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看見”她

肖舒婭

走在綠色安靜的校園，不由得感概來深圳工作已三年多。還記得剛開始來的頭一個月，慢慢地發現，走進咨詢室的學生，有一些鮮明的特點。例如，他們都來自南方偏遠山區，家里往往有多個的孩子，父母工作很忙，常常要做幾份工作才能養家糊口。而家庭環境里的深深淺淺的“性別歧視”往往是這些孩子們在大城市經濟壓力之外的另一層精神傷痕;不僅僅對于女生，對于男生的成長，也會有傷害和影響。

“不，你很重要”

——看不見自己的女生

有天中午，一個班主任急急忙忙地來找我，“我們班小樂的周記里提到，有時候會拿美術刀割自己。”聽完有些詫異，小樂踏實開朗，和同學們關系也很不錯。而當小樂走進心理咨詢室時，這才發現平日里乖巧懂事的她，有著不為人知的隱情。

小樂家里有多個兄弟姐妹，爸爸媽媽在附近賣海鮮，平時都不在家。父母認為哥哥弟弟不用做家務，最小的妹妹又太小，家務活往往全部落在她一個人。放學回家后，她需要給所有人做飯，洗衣服，9點多以后才能開始寫作業。除了繁重的家務，更讓小秋難受的是父母的“女孩讀書無用論”。父母認為女孩子即便讀完書依然要嫁人，與其讀書不如早早打工，再嫁給條件比較好的人家，還能幫襯家里的哥哥弟弟。

我問她，“你贊同媽媽的說法和想法嗎？”

她遲疑的搖了搖頭，“老師我不贊同，也許我以前覺得媽媽是對的，但是我現在來到了我們學校，我看到了好多優秀的女老師，他們都讀了碩士博士，我也想像他們一樣讀大學當老師。”

“既然有了目標，那為什么還會傷害自己呢？”

小樂提到這次是來自表姐妹們的嘲諷，說她的夢想是異想天開。“老師，我不想像她們那樣，為了哥哥弟弟們而早早結婚生孩子，我不想！可我說不過她們，我難受！”

聽完小樂的述說，一方面感慨女老師們的榜樣力量是如此之大，能讓這個孩子從覺醒，想要擺脫原生家庭的桎梏。另外一方面又深感原生家庭以及生活的環境對孩子們的影響太大了。讀書，對于這些家庭的女孩子來說，是漫長而似乎看不到光的一條路。就像在大風中點著一盞燈，總是擔心被吹滅。

因為在家庭“不被看見”，總是被訓斥，這些孩子們的自尊水平都較低，潛意識也在“看輕”自己。難受的時候，往往最先傷害的，就是自己的身體。和班主任溝通后，我們制定了幫助小樂的計劃。小樂做事細致熱心，在學校可以多給予她體現自身價值的平臺和機會。小樂父母的溝通工作不易，根深蒂固的想法不是一次兩次訪談就能完全改變。但在多次努力下，他們做出保證，只要小樂考上公辦高中或公辦職校，不需要家里額外付學費，初中畢業后會繼續支持她的學業。

放下了心中的憂慮，小樂又重展笑容。大風中點一盞的燈，多一份守護，就能照得更亮。

“尊重女性，才是真正的男子漢”

——看不見女性的男生

剛上初中的小新讓女老師們犯了愁。當女老師問他為什么不寫作業或不遵守課堂記錄時，他總是斜著眼睛，偶爾還會冒出一句，“我只和男老師說話。”請家長是不可避免的，班主任邀請我一起和家長談談。令我吃驚的是，還沒等老師開口，家長竟然悄悄把我拉到一旁，開始控訴班主任。

“她是女老師，管不了我孩子。我家孩子比較調皮，得換男班主任。”

這是我第一次看到有家長因為班主任性別而進行控訴。什么時候女性當班主任也成了“不合適”呢？我列舉班主任為班級為孩子們做的種種，甚至忙的時候連飯都吃不上。家長依然搖頭，“沒用，女的就是不行。”這下所有人都明白了小新問題的根源在哪里。我決心和小新以及他的父母好好聊聊。

小新的家里有3個親姐姐，多個堂姐妹，整個大家族就他一個男孩。所有人都寵著他，姐姐們更是對他各種照顧體貼。因為爸爸給零花錢，所以只聽爸爸的話。“小新爸媽，所有學校大部分老師都是女性，咱們區里市里的名班主任也大部分都是女性。將來孩子還要繼續讀書工作，那以后也不能接受女教授女同事女領導呢？如果抱有這樣的成見，他將來如何走向社會？”小新父母沒有再咄咄逼人，但我深知小新還有很長的路要走。如果不能學會尊重女性，其實受到最大傷害的將會是他自己。

兩周后，小新主動來尋求我的幫助。原來他喜歡上了班上的英語課代表，但這位女同學特別討厭他，因為他經常嘲笑女生的好朋友是“肥婆”。“她憑什么不喜歡我？”小新忿忿不平地說道。“她憑什么相信你說的話，又憑什么一定要喜歡你呢？你說你喜歡她，可你不交作業給她添麻煩，不尊重她最喜歡班主任，下課又諷刺她的好朋友，一有不順就怨天怨地。你覺得你是她，你能喜歡這樣的男生嗎？” 小新搖了搖頭。

“淑女愛紳士，你不尊重女生，又如何獲得女生的尊重和喜愛呢？” 小新低下了頭。我趕緊趁熱打鐵，“我發現女孩子們喜歡的男生都有些共同特點，不知道你發現了沒有？” 小新趕忙說，“我知道。長得帥，個子高，人緣好，學習好，幫老師管理班級，還經常幫女同學們做事比如搬東西什么的。”

“那你要不要試著成為這樣的人？”小新若有所思地離開了。過了幾天，班主任驚喜地告訴我，小新主動找她，想幫班級做事，也再沒有嘲諷過女同學。改變就是最好的開始，我提醒班主任記得表揚和鼓勵他。再一次見到小新是學期末，他告訴我，班上那個女同學不愿意“早戀”，他尊重她的決定。而且他也不再糾結對方是否喜歡他，因為他很喜歡現在的自己，和同學老師們的關系大有好轉。

我再一次約談了小新的父母。“小新也可在家里嘗試著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培養他的個人能力。同時，在家也要學會尊重姐姐們，他才能成為真正的男子漢。”父母為小新在學校的成長而高興，也答應改變家庭的教育方式。

“你好了，孩子才會好”

——不被看見的母親

小夢一進門，就開口述說自己的痛苦。“老師，你是不知道我媽媽有多讓我難受。她吧，來了深圳還沒找到工作，整天就是盯著我，脾氣還不好。我被訓好難受，有時候真想直接從家里沖出去。”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

從小夢的口中，我拼湊出一個完整的家庭輪廓。小夢和父母過去在父親北方生活。后來父親先來深圳，她和母親在老家又待了四年，今年才來深圳和父親團聚。母親才來深圳，還沒有找到工作。

“能說說你和媽媽在老家的生活嗎？”

“那段日子比較艱難，媽媽的老家在南方，和爸爸家親戚的生活習慣都不一樣。親戚們不僅不幫我們，還經常說媽媽不好。媽媽總是偷偷哭，后來她的脾氣變得很不好，有一點點小事就焦慮急躁。”

“那你爸爸呢？也會這樣嗎？”

“我爸爸在家幾乎不說話，不管是我媽媽哭，還是吵，他都不吭聲。”

我讓小夢列下家里這些年來日常需要做的家務和責任等等，然后讓她用顏色標記。她做的用紅色標記，爸爸做的用黃色標記，媽媽做的用紫色標記。最后整張紙上面出現了大量的紫色。

“你和爸爸有肯定或者感謝過媽媽為家庭的貢獻嗎？”

“這些都是媽媽本來就要做的工作呀。”

“你將來也會結婚有孩子，成為媽媽。你愿意接受這樣的分工嗎？”

“我不愿意，我憑什么做最多.....啊，老師，我明白了。”

小夢媽媽見到我，直接失聲痛苦起來。背井離鄉地嫁到外地，人生地不熟，沒有親人朋友，一個人帶著孩子在異地工作生活。好不容易等搬來深圳，想不到一直沒找到合適的工作崗位。愛人不體貼，孩子不理解，她自己也快撐不住了。我安撫著小夢母親，把社區心理熱線的電話給她。告訴她以后情緒上來的時候，可以打求助熱線，不要輕易把大人的壓力轉給青春期的孩子。

“小夢，媽媽答應控制她的情緒，不再隨便朝你發火。你能不能答應老師一件事呢？我們來制定一個‘幫助媽媽魔法計劃吧。你不僅要自己幫助媽媽，還要拉著爸爸一起。你幫助得越多，媽媽就會越來越溫柔。”

小夢迫不及待地列出了自己和爸爸可以幫助媽媽的事情，比如周末主動做飯洗碗，帶媽媽去她喜歡的公園散步，幫媽媽準備面試的衣服，感謝媽媽這么多年獨自異地帶大她的不容易等等.....

過了一段時間，接到小夢媽媽的感謝電話。這一次，是喜極而泣的喜悅，心態調整好了，和孩子的關系改善了，很快就找到了新工作。

“你好了，孩子才會好。”是我經常和許多家長們經常說的一句話。而對于承擔更多家庭責任的母親們，又會常常多一份心疼。因為付出不被孩子丈夫看見和肯定，情緒一再擠壓。母親和孩子，常常是更年期和青春期撞在一起，如同火山撞地球。母親在家庭里付出，被看見，需要全社會的努力和支持。

如何幫助她們被看見，需要家庭，學校，社會的共同努力。每一個學生背后，都有來自家庭的不可抗力;而每一個家庭的不可抗力，都來自于一代又一代人的偏見。但我們只要幫助到一個學生，讓她以后可以成為更好的母親，讓他以后成為更好的父親;他們和他們的下一代可以“看見”他們的妻子，母親，姐妹，女兒，同學，同事....最重要的是，她們和她們的下一代可以看見她們自己，堅定地成為自己想要成為的人。那么，我們作為一線教育工作者瑣碎而又平凡的付出，就有了最深遠的意義。

（責任編輯：劉屏婷）4C6B4508-B01C-4C14-9F68-9A5AF9190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