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 云 濤
(北京外國語大學 中國語言文學學院,北京 100089)
唐朝是絲綢之路發展的黃金時代,與周邊民族和域外諸國聯系緊密,社會高度開放,因此大量舶來品傳入中國。文學是社會生活的反映,唐傳奇是中國古代小說發展到成熟階段的產物,外來文明在唐傳奇的描寫中得到反映。小說被稱為“傳奇”,記奇之意也。唐傳奇中的舶來品及其輸入和利用正是奇物奇事,因此成為小說家常用的素材,加上小說家的發揮和想像,則奇之又奇。本文探討唐代小說中外來器物的傳奇性書寫,從而揭示唐代小說與外來文明的互動關系。
域外珠寶通過外國入貢或胡商貿易傳入唐朝,來自域外的舶來品進入人們的生活,珠寶是最能顯示豪奢的物品,這些名貴的物品往往是皇家貴族的奢侈品,他們熱衷于享用舶來品帶來的新奇感與刺激感,這在當時的上流社會成為一種潮流,某種程度上可以說擁有舶來品是身份的象征。因此,唐傳奇的作者在環境描寫中常常使用大量的筆墨來描繪貴族府宅中的奢侈物件和域外傳來的名貴器物等,以突出府宅主人日常生活的奢侈華麗。在他們筆下,域外傳來之珠寶往往是皇帝賞賜臣下之貴重禮品。戴孚《廣異記·常夷》寫朱秀才鬼魂自云乃南朝梁時朱異的侄子,“異事武帝,恩幸無匹。帝有織成金縷屏風、珊瑚鈿玉柄麈尾,林邑所獻七寶澡瓶、沉香鏤枕,皆帝所秘惜,常于承云殿講竟,悉將以賜異”[1]123。何延之《蘭亭始末記》寫蕭翼為太宗皇帝賺得《蘭亭序》,太宗“擢拜翼為員外郎,加五品,賜銀瓶一、金鏤瓶一、瑪瑙碗一,并實以珠”[1]36。無名氏小說《梅妃傳》寫梅妃受到楊貴妃嫉妒,不得接近玄宗,“上在花萼樓,會夷使至,命封珍珠一斛密賜妃。妃不受,以詩付使者,曰:‘為我進御前也’。曰:‘柳葉雙眉久不描,殘妝和淚濕紅綃。長門自是無梳洗,何必珍珠慰寂寥。’上覽詩,悵然不樂,令樂府以新聲度之,號《一斛珠》,曲名始此也。”[2]155玄宗賜梅妃之一斛珠,顯然來自“夷使”之進貢。這一情節反映了當時外來珍奇之物品在皇室貴族之間賞賜饋贈的生活習尚。袁郊《甘澤謠·紅線》中的紅線乃潞州節度使薛嵩青衣,夜入魏博節度使田承嗣宿處,見田氏“頭枕文犀”,枕前有劍,“劍前仰開一金合,合內書生身甲子與北斗神名;復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3]316。
在唐傳奇作品的描寫中,來自域外的珍貴物品往往不是寫實的描寫,志怪類傳奇作品中描寫神仙世界,為了渲染其環境不同于塵世凡間,常常用非比尋常的外來器物和產品作為陳設、裝飾或衣食服飾。張鷟《游仙窟》描寫十娘所居之神仙洞府亭臺樓閣、堂中擺設及飲食器具皆豪華至極:
金臺銀闕,蔽日干云。或似銅雀之新開,乍如靈光之且敞。梅梁桂棟,疑飲澗之長虹;反宇雕甍,若排天之矯鳳。水精浮柱,的皪含星;云母飾窗,玲瓏映日。長廊四注,爭施玳瑁之椽;高閣三重,悉用琉璃之瓦。白銀為壁,照耀于魚鱗;碧玉緣階,參差于雁齒。入穹崇之室宇,步步心驚;見儻閬之門庭,看看眼磣。[3]27
珠玉驚心,金銀曜眼。五彩龍須席,銀繡緣邊氈。八尺象牙床,緋綾帖薦褥。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瑪瑙真珠,并貫頗梨之線。……俄爾中間,擎一大缽,可受三升已來。金釵銅環,金盞銀杯,江螺海蚌。竹根細眼,樹癭蝎唇。九曲酒池,十盛飲器。觴則兕觥犀角,尫尫然置于座中;杓則鵝項鴨頭,泛泛焉浮于酒上。[3]28
其中玳瑁、琉璃、瑪瑙、象牙、犀角材質之物眾多,而吃的是來自四海八方的山珍海味。“十娘臥處:屏風十二扇,畫障五三張,兩頭安彩幔,四角垂香囊;檳榔豆蔻子,蘇合綠沉香,織文安枕席,亂彩迭衣箱。相隨入房里,縱橫照羅綺,蓮花起鏡臺,翡翠生金履;帳口銀虺裝,床頭玉獅子,十重蛩駏氈,八迭鴛鴦被”[3]36。其中的“香囊”“檳榔”“豆蔻子”“蘇合香”“沉香”“翡翠”“玉獅子”等,都是唐代舶來品。戴孚《廣異記·汝陰人》寫神女王女郎嫁許某,王女郎“艷麗無雙,著青袿飖,珠翠璀錯”,其娘家人布置的新房豪華異常:
房中施云母屏風,芙蓉翠帳,以鹿瑞錦障映四壁。大設珍肴,多諸異果,甘美鮮香。非人間者。食器有七子螺、九枝盤、紅螺杯、蕖葉碗,皆黃金隱起,錯以瑰碧。有玉罍,貯車師葡萄酒,芬馨酷烈。座上置連心蠟燭,悉以紫玉為盤,光明如晝。[1]112
其中有大量來自邊疆和異域的物品。云母是一種造巖礦物,呈現六方形的片狀晶形,存在于亞洲、非洲,在中國主要存在于新疆、內蒙古和四川等邊遠地區。翠帳即用翠鳥的羽毛裝飾的帷帳,翠羽來自南海諸國,異果是來自域外的水果,“七子螺、九枝盤、紅螺杯、蕖葉碗”等都是史書上記載來自海洋國家的食器。敦煌卷子寫本唐話本小說《葉凈能詩》寫道士葉凈能攜唐玄宗赴月宮,“觀看樓殿臺閣,與世人不同”①:
門窗(戶)牖,全珠(殊)異世。皇帝心看樓殿,及入重門,又見樓處宮閤,直到大殿,皆用水精、琉璃、瑪瑙,莫惻(測)涯際。以水精為窗牖,以水精為樓臺。又見數個美人,身著三殊(銖)之衣,手中皆擎水精之盤,盤中有器,盡是水精七寶合成。皇帝見皆存禮度。凈能引皇帝直至娑羅樹邊看樹。皇帝見其樹,高下莫惻(測)其涯,枝條直赴(覆)三千大千世界,其葉顏色,不異白銀,花如同云色。[4]339
與其說是“與世人不同”,不如說是與漢地不同,因為其中各種珠寶,實則都是唐代社會生活中的舶來品。玄宗語與群臣:“朕昨夜三更,與葉天師同往月宮觀看,見內外清霄迥然,樓殿臺閣悉異,皆是七寶裝飾。”[4]339所謂“異”主要是用這種舶來品渲染出來。《游仙窟》里“我”以詩詠十娘:“口上珊瑚耐拾取,頰里芙蓉堪摘得。”[3]141用珊瑚之舶來品形容口紅,紅珊瑚出于地中海。《霍小玉傳》中霍小玉死后鬼魂作祟,“李生自外歸,盧氏方鼓琴于床,忽見自門拋一斑犀鈿花合子,方圓一寸余”[3]98。斑犀即文犀,帶花紋的犀牛角制品。牛僧孺《玄怪錄·劉諷》描寫幾位女郎吟詩作對、飲酒作樂時所使用的名貴器具:“坐中設犀角酒樽、象牙杓、綠罽花觶、白琉璃盞,醪醴馨香,遠聞空際。”[1]401李公佐《南柯太守傳》描寫槐安國右丞相出場時手拿象牙簡:“有一人紫衣象簡前趨,賓主之儀敬盡焉。”[1]223象簡即象牙制成的簡,象牙也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沈亞之《秦夢記》寫沈亞之夢中穿越至秦朝,經內史廖舉薦,被秦穆公任命為中涓,并娶秦公之女弄玉,“內史廖曾為秦以女樂遺西戎,戎主與廖水犀兩合。亞之從廖得以獻公主。公主悅受,嘗結裙帶之上”。后弄玉死,秦公放沈亞之回鄉,“公復命至翠微宮,與公主侍人別。重入殿內時,見珠翠遺碎青階下”[3]195-196。薛調《無雙傳》寫王仙客為討好舅氏舅母,“遇舅母生日,市新以獻,雕鏤犀玉,以為首飾”[3]203。李復言《續玄怪錄·張老》中的張老并非凡人,他娶了韋氏女,而后移居天壇山南,韋氏女之兄尋至其住處,“引入見妹于堂前。其堂沉香為梁,玳瑁帖門,碧玉窗,珍珠箔,階砌皆冷滑碧色,不辨其物”。張老告訴其兄云:“此地神仙之府,非俗人得游。以兄宿命,合得到此,然亦不可久居。”[3]285《感異記》寫沈警夜宿傳舍,廟神張女郎姐妹約至其處,“簾幌多金縷翠羽,間以珠璣,光照滿室”[1]304。陳邵《通幽記·趙旭》寫天上青童下凡與趙旭相會,“為旭致珍寶奇麗之物”,趙旭家奴“盜琉璃珠鬻于市”[1]346-347。《廣異記·王玄之》寫高密令亡女魂靈與王玄之相愛,臨別留贈金鏤玉杯及玉環一雙[1]130。李朝威《柳毅傳》描繪洞庭龍君宮殿之華麗:“人間珍寶,畢盡于此。柱以白璧,砌以青玉,床以珊瑚,簾以水精,雕琉璃于翠楣,飾琥珀于虹棟。”[3]75后柳毅娶龍女,入龍宮,其表弟薛嘏與之相遇于洞庭湖上,“見毅立于宮室之中,前列絲竹,后羅珠翠,物玩之盛,殊倍人間”[3]82。鄭還古《博異志·張遵言》中寫蘇四郎(太白星精)至閻羅殿,上夜明樓,“樓上四角柱,盡飾明珠,其光如晝”[1]536。李玫《纂異記》中紅裳女(石甕寺長明燈精)講述唐玄宗和楊貴妃往事,玄宗賜紅裳“琥珀膏”,為之設“珊瑚帳”[1]683。裴铏《傳奇·張無頗》寫張無頗從袁大娘處獲玉龍膏,被龍王請去為女兒醫疾,無頗在龍宮見“廊宇皆綴明璣,翠珰楹楣,煥耀若布金鈿”。張無頗醫好了龍女的病,“王出駭雞犀、翡翠碗、麗玉明瑰而贈無頗”[1]863-864。《傳奇·封陟》寫仙姝離去,“輜軿出戶,珠翠響空”[1]890。《傳奇·蕭曠》寫蕭曠遇洛水女神,“神女遂出明珠、翠羽二物贈曠”[1]897。柳詳《瀟湘錄·奴蒼璧》寫李林甫家奴蒼璧暴死,至閻羅殿,“見殿上卷一珍珠簾”[1]970。《瀟湘錄·焦封》寫焦封至一仙境,“有十余輩仆至,并衣以羅紈,飾以珠翠”[1]973。青玉、珊瑚、水精、琉璃、琥珀、明珠、翠羽等都是來自異域之奇珍異寶,被小說家用來渲染或點綴神仙世界的豪華景象。
現實生活中珠寶往往經海上絲綢之路傳入中國,小說中關于異域珠寶的描寫反映了這一特點。《傳奇·裴航》中裴郎求婚藍橋神仙窟之神女,神仙窟中“別見一大第連云,珠扉晃日,內有帳幄屏幃,珠翠珍玩,莫不臻至”[3]332。《傳奇·崔煒》中寫崔煒被大蛇救出,送至一神仙洞府(南越王墓),“當中有錦繡幃帳數間,垂金泥紫,更飾以珠翠,炫晃如明星之連綴”“四壁有床,咸飾以犀象”[1]335。崔煒在此獲贈明珠,返回人間后至廣州波斯邸“潛鬻是珠”,一老胡人見之,立刻判斷此珠出于南越王墓,因為他知道此珠是趙佗隨葬之物。問其明珠來歷,老胡人曰:“我大食國寶陽燧珠也。昔漢初,趙佗使異人梯山航海,盜歸番禺,今僅千載矣。我國有能玄象者,言來歲國寶當歸。故我王召我具大舶重資抵番禺而搜索。”老胡人出玉液而洗之,明珠光鑒一室,“胡人遽泛舶歸大食去”[3]337。大食即阿拉伯,阿拉伯商人到唐朝從事珠寶生意的人數眾多,這是此故事的現實基礎,然小說中敘事多傳奇色彩。《傳奇·孫恪》寫孫恪娶袁氏,袁氏乃老猿所化,此老猿乃端州峽山寺老僧年輕為沙彌時所養,被高力士買去獻給皇上。孫恪赴任途中路經峽山寺,與袁氏入寺上香,袁氏以“碧玉環”獻寺僧,并云“此是院中舊物”。袁氏回歸老猿原形,遁歸山林后,老僧憶起“碧玉環者,本訶陵胡人所施,當時亦隨猿頸而往”[3]342。訶陵國,古南海國名,在今印尼爪哇島,此地是古代海上絲綢之路要道,中國與印度以及西亞、非洲和歐洲的交往中經轉之地。在古代中國人的觀念中,大秦多珠寶,大秦即東羅馬帝國,魏晉隋唐時又稱拂菻。唐人小說中拂菻國獲取珠寶的方法令人稱奇。《梁四公記》中寫杰公與人講起域外之國家:“西至西海,海中有島,方二百里。島上有大林,林皆寶樹。中有萬余家,其人皆巧,能造寶器,所謂拂菻國也。島西北有坑,盤土幼深千余尺,以肉投之,鳥銜寶出,大者重五斤。彼云是色界天王之寶藏。”[5]520因為珠寶來自域外,因此小說中多有胡人識寶故事。皇甫氏《原化記·魏生》中魏生撿到狀如甕片的石片,在胡客閱寶大會上被眾胡人以價值千萬購去,云:“此寶母也,但每月望,王自出海岸,設壇致祭之,以此置壇上。一夕,明珠寶貝等皆自聚,故名寶母也。”[1]532此寶母即其國之寶,又被胡人購回。
香料是來自域外的奢侈品,現實生活中為達官貴人所享用,來自域外的好香被稱為“名香”“異香”,傳奇作品中也見于神仙世界。無名氏《補江總白猿傳》寫歐陽紇在白猿山洞看到的名貴香料:“搜其藏,寶器豐積,珍羞盈品,羅列案幾。凡人世所珍,靡不充備,名香數斛,寶劍一雙。”[1]156香料常常是通過海上絲綢之路從西亞、南亞和東南亞傳入中國,因此海上絲綢之路又稱“香料之路”。燃香、薰香在現實生活中為貴族生活所用。陳鴻《長恨歌傳》中蓬萊仙境中的玉妃太真,回憶當年與玄宗七夕在驪山華清宮“張錦繡,陳飲食,樹瓜華,焚香于庭”[3]141。在小說里,使用香料成為神仙世界的生活習尚。《游仙窟》中“我”以詩詠十娘居室:“薰香四面合,光色兩邊披。”[3]25“遙聞香氣,獨傷韓壽之心”。又以詩詠十娘:“艷色浮妝粉,含香亂口脂”“迎風帔子郁金香,照日裙裾石榴色”“徐行步步香風散,欲語時時媚子開”[3]25-26。古人為防口中異味,口中含香②。張薦《靈怪集·郭翰》寫天上織女幽會郭翰,“施水晶玉華之簟”“有同心龍腦之枕”。后不得已分別,“以七寶碗一留贈”[1]145。《廣異記·汝陰人》寫神女王女郎嫁許某,“異香滿室”“女車至,光香滿路”[1]112。無名氏《靈應傳》寫節度使周寶夢九娘子神來,“祥云細雨,異香襲人”[6]201。許堯佐《柳氏傳》寫柳氏路遇前夫韓翊,約與道政里門相見,見時“以輕素結玉合,實以香膏,自車中授之”[3]63。《周秦行紀》寫牛僧孺宿于薄太后廟,未至便“聞有異香氣”;第二天離開此廟,“衣上香,經十余日不歇”[3]182,185。《續玄怪錄·楊恭政》寫楊氏當升仙,“遂沐浴,著新衣。掃灑其室,焚香閉戶而坐”,其身去后,“異香滿屋”。當其被仙駕迎去之時,“異香酷烈,遍數十里”[3]259。袁郊《甘澤謠·紅線》中紅線夜里潛入田承嗣室,看到金合之上有“名香美珍”散覆其上,室中“蠟炬光凝,爐香燼煨”[3]316。《通幽記·趙旭》寫趙旭獨葺幽居,天上青童造訪,“忽有清香滿室”。青童女返天上,趙旭“但灑掃焚名香,絕人事以待之”。青童女“隔數夕復來,來時皆先有清風肅然,異香從之”[1]345-346。《傳奇·元柳二公》寫元、柳二人漂流海島,“見天王尊像,瑩然于嶺所,有金爐香燼”,又有仙女“雙鬟侍女,捧玉合,持金爐,自蓮葉而來天尊所,易其殘燼,炷以異香”[1]849。《傳奇·張無頗》寫張無頗從袁大娘獲玉龍膏,被龍王請去為女兒醫疾,龍宮“異香氳郁,滿其庭戶”[1]863。《傳奇·封陟》寫仙姝將降臨,先是“忽飄異香酷烈,漸布于庭際,俄有輜軿自空中而降”[1]890。佚名《騰聽異志錄》寫狐仙娘子與婢等“皆以羅綺,異香滿宅”[1]1018。唐代說唱藝術《捉季布傳文》中周氏賣季布時夸獎其才藝:“好衣緤襵著香熏。”[4]95在唐人小說中香料具有特殊的功能。《梁四公記》寫梁武帝遣羅子春入龍宮求寶珠,需西海龍腦香,杰公曰:“西海大船,求龍腦香可得”。得龍腦香,“以蠟涂子春等身及衣佩”[5]3404-3405,以此方可入龍宮以御龍。
異域美食見于傳奇小說的描寫。《虬髯客傳》寫李靖、紅拂女和虬髯客在靈石旅舍相遇,李靖“出市胡餅”,虬髯客“抽腰間匕首,切肉共食”[3]215。不僅胡餅來自域外制法,以匕首切肉而食也是草原民族的飲食習慣。《李娃傳》中鄭生潦倒,尋至李娃居處,李娃為之租房同居,“以酥乳潤其臟”[3]125,酥乳是來自游牧民族的奶產品。在唐代小說中,現實生活中來自異域的飲食,成為神仙世界的食物。《游仙窟》描寫十娘洞府的飲食:“少時,飲食俱到,薰香滿室,赤白兼前:窮海陸之珍羞,備川原之果菜,肉則龍肝鳳髓,酒則玉醴瓊漿。……蒲桃、甘蔗、栭棗、石榴,河東紫鹽,嶺南丹橘,敦煌八子柰,青門五色瓜。……東王公之仙桂,西王母之神桃。”[1]22其中的水果都來自邊遠地區和域外。《廣異記·汝陰人》寫神女王女郎新房里有車師地區盛產的葡萄酒,車師即高昌,地處古代西域,唐太宗時曾用高昌馬奶葡萄釀酒③,這里暗用其事。酒用玉杯盛放,玉和玉器通常認為來自西域,來自域外之安石榴、胡麻等皆成為神仙的食物,這些來自域外的食物在小說中又往往具有神異功能。谷神子《博異志·崔玄微》中四名花精變作四位風姿綽約的美女,其中一個就是石榴花仙:“玄微乃悟,諸女曰姓楊、李、陶,及衣服顏色之異,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曰阿措,即安石榴也。”④安石榴即石榴,也是從域外移植而來的物種。李玫《纂異記·齊君房》中胡僧為了讓齊君房憶及往事,“乃探缽囊,出一棗,大如拳。曰:‘此吾國所產,食之知過去未來事,豈止于前生爾。’君房餒甚,遂請食之。食訖甚渴,掬泉水飲之。忽欠伸枕石而寢,頃刻乃寤,因思講《法華經》于同德寺,如昨日焉”[1]669。小說中能夠享受來自域外珍品的多為神仙精怪,關于這些神仙精怪生活的描寫,其實是現實人間生活的寫照,是達官貴人、皇親國戚生活的反映。皇甫氏《原仙記·馮俊》中的馮俊,為道士背藥,道士用“胡麻飯”招待馮俊。胡麻是來自域外的植物,在中國道教的傳說中神仙以胡麻為食,道士“遂于瓷甌盛胡麻飯與之食。又與一碗漿,甘滑如乳,不知何物也”⑤。胡麻原產于波斯,漢代時已經傳入中國。在魏晉南北朝的小說中,胡麻飯已經成為神仙道士食用的保健長生飯[7]。
唐人小說中寫服飾織物也體現出中外交流的現象。白疊布即棉布,產于南亞和東南亞。《東城老父傳》寫賈昌回憶開元盛世:“行都市間,見有賣白衫白疊布。”[3]137《通幽記·妙女》刻畫的神仙兵將戴“胡帽子”,“其婢即瘥如故,言見兵馬形象,如壁畫神王,頭上著胡帽子,悉金鈿也”[1]351。婦女化妝的顏料來自域外。《游仙窟》中“我”以詩詠十娘打扮:“紅顏雜綠黛,無處不相宜。”[8]25綠黛即青黛,是來自波斯的染料,隋唐時婦女用以描眉。石榴來自波斯,漢代稱安石榴。石榴花紅似火,美艷異常,石榴裙是唐代女性流行的一種服飾,色如石榴花之紅,穿上顯得俏麗動人。唐詩里經常寫到石榴裙,如武則天《如意娘》詩:“看朱成碧思紛紛,憔悴支離為憶君。不信比來長下淚,開箱驗取石榴裙。”[8]393李賀《謠俗》寫宮女:“上林胡蝶小,試伴漢家君。飛向南城去,誤落石榴裙。”[9]蔣防《霍小玉傳》中的霍小玉思念李生成疾,命終,“將葬之夕,生忽見玉繐帷之中,容貌妍麗,宛若平生。著石榴裙,紫衤盍襠,紅綠帔子”[3]97。養蠶繅絲紡織起源于中國,后傳至西域、中亞、西亞和歐洲,《梁四公記》寫到扶桑國蠶絲傳入中國:“扶桑國使使貢方物,有黃絲三百斤,即扶桑蠶所吐、扶桑灰汁所煮之絲也。(梁武)帝有金爐,重五十斤,系六絲以懸爐,絲有余力。”[5]521從漢代起域外之火浣布傳入中國,但關于火浣布的性質和制造,中國人長期不明就里,因此產生許多想像。《梁四公記》寫梁朝時杰公與人論及域外國家物產:“南至火洲之南,炎昆山之上,其土人食蝑蟹髯蛇以辟熱毒。洲中有火木,其皮可以為布。炎丘有火鼠,其毛可以為褐。皆焚之不灼,污以火浣。”[5]520“間歲,南海商人賚火浣布三端。帝以雜布積之,令杰公以他事召,至于市所。杰公遙識曰:‘此火浣布也。二是緝木皮所作,一是續鼠毛所作。’以詰商人,具如杰公所說。”[5]521這是吸收自古以來關于火浣布的傳說對石棉布耐燒性的解釋,從小說的描寫可知唐人用火浣布制作帷帳。牛僧孺《玄怪錄·袁洪兒夸郎》夸郎至封郎宅:“平仲回叱一小童曰:‘捧筆奴!早令汝煎火浣幕,何故客至,猶未畢!’但令去火,而幕色猶鮮。”[1]436封郎宅乃翡翠仙所居洞府。
唐代在中外交流中獲得不少域外動植物,小說中寫到仙境的植物,往往是從域外移植到中國的植物,以示不同凡間。娑羅樹產于印度及馬來半島,唐代時移植中國,小說中用來表現仙境的奇異性。《葉凈能詩》中寫到玄宗被葉靜能帶往月宮,在月宮里看到娑羅樹。關于娑羅樹形態的描寫更是奇異,其高其大其美其寒皆出人意外:“皇帝見其樹,高下莫惻(測)其涯,枝條直赴(覆)三千大千世界。其葉顏色,不異白銀,花如同云色。皇帝樹下徐行之次,踦躊暫立,冷氣凌人,雪凝傷骨。”[4]339優曇花,梵文udumbara音譯,全譯為“優曇缽羅花”,意譯為“祥瑞靈異之花”。傳說此花生長于喜瑪拉雅山上,三千年一開,很快凋謝。佛教認為優曇花開,象征轉輪圣王出世。慧琳《一切經音義》卷八云:“優曇花,梵語古譯訛略也,梵語正云烏曇跋羅,此云祥瑞,云異天花也。世間無此花,若如來下生,金輪王出現世間,以大福德力,故感得此花出現。”[10]在唐傳奇小說中,優曇花成為仙窟中花,《游仙窟》寫十娘堂上:“車渠等寶,俱映優曇之花。”[3]28在小說里,作者要么是渲染外來植物的神奇,要么是借傳說中神奇的植物表現神仙世界的奇妙。葡萄在漢代就從西域移植中國,被視為珍果。《原化記·陸生》寫陸生因追驢至一仙境,“茅齋前有葡萄架,其驢系在樹下”[1]511。在唐代小說中,來自波斯的安石榴也能成精。鄭還古《博異志·崔玄微》中崔玄微外出采藥,一年后回來,夜里有青衣及諸女伴來停留休息,其中有楊氏、李氏、陶氏、石阿措等,“皆眾花之精”,其中“緋衣名曰阿措,即安石榴也”[1]551-552。
唐代傳入中國的動物有象、犀牛、駱駝、良馬、翡翠鳥、鸚鵡等,見于小說的描寫,亦具傳奇色彩。《李娃傳》寫鴇母與李娃設計擺脫鄭生,鄭生與李娃去竹林神廟禱告回,去李娃姨家,“有一人控大宛,汗流馳至,曰:‘姥遇暴疾頗甚,殆不識人。宜速歸’”[3]121。大宛即大宛馬,通常所謂汗血馬。駱駝是北方草原和西域游牧民族常用的牲畜,也是奔波于絲綢之路上的商隊的交通工具,但在小說中并不以寫實的面目出現。《騰聽異志錄》寫李令緒將往東都,隨行有駱駝和“逐駝家人”,被稱為“逐駝奴”,駱駝馱有衣籠,載人其中[1]1019。在《東陽夜怪錄》中一頭駱駝化為一位老病僧出現。成自虛自長安返鄉,途經渭南縣,與同伴失聯,風雪之夜入佛寺,寺中有老病僧智高,允許成自虛住宿。其后又有多人入寺,有盧倚馬、朱中正、敬去文、奚銳金、苗介立、胃家兄弟等續至,大家吟詩酬對,歡快一夕。其中智高是駱駝成精,其余分別是瘁瘠烏驢、老雞、大駁貓、破瓠、破笠、二刺蝟、踣牛、老狗等之所化。小說中寫智高自述:“貧道俗姓安(以本身肉鞍之故也),生在磧西。本因舍力,隨緣來詣中國。”奇在這頭病駝能詩又精于佛理,被諸人敬稱為“師丈”。他的詩也符合其駱駝的身份,盧倚馬能背誦他的《聚雪為山》詩:“誰家掃雪滿庭前,萬壑千峰在一拳。吾心不覺侵衣冷,曾向此中居幾年。”智高說:“雪山是吾家山,往年偶見小兒聚雪,屹有峰巒山狀,西望故國,悵然因作是詩。”其言暗示其來自西域雪山。在成自虛懇求之下,智高又賦二詩,其一:“擁褐藏名無定蹤,流沙千里度衰容。傳得南宗心地后,此身應便老雙峰。”其二:“為有閻浮珍重因,遠離西國越咸秦。自從無力休行道,且作頭陀不系身。”其詩語皆雙關,字面上寫人,又暗合駱駝的特性。盧倚馬又說他:“師丈騁逸步于遐荒,脫塵機(諧音羈)于維縶,巍巍道德,可謂首出儕流。”意指來自西域的駱駝曾奔馳于遠方,從荒遠之地來到中國。智高談起佛理,亦含義深遠:“但以十二因緣,皆從觴起;茫茫苦海,煩惱隨生。何地而可見菩提,何門而得離火宅?”“釋氏尚其清凈,道成則為正覺,覺則佛也。”[6]186-200一頭駱駝,在小說家筆下化為來自西域的高僧,寫得亦實亦虛、出神入化、靈異非常。中國是蠶桑絲織業的故鄉,然而唐人小說中域外的蠶與中國的不同。《梁四公記》中杰公與眾人言及域外,講到扶桑國:“扶桑之蠶長七尺,圍七寸,色如金,四時不死。五月八日嘔黃絲,布于條枝,而不為繭。脆如綖,燒扶桑木灰汁煮之,其絲堅韌,四絲為系,足勝一鈞。蠶卵大如燕雀卵,產于扶桑下。赍卵至句麗國,蠶變小,如中國蠶耳。”[5]519這種想像與夸張簡直令人瞠目。《玄怪錄·袁洪兒夸郎》寫夸郎羅得翡翠鳥,翡翠鳥居然化作雙鬟婢子,贊嘆夸郎詩句佳妙。又介紹封郎,封郎又介紹王二兄、三兄、四兄、六郎子(皆翡翠鳥所化)與夸郎相識,吟詩酬對[1]436。鄭還古《博異志·許漢陽》中的鸚鵡,不僅善鳴,而且“叫一聲,而樹上花一時開,芳香襲人。每花中有美人長尺余,婉麗之姿,掣曳之服,各稱其質”[1]540。
在唐傳奇小說中,經常寫到外來的器物。《原化記·車中女子》寫某舉人被二少年引至一處,“二人與客據繩床坐定”[1]515。繩床即胡床,是漢代已經傳入中國的域外坐具。外來的器物產品有時也被賦予神異的色彩,具有特異的功能。琵琶、箜篌、篳篥都是來自域外的樂器,早在漢代已經通過絲綢之路傳入中國,但中國人一直沒有忘記其舶來品的身份。小說中它們是神仙世界里演奏的樂器。《游仙窟》中有十娘遣綠竹彈琵琶的情節[3]29,還有“蘇合彈琵琶,綠竹吹篳篥”的情景[3]33。《逸史》“盧李二生”中盧生宴請李生,邀一“頗善箜篌”者佐酒助興[5]119。薛用弱《集異記·王維》中的王維“性嫻音律,妙能琵琶”。為了結交公主,歧王為之籌劃:“子之舊詩清越者,可錄十篇;琵琶之新聲怨切者,可度一曲。”令王維賚琵琶同至公主第,為公主“獨奏新曲,聲調哀切,滿座動容”,曲名《郁輪袍》。因此受到公主賞識,得公主首薦,一舉登第[3]302-303。琵琶在王維進身中發揮了關鍵作用。《原化記·畫琵琶》中書生在僧房門畫一琵琶:
僧歸,見畫處,不知何人。乃告村人曰:“恐是五臺山圣琵琶。”當亦戲言,而遂為村人傳說,禮施求福甚效。書生便到楊家,入吳經年,乃聞人說江西路僧室有圣琵琶,靈應非一。書生心疑之。因還江西時,令船人泊船此處,上訪之。僧亦不在,所畫琵琶依舊,前幡花香爐。書生取水洗之盡。僧亦未歸。書生夜宿于船中,至明日又上。僧夜已歸,覺失琵琶,以告。鄰人大集,相與悲嘆。書主故問,具言前驗:“今應有人背著,琵琶所以潛隱。”書生大笑,為說畫之因由,及拭卻之由。僧及村人信之,靈圣亦絕耳。[5]2496

金銀器多為域外傳入,成為貴族用品。柳珵《上清傳》寫德宗皇帝以為竇參貪污,說他“前時納官銀器至多”。上清為之辯解,云其“郴州所送納官銀器,皆是恩賜”[3]210。唐代皇帝把外國入貢的器物賜給王公大臣,受賜者又將珍品上貢宮廷,此即竇參納官銀器的來歷。小說中金銀器成為神仙世界的器物。《游仙窟》中寫十娘神仙窟的飲食:“鵝子鴨卵,照耀于銀盤。”[3]32《鄭德璘》中韋氏到水府見到已故的父母,父母“持白金器數事而遺女”[3]226。《靈應傳》寫鄭承符入冥,助九娘子神戰勝朝那神,九娘子神“以七寶鐘酌酒,使人持送鄭將軍”[6]213。
玻璃器從域外傳入,唐代被視為珍奇之物,在小說中有更加神奇的描寫。《梁四公記》寫扶桑國貢“觀日玉,大如鏡,方圓尺余。明澈如琉璃。映日以觀,見日中宮殿,皎然分明”[5]521。扶南大舶販賣來的碧玻璃鏡也是神物:
明年冬,扶南大舶從西天竺國來,賣碧玻黎鏡,面廣一尺五寸,重四十斤,內外皎潔,置五色物于其上,向明視之,不見其質。問其價,約錢百萬貫文,帝令有司算之,傾府庫償之不足。其商人言:此色界天王有福樂事,天澍大雨,眾寶如山,納之山藏,取之難得,以大獸肉投之藏中,肉爛粘寶,一鳥銜出,而即此寶焉。舉國不識,無敢酬其價者,以示杰公,公曰:“上界之寶信矣。昔波羅尼斯國王有大福,得獲二寶鏡,鏡光所照,大者三十里,小者十里。至玄孫福盡,天火燒宮,大鏡光明,能御災火,不至焚爇。小鏡光微,為火所害,雖光彩昧暗,尚能辟諸毒物,方圓百步。蓋此鏡也,時王賣得金二千余斤,遂入商人之手。后王福薄,失其大寶,收奪此鏡,卻入王宮。此王十世孫失道,國人將謀害之,此鏡又出,當是大臣所得,其應入于商賈。其價千金,傾竭府庫不足也。”[5]521-522
又薛漁思《河東記·胡媚兒》寫魔術師胡媚兒的琉璃瓶子看上去可受半升,瓶口只有葦管大,可是無論多么大小和多少物品皆能裝入,能裝入百錢、千錢、萬錢,能把馬驢裝入瓶中,揚子院數十車部輕貨皆被裝入其中[1]495-496。
從域外傳入中國的玻璃鏡,其光潔瑩徹在現實生活中本來就令人驚嘆。《魏書·西域傳》“大月氏”條記載:“世祖時,其國人商販京師,自云能鑄石為五色琉璃,于是采礦山中,于京師鑄之。既成,光澤乃美于西方來者。乃詔為行殿,容百余人,光色映徹,觀者見之,莫不驚駭,以為神明所作。”[13]而在小說家筆下碧玻璃鏡的神異功用和梁朝傾舉國府藏不能酬其值的貴重程度、玻璃瓶的容量、玻璃鏡的功能都被極度夸張,甚至覽鏡能知古往今來、興衰更替,極具傳奇性。玻璃瓶和玻璃鏡是現實生活中來自域外實有的用具,但在唐人小說中這種神奇的功能則出于作家的大膽想像。
隨著中外交流的開展,域外樂舞、雜技、魔術和各種游戲自漢代起就傳入中國,唐代社會流行各種來自域外的樂舞、雜技、魔術和各種游戲活動。薛用弱《集異記·王維》中王維“為大樂丞,為伶人舞《黃獅子》,坐出官。《黃獅子》者,非一人不舞也”[3]303,“一人”即天子。《唐語林》記載此事云:“王維為大樂丞, 被人嗾令舞黃獅子, 坐是出官。黃獅子者, 非天子不舞也。”[14]伶人私自表演舞黃獅子,連累了上司王維,王維因此被貶官。中國沒有獅子,此黃獅子舞當是外來樂舞。唐代宮廷樂舞《霓裳羽衣曲》,據陳寅恪考證,此曲出天竺。他指出關于《霓裳羽衣曲》重要材料有二,一為《唐會要》,一為白居易詩《霓裳羽衣舞》。《唐會要》記載,天寶十三載(754年)七月十日,太樂署供奉曲名及改諸樂名黃鐘商時號越調下云:“《婆羅門》改為《霓裳羽衣》。”[15]白居易《霓裳羽衣歌·和微之》有“楊氏創聲君造譜”句,自注:“開元中,西涼府節度楊敬述造。”陳寅恪說:“然則此曲本出天竺,經由中亞,開元時始輸入中國。”[16]陳鴻《長恨歌傳》寫玄宗納楊玉環為妃,“進見之日,奏《霓裳羽衣》以導之。定情之日,授金釵鈿合以固之”。后楊貴妃死,玄宗“聞《霓裳羽衣》一聲,則天顏不怡”[5]3998。《傳奇·張云容》寫薛昭遇楊貴妃之侍兒張云容之亡靈,“容曰:‘某乃開元中楊貴妃之侍兒也,妃甚愛惜,常令獨舞《霓裳》于繡嶺宮,妃贈我詩’”[1]844。
唐代開放的社會里,流行來自域外的雜技魔術表演。陳鴻《東城老父傳》寫賈昌回憶開元盛世,玄宗生日千秋節的活動,除了盛大的斗雞比賽之外,“角觝萬夫,跳劍尋撞(當為橦),蹴球踏繩。舞于竿巔者,索氣沮色,逡巡不敢入”[3]135。其中的“跳劍”“尋橦”“蹴球”“踏繩”都是來自域外的雜技表演,尋橦又稱戴竿。張鷟《朝野僉載》:“幽州人劉交,戴長竿高七十尺,自擎上下。有女十二,甚端正,于竿上置定,跨盤獨立。見者不忍,女無懼色。”[17]姚汝能《安祿山事跡》記載唐玄宗曾把戴竿藝人賜給安祿山,這些藝人都身懷絕技,有人能肩杠首戴二十四人,竿長百余尺,人在竿顛進行驚險的表演,令人膽戰目眩。后來契丹人來犯,這些戴竿藝人出戰,全部戰死[18]。踏繩即繩技表演,這是來自印度的一種雜技,被小說家利用來塑造人物,編構情節。《原化記·嘉興繩技》寫一位獄中囚犯借表演繩技趁機越獄逃走的故事,“拋高二十余丈,仰空不見端緒。此人隨繩手尋,身足離地,拋繩虛空,其勢如鳥,旁飛遠飏,望空而去”[1]518。
打馬球游戲是起源于波斯的體育競賽活動,這是騎在馬上用球桿擊球入門的比賽活動,中國古代又叫“擊鞠”。唐人喜歡馬球運動,近三百年間盛行不衰。唐朝二十多位皇帝,有十八位是馬球運動愛好者。打馬球具有較強的競技性,在唐代成為一項影響最廣的運動項目,宮廷中盛行打馬球,皇室貴族男性打球,宮中婦女也打球。天寶六載(747年),朝廷頒詔規定軍隊須練馬球,馬球遂與軍事體育結緣,唐代軍中盛行打馬球,唐后期各藩鎮都有馬球場。由于統治者的提倡和參與,馬球運動普及到了民間,打馬球成為社會上流行的體育和娛樂活動,貴族之家甚至修筑私家球場。沈亞之《馮燕傳》寫馮燕:“少以意氣任專,為擊球斗雞戲。魏市有爭財斗者,燕聞之往,搏殺不平,遂沉匿田間。官捕急,遂亡滑。益與滑軍中少年雞球相得。”[3]198皇甫枚《三水小牘·王知古》寫王知古:“東諸侯之貢士也,雖薄涉儒術,而數奇不中春官選,乃退處于三川之上,以擊鞠飛觴為事。”[3]350《靈應傳》寫朝那神兵侵犯九娘子神領地,九娘子神請節度使周寶出兵救援,將軍孟遠為朝那神所敗,周寶“遂差制勝關使鄭承符以代孟遠。是月三日晚,衙于后球場,瀝酒焚香,牒請九娘子神收管”[6]208。馮燕喜擊球,又與滑軍中的少年玩擊球;王知古以擊鞠為事,周寶軍中有球場,正是唐代社會風氣的真實反映。在唐代的說唱文學作品《捉季布傳文》中,寫漢代時就有打馬球游戲,傳文寫朱解買下季布為奴典倉,“試交(教)騎馬捻球杖,忽然擊拂便過人。”[4]95漢代尚無打馬球戲,這是把唐代社會生活內容附會到漢代。
從上文的論述可知,夸大外來器物產品的奇異,又借外來器物產品渲染神仙世界的奇妙,或者通過外來器物產品夸張和強調現實社會的某一方面,幾乎是唐代小說家有意安排的情節,這是唐代小說家“有意”為小說的表現之一。外來文明和異域文化因素對唐代小說題材選取、環境描寫、情節設置、語言運用等方面產生了較大影響。唐傳奇小說有廣大的接受群體,為更多人提供了了解外來文明的機會。
唐傳奇小說反映了唐代中外關系和交流。大量進入中原的域外舶來品以及活躍于坊市的各國胡商反映出唐朝的開放和中外交流盛況。《紀聞·水珠》中的水珠是貞觀初年大食國使節進貢的,《劇談錄·田膨郎》中的白玉枕是德宗時于闐國進貢的。《譚賓錄·裴延齡》篇中記錄了唐德宗年間設有職掌外交及少數民族事務的官署鴻臚寺,以及唐與回紇之間的絹馬貿易。《原化記·魏生》描寫胡商閱寶會的場面,保存了珍貴的民俗資料。傳奇小說也反映了唐人對外來文明的態度和看法,他們欣然接納并享受從域外引進的各類物品,并樂于與經營藥材、珠寶等生意的胡人密切交往。小說材料為我們提供了生動形象的社會生活畫面,是我們認識唐代社會特別是唐人心態的重要資料。
傳奇作品為研究唐代社會及民族關系提供了珍貴的資料。唐傳奇作為一種出于文人之手的文學創作,必然以想象虛構等手段進行藝術加工,我們不能把文學作品直接當作史料研究唐代社會狀況,但是不能否定文學作品的史學意義和價值,小說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社會面貌,唐代小說為研究唐代社會及中外關系提供了珍貴的資料。
注釋:
①《葉凈能詩》,唐代話本,敦煌卷子寫本。卷前殘缺,結尾題《葉凈能詩》,但通篇為散體,與話本相同,故學者以為“詩”是“話”之誤。筆者認為《葉凈能詩》的內容和形式更同于傳奇小說,因此“詩”可能是“傳”字之誤。
②應劭《漢官儀》記載,桓帝侍中刁存年老口臭,桓帝賜予雞舌香令含之;漢代尚書郎口含雞舌香奏事。
③《唐會要》卷100《雜錄》記載:“葡萄酒,西域有之,前世或有貢獻。及破高昌,收馬乳葡萄實,于苑中種之,并得其酒法,自損益造酒,酒成,凡有八色,芳香酷烈,味兼醍醐,既頒賜群臣,京中始識其味。”參見王溥:《唐會要》(上海古籍出版社,1991年版,第2135頁)。
④參見袁閭琨、薛洪勣:《唐宋傳奇總集·唐五代》(河南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552頁)。按: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支諾皋下》:“是日東風振地,自洛南折樹飛沙,而苑中繁花不動。玄微乃悟諸女曰姓楊、姓李,及顏色衣服之異,皆眾花之精也。緋衣名阿措,即安石榴也。”后用以為石榴的代稱。宋洪適《許倩報白榴已得玉茗未諧以詩趣之》:“萬里移根安石國,何年傅粉未知名……東家阿措休相妬,不學穠粧照眼明。”
⑤參見李昉等:《太平廣記》卷23(中華書局,1961年版,第156頁)。按原注:出《原仙記》,明鈔本作出《原化記》。《原化記》,唐皇甫氏著;《原仙記》作者佚名,或為《原化記》之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