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望朝

金 哲
金哲是朝鮮族人,漢語說得不是很標準,但很好聽,有時候還很好笑。上美術課的時候,他講“宋體字的基本筆畫”,“基本”兩個字總是咬不清,聽起來像一個臟詞,學生都笑,他卻不知道學生笑什么,一臉的莫名其妙。據我父親說,金哲年輕時犯過錯誤,不然他完全可以去大學當老師。教我們的時候,他已經五十多歲了,大致相當于我現在的年齡,但看上去很蒼老,像六十多歲,一張瘦臉紋理縱橫,頭發全都白了。這樣一個人,年輕時能犯什么錯誤呢?我爸也說不太清楚。有人說他讀美術學院的時候和一個女生談戀愛,把女生的肚子搞大了。有人說他建議美術學院開人體素描課,并且私自讓一個女生給他當了一回裸體模特。這兩件事如果發生在今天,并非不可饒恕的罪過,后一件事甚至不能算是錯誤,但發生在那個年代,問題就嚴重了,其中的任何一件都能斷送他的前程。
他和我父親是朋友。也許是看在我父親的面子上,他安排我當了美術課代表。那時候高考已經恢復,沒有人重視音樂、體育、美術之類的課程,都忙著在數理化、語文、外語等主科上下功夫,當美術課代表實在是沒什么意思。我想把美術課代表的職務辭掉,并且對父親說了我的想法。父親本來同意,去找金哲說情,卻又在金老師的勸說下改變了主意。金老師說:“經常幫老師批改美術作業,可以提升審美能力,長大了不至于淪為美盲(這是我第一次聽到美盲這個概念);經常為同學服務則可以提升人際溝通能力,能學會心里裝著別人,這是多好的事啊!”他還補充說:“后一點對你兒子尤其重要。”辭職不成,我心里有了一股子怨氣。一個同學新買了一個美術作業本,忘記了在本子上寫好姓名。發作業本的時候,我舉著一個沒有姓名的作業本大聲問全班同學:“誰的?”問了三遍,沒人應。我正要把本子交給金哲,當時他就站在我身后,一個女生大叫道:“哎媽呀,我的,我忘寫名兒了。”我莫名其妙地發起火來,一怒之下竟將本子扔到那個女生臉上。女生嚇了一跳,全班都跟著嚇了一跳,每一雙眼睛都在看我。接著我聽見身后響起一聲低沉的怒吼:“章大毛,你干什么?!”我轉身望著金哲,有些不知所措。可以肯定,金老師從來沒有這么吼過自己的學生,吼過之后他的臉色變得鐵青。
他先是罰我站著聽課,下課以后又把我帶到辦公室,聲色俱厲地問我:“為什么要這樣對待同學?為什么?”我說我是一時沖動,不為什么。他說:“一時沖動也不可以,絕對不可以。”他用他那生硬的漢語給我講了一大堆做人的道理,并責令我向那個女生道歉。我說我承認我那樣做不對,但我不想道歉:“道歉我就太沒面子了,我給她買個美術本行嗎?”金哲說:“不行,你必須道歉。你的面子是面子,同學的面子就不是面子嗎?”我堅持不道歉,他說:“那咱們就這么耗著,看誰能耗過誰。”說話時他不停地看手表,顯然是有什么急事。可以肯定,我要真想跟他耗,他耗不過我,但我怕他把這件事告訴我爸。象征性地耗了幾分鐘后,我認輸了,我說:“老師我錯了,我愿意道歉。”金哲帶我回到教室。當著全班的面,我向那個女生彎了一下腰,說了聲“對不起”。全班同學正在自習,我說完了“對不起”,大家一齊給我鼓掌。那時候的我,既孤傲又脆弱。同學一鼓掌,我竟然流下了眼淚。見我哭了,那個女生站起來走到我跟前,把一方白手帕遞到我手上,表示原諒我了。金哲看了一下手表,然后急急忙忙走出教室,騎上自行車去了醫院。——他愛人得了重病,那天剛好要做手術,主刀醫生是我爸。
我爸回家后沒提起這件事,說明金老師沒告訴他。
吳慧蘭
吳慧蘭教初中歷史,教我們的時候我們也不知道她多大歲數,只覺得她挺老,背地里都叫她“老吳太太”。老吳太太脾氣好得出奇,我常在她的課堂上耍貧嘴,問她一些無理取鬧的問題——比如,秦始皇跟劉志國(我們班最有力氣的男生)摔跤誰能贏?韓信要是咱班同學考試能排第幾?歷史上有沒有比賈連生(我們班最能吹牛的男生)更能吹牛的人?等等。她從來不惱,而且和同學們一起笑。有一次我問吳慧蘭:“李洪全(我們班最老實的一個男生)是不是李鴻章的弟弟?”吳老師在笑,李洪全卻急了,下課以后找班主任告了我的狀。班主任訓了我一頓,他說:“以后不要亂開玩笑,李鴻章是什么人?大漢奸,賣國賊!李洪全是什么人?根正苗紅,三代貧農!你開這樣的玩笑,他怎么受得了?這么老實的同學都被你氣急了,你說你像話嗎?”那時候在中學歷史教科書里,李鴻章就是漢奸賣國賊,不存在什么一分為二的問題。班主任又說:“還有,以后不許跟吳老師耍貧嘴,再貧嘴我讓你爸揍你!”
是誰把我耍貧嘴的事報告給班主任的呢?我認為是吳慧蘭。
出于報復,我畫了一張吳慧蘭的漫畫像。吳慧蘭特征明顯——圓臉,黑框眼鏡,厚嘴唇,非常好畫。畫完之后,我在畫像下面配了一段半通不通的文言文:“吳慧蘭者,軍閥吳佩孚之后也,繼先祖之衣缽,承反動之事業……”總共二百字左右,對吳慧蘭進行了一番調侃。作品完成以后,趁吳慧蘭轉身在黑板上寫字,我把作品傳給了后排同學,如此這般前后左右往下傳,全班同學基本上都看到了,最后又將作品傳回到我手中。快下課的時候,吳慧蘭走到我跟前,向我伸出手,說:“把東西拿出來。”我說:“什么東西?”她說:“你發給大家傳閱的東西。”我暗自叫苦,卻又無計可施,只得乖乖交出罪證。我以為這次她一定會發作,沒想到看著看著,她還是笑了,笑過之后對我說:“這幅作品我收藏了,你沒意見吧?”我馬上松了一口氣,哪里還敢有什么意見?我以為她會拿著這張漫畫去找班主任告狀,但幾天過去,班主任那里沒什么動靜,我又松了一口氣。由此推測,我在歷史課上耍貧嘴的事,也許是某個同學告發的,與她無關。
上大學以后,我給吳慧蘭寫了一封信,向老師表達了歉意。我說:“我知道那時候您拿我當孩子,沒跟我計較什么,我也確實沒有什么惡意,但我覺得我還是應當對您說聲對不起,還是應當請求您的原諒。”吳老師已經退休,她沒有回信,而是拿著我的信回到學校,給幾個還沒退休的教過我的老師看。她對他們說:“我說章大毛是個好孩子嘛,你們不信,這回你們都看看吧。”她把這封信和那張漫畫一起保存著,作為教學生涯中一件趣事的見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