬杠吵架、甩鍋摜盆,大宿舍里全知道。到了第二天一上班,廠里準會齊刷刷地議論這些破事,沒有絲毫秘密可言。
畢三人緣好,個兒頭又高挑,許多同事都愿意幫畢三物色對象,逢人就夸,說他除了識字不多,其他都好。時間不長,果真來了個女的,見面沒幾天就睡到了一起。從那時起,就經常聽到她用那沙啞的嗓子罵他“狗屎腦子,人家騙你都不知道”“穿這么少,想凍死你啊”之類的話,特別刺耳;更瘆人的是半夜里常聽到他倆一會哼哼嘰嘰,一會罵罵咧咧,有時閉上眼睛聽他倆鬧騰就像看電影,仿佛是在開進深山里的一列重載火車,先是吭哧吭哧地加油加汽,然后爬一會,歇一會,沒待你緩過神來,又是吭哧吭哧幾聲,其間夾雜著吶喊和咒罵,死去活來。從來不顧及我們單身狗的感受。直到有好事者猛咳幾聲,這才消停。那陣子,我隱約感到挨罵也是一種溫暖,一種享受,怪自己怎么找不到一個人來罵罵。幾年后,歷經曲折,我終于找了一位溫順的女孩,但由于我們之間缺少瘋狂的愛與恨,所以生活始終難起波瀾。
廠里集資蓋樓,我們又分到了一起。他在四樓,我在三樓,不是都說金三銀四嘛,我選擇的余地肯定要比他大許多,但住進去之后我就后悔沒有擇鄰而居,至少當初我們應該顛倒一下。因為我家樓板經常給他們震得叮咚響,走來過去,“踢踢踏踏”,不知道他家哪來的這么多事情,很少能安寧下來。每天早上天色未明,他就能通過樓板把我們從睡夢中弄醒。后來聽說環境太靜容易得“落針綜合征”,時間長了,我們也就自然適應了。
“砸三鐵”“5S”管理、績效掛鉤,廠里沒有一次整頓不是轟轟烈烈,但這依然止不住企業效益逐年下滑的步伐,在那次末位淘汰的專項改革中,畢三被列入首批裁員下崗的名單。確實是的,你說說他不下崗誰下崗?當其他下崗職工還在整天牢騷滿腹,到辦公室和我們糾纏不休的時候,畢三早已若無其事地操起了他的舊業,但這回他不再是去販賣普通的魚蝦,而是盯著黃鱔、老鱉和螃蟹這些高檔的水產品。
有一次,我從新華書店出來,遇見他,他指了指我腋下夾著的新書問我上面寫的什么字,我笑笑,忽然想起來一個問題,就問他,“你識字少,販魚時難免要打個條子什么的,怎么辦啊?”他說:“我只要會三十一個字就行了”,他識的字居然能精確到個位數,能數得過來,我也是服了。他扳著指頭一一報給我聽:“今、領、欠、到、長、甲、爬、魚,每、斤、兩,萬、千、百、十、元、角、分,畢、紅、兵,再加上十個數字。”他賣的雖然是黃鱔、老鱉和螃蟹這三種高檔水產,品種不多,但偏偏這三種水產的名字又特別難寫,于是,他就把它們分別改叫成長魚、甲魚和爬魚。“那幾個字太復雜,直接寫不起來。”
因為他販魚多半販的是高檔貨,所以經常和縣里一些像樣的飯店打交道,然后總能以最高的價格和豐厚的回扣與他們建立起默契的買賣關系。經過努力,他最終把生意做進了縣招待所。
剛開始的時候,他每天和招待所職工一道上下班,幫人家殺魚,揀菜,甚至掌勺,既不要工資,又不要名分,只要招待所答應天天用他的水產品就行了。這時候我在廠里已經當上了廠辦主任,負責全廠的接待工作,而且還被公認為是行政副廠長最合適的人選,那段時間我整天忙于迎來送往,出入縣招待所,每次見到,他都會沖我一笑,主動跑過來拍拍肩膀,然后倚在吧臺邊上看我一邊咬著牙簽,一邊在賬單上簽字。
因為他常駐招待所,因此認識了不少縣領導以及局干部。他見事生勤,經常愿幫這些人打雜,很討人喜歡。“小畢三,把這兩瓶酒送到我家去。”“小畢三,我家來親戚了,燒個小雞端過去。”去了之后,畢三或許還能有事無事地幫他們順便扛個煤氣、拎袋米,或者順手把垃圾帶下樓。
在這期間,他找過我把他的人事關系轉走了,成了縣招待所的一名正式員工。而我所在的國有企業由于人浮于事,制度僵化,越來越像是一只陳列在博物館里的恐龍骨架,沒有一丁點的氣血。我們打牌喝酒、嚼白聊天的時間一天天地多了起來,工資獎金也一天天地滑了下去,大家就這么干耗著。餓不死,也脹不昏。
畢三調走后不久,一天晚上我已經上床休息,突然傳來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開門一看,畢三。他的神情似乎有些慌亂。“倒杯茶給我喝喝,我到現在連飯還沒吃呢。”我問:“什么事這么忙啊?”“你把衣服披起來,我們慢慢談。”
這幾年隨著招商引資、檢查評比等各項工作的不斷增多,招待所門庭若市,生意十分紅火,好些人因此對所長這個位置虎視眈眈,尤其是屈居其后的那位副所長,可謂是蓄謀已久,有的領導試圖通過明升暗降的方法把所長調到哪個科局去,好把位置騰出來,但所長死活不肯走,甚至放出話來:“給個局長我都不去。”副所長無奈,便使出許多辦法想把他拱走,包括安排親信寫舉報信,甚至在網上發帖子,列舉了所長的種種劣跡;所長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燈,他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暗中操控手下的人直接舉報,要求將副所長調走。一時間,招待所鬧得烏煙瘴氣。縣領導每次來就餐,總會有人湊上去打小報告,有的職工甚至當著外地領導的面說三道四,讓縣領導十分難堪。尤其是新來的縣長,直接就不敢在招待所就餐住宿,無奈之下,他要求對招待所實行承包,在目前兩位所長之外另選他人。政辦安排招待所內部員工無記名投票,哪知道兩股勢力咬上了,互不相讓。最后大家都不約而同地把票投給了剛調來的畢三,“畢三人緣好”也是大家公認的。政辦主任看到結果眼前一亮,表示尊重大家的意見。主任認為畢三不僅懂采購,會掌勺,又會來事,不管大干部小干部,沒人說他壞的。如果說有什么短板,那就是不懂得做事的規矩。主任認為雖然識字不多,但不影響干事,畢三算是個人才。他怕夜長夢多,便迅速與畢三簽訂了承包協議,招待所從此更名為富源大酒店,聘任畢紅兵為酒店總經理。政辦還要求他每年上交一定數額的承包費用,但同時也賦予了他一定的人事權和財權。
“你知道啊,我到現在心里還在撲通撲通的,如果這次不是主任在后面撐著,我是不敢簽這個字的。我怕我干不下來,所以我第一個想到的就是你。你有文化,又是搞辦公室出身,管這個酒店可以說是小菜一碟。我今天家都不回,就是專門來請你,我們弟兄倆捆起來一塊干。”
我說我還沒有思想準備,讓我考慮考慮再說。
“考慮什么啊?就這么,干!”
畢三走后,老婆立馬就把臉沉了下來:“你說說,你這么多年混成了什么樣子,一個堂堂的大學生,整天死要面子活受罪,天天想著往上爬,想著別人恭維你,混到今天變成了一個魚販子的馬仔……”她數罪并罰,房間里終于發出了陣陣“乒乒乓乓”的聲音。
(責任編輯 陳增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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