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大眾傳播媒介興起至今,從“文本效應”的路徑分析媒介的傳播效果已是一種較為成熟的研究路徑。進入媒介化社會的今天,媒介的屬性與功能、媒介與人的關系發生重大變革,“文本效應”的研究路徑已不足以回答人與媒介技術之間的復雜關系以及媒介技術之于人的整體性影響。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關注媒介環境中人的實踐行為,并以此闡釋媒介的文化意義,其發問起點、研究方法與現實關懷具有較強的理論價值。
【關鍵詞】媒介研究? 實踐范式? 受眾
一、“文本效應”與“實踐范式”
回顧媒介研究的歷史脈絡,媒介研究始終是在與不同學科交叉之中發展,產生了五種具有代表性的研究范式:美國大眾傳播研究(莫頓、拉扎斯菲爾德、卡茨)、當代馬克思主義批評(本杰明、阿多諾)、符號分析、媒介受眾的批評研究(霍爾、莫利)、人類學對媒介的研究趨向(金斯伯格)。①尼克·庫爾德利于2004 年發表了一篇題為《媒介的實踐化理論》的論文,嘗試將實踐理論引入媒介研究,他又于2014年出版《媒介、社會與世界: 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一書,進一步詳細闡明了媒介實踐觀的價值內涵、研究主題與研究方法等基本問題。庫爾德利認為,媒介研究的上述五種研究傳統,雖然關注重點和理論預設不一樣,但在它們的背后有一個共同特點,即都是一種深度依靠媒介展現出來的文本展開分析的研究路徑,力圖從文本的角度分析媒介對人們的影響,具有強烈的主觀意識和精英意識。這些研究傳統將文本解構為具有傳播效力的主體,天然地忽略了具體實在的受眾所具有的能動性和主動性,受眾在這些研究中只是作為一種抽象甚至空洞的對象存在。
以媒介文本作為分析對象產生了大量研究成果,其中的假設或預設大多沒有經過實證的檢驗,而多是從修辭角度、主觀推斷、實驗測試等方式斷定媒介技術之于人的效果,考察媒介技術可能對人們的態度和行為產生影響,圍繞媒介文本在社會生活中有何用途進行求證,走的是一條用文本效應代替媒介影響的路子。而事實上,這些研究傳統并沒有解決媒介研究探討的根本性問題,即媒介對人的整體體影響和文化意義,因為文本效應和媒介影響之間并不必然存在必然的因果鏈條,二者之間存在著一個復雜的主體即受眾并沒有全面地納入分析范疇之中。比如,美國衛生局組織的關于影像暴力與攻擊性行為之間的關系的實驗研究,設計嚴謹、過程規范,但最終也只得出兩者具有相關性,而不具有因果關系,很大部分原因是因為在實驗室的測試環境里,研究無法觀照促成個體產生攻擊性行為的復雜社會性因素或力量,而單一的影像暴力又不足以解答研究假設,最終只有含糊其辭地得出二者具有關聯性的結論。又如,在大眾傳播研究領域具有轉向意義的“使用與滿足理論”,看似將受眾的主體性推向前臺,但研究始終以媒介文本為參照點和核心元素去揣摩文本滿足了受眾怎樣的心理需求、對受眾發揮了何種功能,后續運用“使用與滿足理論”展開的諸多研究也多停留在假設層面,即便有些研究通過問卷調查展開,仍也無法厘清文本與受眾行為、受眾影響之間的復雜關系。
立足于“文本效應”路徑研究得出的結論,要么像“涵化理論”一樣,宏大到將受眾及其行為化為烏有;要么像“勸服理論”一樣,微小到不停地反復追問怎樣的文本表述與寫作對受眾會更有說服效果。一宏一微之間,媒介技術與人的復雜關系被簡單化,看不到人的主體性和復雜性。總之,“文本效應”的研究路徑一味強調文本對受眾的效果,精英主義的色彩較濃,具有鮮活生命個體的受眾并未以經驗性的主體進入研究的視野。庫爾德利指出媒介研究的文本路徑無法說明媒介技術對大范圍的社會與個體的人有什么意義、有多大的意義以及意義是如何起作用等主要問題,他認為“實踐范式”的媒介研究正是使媒介文本去中心化,他對此的發問鮮明,直指文本研究或“文本效應”的短板:我們怎么知道哪一個文本以什么具體的方式改變了受眾的行為呢?……文本本身有價值,既然如此,除非你知道文本的細節對大范疇的社會過程有意義,為什么要把媒介文本作為首要的研究焦點呢?一般而言,這正是難以說明的地方。②
其實,在庫爾德利提出媒介研究的實踐觀之前,詹姆斯·W·凱瑞的理論體系中媒介研究的實踐觀也十分突出。凱瑞以一種“傳播是社會實踐的整體”③的理論重新認識傳播的內涵與意義,他認為,“傳播的文化學把人類行為或更準確地說是人類行動看作是一種文本,我們的任務是建構這一文本的‘解讀”,④進而提出傳播的傳遞觀與儀式觀的二元論,立足于儀式觀的視角明確將傳播過程中人類的實踐行為作為分析對象,分析媒介技術對社會整合的非凡意義。凱瑞離開了“文本效應”的研究路徑,關注人使用媒介的具體行為和細節事實以及人在其中受到的整體性影響,認為實踐路徑不僅限于媒介文本或媒介機構,而是始于人們與媒介相關的事件??梢哉f,凱瑞對傳播概念進行了實踐角度的定義,并通過傳播的儀式觀闡述了受眾的實踐行為對于剖析媒介技術影響力的重要性。這是一種舍棄以文本為中心轉向人的實踐行為的研究路子。
相較于凱瑞只是將實踐作為一種分析媒介影響的視角,庫爾德利的媒介實踐觀則相當明確,并闡明媒介實踐觀的時代背景、分析主題和研究方法等基本問題。他認為,“實踐范式”的出發點要求我們把媒介實踐和社會實踐之間的關系作為一個整體來看待,關注“人們正在做的什么事情與媒介有關”⑤,以此回答媒介技術對人的整體性影響。這一研究思路拋棄舊的作為內在意識形態或對人的效果的抽象霸權概念,轉而尋找媒介實踐中慣常的活動,也即具有無意識的、自動的、不假思索的特征和話語中含有“意義的系統”。就這一點而言,庫爾德利與他的老師阿爾都塞分道揚鑣,他徹底走向了關乎實踐及其意義的闡釋,并沒有堅守他的老師開創的國家霸權意識形態的宏觀分析。庫爾德利提出的問題看似很簡單,但探討的空間和理論預設則非常深:在各種情景和語境中,人們(個人、群體、機構)在做什么與媒介相關的實踐?人們與媒介相關的實踐如何與廣闊的動因聯系?⑥從潛力上看,庫爾德利斷定這一條路徑是媒介研究的新范式。這一路徑不限于人們使用媒介的過程,而是將人們的媒介實踐行為放置于社會語境之中加以解讀。
庫爾德利立足于媒介實踐觀,集中關注作為受眾的主體性實踐,指向媒介的隱性影響、民主政治、文化需求、媒介資本等層面,實現了媒介研究“實踐范式”的理論表述和現實回歸,這也是他確立“實踐范式”的引人入勝之處和“實踐范式”之于媒介研究的理論意義。
二、“實踐范式”的媒介研究路徑
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的價值在于,它為研究人與媒介技術之間的關系提出一系列開放性的問題。庫爾德利認為,媒介研究的實踐路徑不僅有助于我們區分媒介技術或媒介文本本身的不同用途,而且使我們不至于未經仔細考察經驗性材料和證據時,我們就知道媒介技術或媒介文本有何用途,“媒介研究的實踐路徑提出問題的參照,不是把媒介當作物件、文本、感知工具或生產過程,而是在行為的語境里參照人正在用媒介做什么”。⑦他進一步指出,在“媒體多元體”的世界,實踐路徑的開放性特別重要,他以實況轉播足球賽的例子對此進行說明:一個在電視上看球賽的人可能是某球隊的粉絲,那是他情緒的釋放;對另一個人而言,他陪伴侶或孩子看球可能是為了履行他的責任,或與其分享快樂……單從“文本”(比如實況直播的球賽)入手,單憑人們如何閱讀文本(媒介研究最早的出發點),我們不可能把握人們在用媒介做什么。唯有足球粉絲“閱讀”文本的方式可能會具有研究意義,因為只有他們看球賽才是大范圍實踐中核心的、不可替代的成分。⑧他進一步指出,政治背景、經濟水平等社會因素左右著人們閱讀文本的方式,各種社會因素協調著人們的媒介實踐行為進而形成習慣做法,媒介研究的實踐路徑正是要“把握這些習慣做法產生的社會過程”。⑨庫爾德利列出了“搜索與搜索能力”“展示和被顯示”“在場”“歸檔”⑩四種媒介實踐行為,這些行為已經形成習慣做法并已深深嵌入到人們大范圍的日常實踐之中發揮效力。
庫爾德利立足于媒介實踐觀的思路引出了兩大具體研究對象:媒介社會權力關系與媒介行為模式。解開媒介社會權力關系無疑是要通過人們的媒介實踐行為去實現,因此,媒介行為模式是“實踐范式”研究的邏輯起點,重點討論人們展開媒介實踐行為的社會過程,“這一條路徑不是用心靈主義的‘文化觀(如內在‘理念或‘意義)來解釋行為模式,而是偏重實踐中達到的協調,這就是莎茨基所謂的‘語境構建的生活的整合”。11庫爾德利認為,媒介實踐研究范式首先應當從實踐行為的組成元素入手,著力發現實踐形成發展過程中主客體元素的協商機制以及起關鍵作用的核心元素。這些組成元素是布爾迪厄所講的社會行動者的客觀物質條件:階級、群體和資本等,它們成為人類媒介實踐行為得以展開以及如何推進的社會基礎與現實情境。并且,人類的媒介實踐同時也會對媒介技術的存在方式與運行過程產生影響,而這也正是媒介技術發揮的整體性影響。
針對媒介社會權力關系與媒介行為模式兩個主要研究對象,庫爾德利認為媒介研究的議題主要集中在 “媒介與日常生活”之間的關聯上,認為媒介技術給人們塑造了一種全新的生活形式。其實,關于這一點在推崇新受眾研究的學者身上比較突出,他們把受眾放回自身的文化結構和日常語境中,研究具體的個人如何看電視、使用媒介,注重立足受眾復雜的媒介日常實踐與接受情境對媒介的實踐過程展開分析。比如,霍布林的《十字路口:肥皂劇研究》、拉德威的《閱讀羅曼史》、利文斯通的文本與讀者關系等研究,都注重受眾的接受行為是立足于何種日常生活才得以生發及其對日常生活的意義。學者潘忠黨對此也有相同的理論預設,他認為媒介研究要從微觀敘事中窺見那些“平凡、瑣碎、自我、邊緣的日常生活現象,從中看到人們如何在創造性地運用新傳媒技術,尤其是個性化的、移動的、可無限刪改且集體創作文本的、可以跨越時空等各種界限的組合成‘群的技術,重構他們與社會、公眾、公共空間、民族、國家等宏觀類別之間的關系,并同時重構這些宏觀類別本身”。12他的這一論斷,將看似簡單的媒介實踐與個體繁雜的日常生活進行學理化的關聯提供了一種研究路徑。庫爾德利一方面將日常生活視為人們進行媒介實踐的背景,強調要在具體規定時空條件下探討人們的媒介實踐行為;另一方面,他也十分看重由媒介技術所支撐的日常生活形式或樣態,重點探討人們如何依靠媒介展開日常生活、媒介實踐對人類的行為習慣和基本需求的形塑。
在研究方法上,以“實踐范式”展開的媒介研究,無論是針對受眾的使用與接受行為,還是對媒體的生產制作環節,庫爾德利認為都講究要通過具象的行為來闡釋其中的意義,探究媒介實踐對其它實踐行為的影響。面對人類開展媒介實踐的復雜過程和豐富事實,研究者無論是展開參與式觀察,還是進行深度訪談,都要求其以一個“參與體驗者”介入研究對象的媒介實踐活動之中,在這個過程中與研究對象展開深度的交流互動,進而產生一種共情體驗。
三、“實踐范式”的現實需求
事實上,在當今的媒介化社會,媒介研究必須關注人的媒介實踐過程,主要還有兩個方面的現實需求。
其一,在媒介化社會,人們在使用媒介的過程中身體的參與度得到前所未有的提高,身體的功能與意義得到放大。比如,在當下非常流行的手機拍照并上傳網絡空間這一媒介實踐行為中,無論是線下的拍攝還是線上的上傳,從媒介技術實踐的角度上講,都要求身體的深度參與。身體與媒介技術的關聯、媒介實踐過程中對身體的調用是媒介研究必須直面的一個現實問題,“實踐范式”的研究路徑則較好地將身體納入討論范疇之中。美國以研究身體聞名的學者Lindlom J和Lakofif G 強調,具身涉及到身體與環境的嵌入性與交互性。一直以來,媒介文化研究并沒有忽視身體的存在,麥克盧漢的“媒介是人體延伸”觀點是一個學術來源,另一個是媒介考古學,涉及身體跟機器的關系,我們在使用機器的時候成為了機器系統的一部分。海德格爾還說過,打字機剝奪了我們身體的本真性,因為它把手的書寫功能變成了按鍵的機械動作。唐·伊德認為,技術總是生活世界的組成部分,在實踐中,具身是我們參與這個生活世界的方式,在此過程中,技術表現為一種文化嵌入性,即是說,具身關系是我們跟環境之間的關系,在這種關系中包含了物質化的技術或人工物,我們將它們融入到我們身體的經驗中。13在當今的媒介化社會,我們的運動狀況被穿戴設備記錄下來,我們的各式偏好被各類App記錄下來,我們的人際交流與社會交往在虛擬空間得以“面對面”地展開,“身體成為了人類在與世界交往中實現自我意義的‘紐帶,‘挺身于世界便是一種不斷拓展生存能力、表達能力的姿態”,14這也正如西爾弗斯通所說的,“我們將自己的痕跡烙在這些我們擁有的物件上,并用它們來表達我們的身份”。15簡言之,在媒介化社會,人們在開展各式媒介實踐的過程中,身體在場貫穿于媒介實踐之中,媒介實踐之中對身體的調用十分頻繁與突出。立足于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將身體實踐納入討論之中,有助于我們認識媒介技術與人的關系以及媒介技術對人的深刻影響。
其二,在媒介化社會,當今的社會景象已充分說明以智能手機為代表的媒介技術不僅幫助人們實現信息獲取,還幫助人們實現各種社會互動,媒介技術因此演變成為人們日常生活中的有機構成部分,媒介實踐也成為人們日常生活實踐的重要組成部分。由新媒介技術特別是智能手機實踐構筑人們的日常生活形態,人們使用媒介更加私密與個性化,人們與媒介的互動更為頻繁與復雜,人們經由媒介構造的日常生活更加多元,學界需要回答的問題,如新媒介對人們的影響,也更加全面與深刻。面對媒介技術已經全面嵌入了人們日常生活的現實,庫爾德利發出疑問,媒介使個人最細微的行為都為之一變,同時又改變了我們最宏大的生活空間,當這一沖擊與之平行的其他變化嵌入日常生活,并滲入了生活的每一個層面時,我們又如何把握其影響呢?16對此,他也給出了解決的方法:分析人們在媒介實踐中的日常行為和習慣。他認為,從更寬廣的視域來看,媒介技術只有在日常語境中與我們的大范圍習慣結合在一起,與我們辦事的方式結合在一起時,我們的媒介習慣才會變化,手機應用軟件的力量在于,它們能重構我們與媒介互動的基本習慣。17在庫爾德利的媒介實踐觀中,媒介技術已經是一種社會行為,促成新的行為習慣得以構建與穩定,對人們的日常生活具有重新塑造的意味。由此可以看出,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在分析媒介影響時不僅注重對技術本身的力量展開探討,還十分注重技術之中人的個性化和主動性以及由此引發的社會性變革,力圖將媒介技術作為塑造人們行為習慣的結構性力量加以剖析。
媒介研究從“文本效應”轉向“實踐范式”,并不是以直接切換的方式到來,而是一個漫長的過程,這其中有研究者的倡導與引領,但不可否認的是,媒介技術本身的發展在其中發揮關鍵作用。在大眾傳播時代,人們對待媒體技術的訴求集中于它傳遞了什么內容,人們對媒介技術的信息傳達功能十分看重?,F在,人們進入由互聯網和智能手機構筑的網絡空間,獲取信息已不再是人們使用媒介技術的唯一甚至重要訴求,媒介技術以一種嵌入的方式進入人們的日常生活。進一步而言,媒介技術成為人們順暢開展日常生活的一種社會基礎設施,它將人們的生存時空包圍與架構,人們的一言一行、衣食住行都在媒介技術的世界之中生發,這其中人們使用媒介技術形成的現象與經驗性材料也為媒介研究創造了天然的土壤和養料??傊?,媒介研究只有立足于受眾的實踐行為,才能更好地觀照個體的人和社會現象,全面理清媒介技術與人之間的復雜關系,進而深刻闡釋媒介技術的多元意義與文化價值。
注釋:
①齊愛軍.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研究的“實踐范式”轉向[J].山東社會科學,2017(01):152.
②⑤⑥⑦⑧⑨⑩111617尼克·庫爾德利.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字媒介實踐[M].何道寬,譯.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6:40,39,41,39,46,47,47-53,44,4,17.
③④詹姆斯·W·凱瑞.作為文化的傳播[M].丁未,譯.北京:華夏出版社,2005:63,42.
1215潘忠黨.“玩轉我的 iPhone,搞掂我的世界! ”——探討新傳媒技術應用中的“中介化”和“馴化”[J].蘇州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4 (04):159,158.
13劉海龍.傳播中的身體問題與傳播研究的未來[J].國際新聞界,2018(02):37-46.
14曹鉞,駱正林,王飔濛.“身體在場”:沉浸傳播時代的技術與感官之思[J].新聞界,2018(07):18-24.
作者簡介:甘慶超,興義民族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講師,云南大學傳播與社會發展研究基地研究員,博士
編輯:白? 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