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2010—2020),中國傳統音樂研究領域所探討的話題緊隨社會發展出現了一些前所未有的新內容,研究議題及研究方法亦趨向多元化,“傳統”之于“傳統音樂”也有了某些新的解讀和詮釋。學科名稱從“民族民間音樂”到“中國傳統音樂”的悄然改變,于學科體系的建設產生了各種影響或變化。以此十年為時段,對其間傳統音樂研究文獻進行細致梳理,于基礎層面,對學科建設中出現的一些值得注意的現象和問題加以關注。其中包括對學科的名稱、概念及研究方法、理念的重新認識。
【關鍵詞】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建設;基本問題;現象觀察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7-4198(2022)08-135-06
【本文著錄格式】張露丹.中國傳統音樂學科建設中的相關基本問題探討——以十年(2010—2020)為觀察點[J].中國民族博覽,2022,04(08):135-140.
引言
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學術界所探討的話題緊隨社會發展出現許多“全球化”“后現代”“跨學科”等方面的內容。在具體研究中,學者們對“傳統音樂”之“傳統”也有了新的看法。本文對這十年基于“學科建設、發展”角度的觀察和總結,非采取分板塊、分主題、分內容綜述的框架和類別,而是扣住“學科”這一關鍵詞,聯系整個發展歷程,看學科建設中出現了哪些值得注意的現象和問題,發表筆者自己的看法和觀點。
該文的十年數據來源于這一時段出版的相關文論,期刊論文根據2019年核心期刊目錄的《音樂研究》《中央音樂學院學報》《音樂藝術》《中國音樂學》,與拓展版目錄中的《星海音樂學院學報》《中國音樂》《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版)》中與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相關的文章及十年來中國傳統音樂方向的碩博論文,共1278篇。整體來看,個案研究在這十年呈現百花齊放、學術爭鳴的態勢,各個專業機構、音樂學院培養的研究團隊進行了非常深入的考察和研究。同時,學科會議通常可以引領并體現學科研究的發展動向,會議議題也代表著當時學科內最熱門的研究點和大家關注的話題,一些議題的設置反過來也會影響和促進相關研究的增加。除世界傳統音樂學會(ICTM)和中國音樂研究基金會“磬”(CHIME)及相關學術分會之外,國內與“中國傳統音樂”相關的會議莫過于兩年一屆的“中國傳統音樂學會”最有影響力。近十年來參會人數逐年增加,論文提交量也呈上升態勢,會議探討主題也呈現多元化,而下文具體論述與相關問題分析則不僅限于這十年的文章。
一、值得思考的幾個問題
何為“傳統”?“傳統”的定義是什么?如何對“傳統”進行時間劃分?中國音樂和中國傳統音樂的區別是什么?《詩經》《楚辭》《相和歌》是傳統音樂嗎?雖然以前把它們都放在中國音樂研究的范疇中,劃分它們的標準和界限是什么?“傳統”可以古老到什么程度?只有在偏遠地區存在的音樂種類叫“傳統音樂”嗎?城市中的傳統音樂“傳統”嗎?中國傳統音樂和民族音樂學的區別又在哪里?將這些平日里司空見慣的問題放入學科視角進行剖析、定義與解釋,是學科發展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
(一)中國傳統音樂是“學科”嗎?
通常談到“學科”二字,大家似乎都能明白它的含義,但有時涉及的僅僅是一個學術現象,而非學科概念上某些理論性或方法性問題的呈現,因此,本文在探討前,先對“學科”進行概念上的厘清和規約。近些年來,對于該學科我聽過這樣幾種稱呼:“中國傳統音樂”“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中國傳統音樂學科”“中國傳統音樂學”。這些“學”“學科”“理論”是否相同?區別在何處?
英國學者托尼(Tony Becher)和保羅(Paul R. Trowler)認為,從傳統的定義上看,“學科”主要分為兩種類型:其一,學科是基于內部原因而產生的;其二,學科是基于純粹的學術界影響范圍之外的原因所產生的。[1]也有人認為,“學科”可分為三點,一是指“科學領域以及知識分支”;二是指“教學的科目”;三是指“學術的組織”。[2]可以說,“學科”是用來構建不同知識體系的符號系統,通過這些符號系統,使得同行之間的互動、交流更加具有專業性。[3]因此,學科也可理解為:現代科學的知識分類單位,是相對獨立的知識體系。
在不斷發展的過程中,通過知識的制度化,人們重新定義了最初的“學科”,其目的是構建起共同的社會協作、交互的關系,而并非僅僅為了純粹意義上的教學形式以及知識分類[4]。在一切事物都變得“井然有序”的基礎上,這種由“學科”帶來的制度化也滿足了人類對于秩序的本能追求。反觀中國,自古以來就有著“學科”的概念,只不過稱謂不同。我國古代對歷朝歷代所積累的文獻采用的是“經、史、子、集”的方式進行分類,而直至現代才得以廣泛應用則與現代科學發展有關。因此,學科也可以是一種知識的存在狀態。
反觀中國傳統音樂理論,蕭梅曾談到,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到底是一個以特定對象劃分的“研究領域”,還是作為一門“學科”來進行規限?于目前學界的相關爭論來看,學者們還沒有足夠統一的認定。董維松在1988年發表《中國傳統音樂學與樂種學問題及分類方法》時提出了“中國傳統音樂學”是一個專門研究“中國”的“傳統音樂”的學科。王耀華于1989年在臺灣出版的《中國傳統音樂概論》也贊成董維松這一說法。袁靜芳的《樂種學導言》中也用了“中國傳統音樂學的建設”的文字。但是,“中國傳統音樂學”目前仍未成為一個統一的學科名稱被使用。例如有些院校稱之為“中國傳統音樂理論”。[5]就像洛秦在談及“音樂上海學”研究定位、視角、范疇和方法時提出,此處所謂的“學”即“研究”,并非“學科”(—ology)的含義,只是“研究”(Studies)的含義,類似于“敦煌學”“莎學”或“紅學”,由于《紅樓夢》《莎士比亞戲劇》和敦煌莫高窟所蘊含內容之豐富、研究價值之珍貴、成果累積之豐厚以及涉及問題之龐雜而成為專門之“學”。[6]
可以明確的是,如果把中國傳統音樂理論作為一個學科來看,無論是在中國傳統音樂后面加一個“學”變成“中國傳統音樂學”,當作一個科學范疇對中國傳統音樂進行研究,還是因為中國傳統音樂有了系統的研究才將其當成一個理論體系,將其看作“中國傳統音樂理論”,取任何一個字和詞都沒問題,關鍵在于,無論用“學”“學科”還是“理論”概括,當下依舊缺少對這一學科、學、理論研究之理論本身的“理論研究”。
再者,在這十年的研究中,“學科范圍”似乎依舊有其游移性。當進行該學科十年綜述文獻搜集時,確實遇到了讓筆者困惑的內容,即如何判定這篇文章是否屬于“中國傳統音樂”這個學科領域?
中國知網近年來完善了期刊的搜索引擎,可以直接看到期刊的欄目分刊,僅以音樂類期刊為例,大多從12~13年前的期刊就標明了明確的欄目小標題。例如《音樂藝術(上海音樂學院學報)》的各個專欄除了“宋代音樂研究”“音樂上海學”“中國音樂理論話語體系建設研究”等帶有明確的專題性質之外,通常都為“歷史·文化”(或“歷史·傳統”)“思維·觀念”“分析·研究”“讀書·樂評”“評論·綜述”分刊。這似乎還可以看到“傳統”二字,但其余幾本期刊卻沒有這么明確。例如《中國音樂》的“民族音樂學與傳統音樂理論”“古代與近現當代音樂史”“作曲理論與作品分析”“音樂表演”等。《中央音樂學院學報》的“民族音樂”“中國音樂史”“西方音樂史”“作曲理論”“音樂表演”等。《中國音樂學》的“中國音樂史”“作曲技術理論”“民族音樂學”“西方音樂”等。《南京藝術學院學報(音樂與表演)》分成“音樂研究”“戲劇影視研究”“舞蹈研究”等。《星海音樂學院學報》會分成“音樂美學”“樂律學”“中國音樂史”“嶺南音樂文化研究”“民族音樂學”,等等。
縱觀這些欄目劃分及研究內容,有些研究戲曲曲牌的文章出現在“音樂表演”刊目下,一些研究少數民族音樂個案的文章既有歸為“民族音樂學”的,也有歸為“傳統音樂”的,有些研究民族器樂或戲曲曲藝的文章會劃分到“中國音樂史”刊目下,并沒有一個統一的標準。因此帶出的問題是,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如何分類?是按照文章的題目還是關鍵詞進行分類?近十年來,它與民族音樂學是否融為一體?若沒有,為何會在欄目劃分時出現這樣的游移和不確定?
(二)中國傳統音樂為何分類?如何分類?
傳統音樂的分類問題可謂是伴隨著這一學科的出現而出現,至今該話題依舊熱議。如今中國傳統音樂通用的“四大類”是在1941年由呂驥撰寫的《中國民間音樂研究提綱》基礎上所形成的分類模式。他將“中國民間音樂”劃分為八類的基本框架:民間歌曲音樂、民間勞動音樂、民間說唱音樂、民間戲劇音樂、民間舞蹈音樂、民間風俗音樂、民間樂器音樂,這對1964年學者們進行《民族音樂概論》的編寫有著直接的指導作用。然而,之所以沒有將宮廷音樂、文人音樂和宗教音樂等納入其中,是因為當時的編寫者們認為,“民間音樂”和“非民間音樂”是有總體傾向上的本質差別。因此,歷史上為統治階級服務的宮廷音樂,“躲進小樓成一統”的文人音樂,以及宣傳“封建思想”的宗教音樂是絕對不可以包括在對人民進行音樂教育的教材之中。[7]
對研究范疇和分類方式以及分類問題本身,多位學者都對其進行過探討。此如袁靜芳在《中國傳統音樂概論》[8]中歸納了六種論點:其一,“民族音樂五類論”包括:民歌和古代歌曲、說唱音樂、戲曲音樂、器樂音樂以及歌舞與舞蹈音樂,這樣的分類事實上源自上述提及的1964年中國音樂研究所編著的《民族音樂概論》。其二,“史學斷層論”,這是由黃翔鵬在1987年提出的關于先秦鐘鼓樂、中古伎樂和近世俗樂的分類觀點。其三,“地域色彩論”,該分類觀基于苗晶和喬建中始于1987年對“民歌色彩區”的相關研究。其四,“文化流論”,這是由費師遜在1988年所提出的觀點。其五,“四大類”,即民間音樂、文人音樂、宮廷音樂和宗教音樂。其六,“民族音樂志論”。但袁靜芳對這些分類的評述為:“五類論”僅側重于對民間音樂的關注,“斷層論”雖然簡潔,亦突出了重點,但也由此過于簡單,掛一漏萬。“地域色彩論”雖然有對傳統音樂文化總體性的參照與認識,但分類細目仍亟待進一步拓展。“文化流論”是對更高、更深層的研究選擇有了較為重要的指引作用。“四大類論”可謂是一種適應于教學的分類方法。而“民族音樂志論”就需要學者們對其進行更為深入的、全方位的建設。在袁靜芳的著作中,她采用“民間音樂”和“宗教音樂”的二分法,將“宮廷音樂”置于中國音樂史部分,再將“四大類”中所涵蓋的“文人音樂”部分加入“民間音樂”的內容之中。[9]劉紅認為,在探討“什么是中國傳統音樂”的問題上,眾多學者們在學統上依舊保持著當年楊蔭瀏所極力倡導的“從全部互有關系的古今中外音樂中審視全中國”這種對“國樂”研究的態度。面對當今中國傳統音樂客觀存在的事實和狀態,以及傳統音樂的實際范圍,“民間音樂”“文人音樂”“宮廷音樂”“宗教音樂”這四大類已經不足以用曾經的“民族民間音樂”作稱,因此,便只能將其籠統地用“傳統音樂”一名進行概括。[10]
在這樣的體系和架構中,依舊保留了原本的“民族”概念與屬性,以廣大勞動人民為基礎創造且流傳于民間的音樂則用“民間”二字對其作整體性歸納、闡釋。將那些過往古代社會中普通百姓創造與享用的文人音樂、宗教音樂,皇宮貴族欣賞的宮廷音樂,一同劃入“傳統”的大范疇下。由此,原本在本質屬性上與民間相異的文人、宗教、宮廷音樂,與其形成了共存共榮、各得其所的實際樣態。也令傳統音樂學科在這樣的調整之后,有了可以建立在更為宏大的歷史視角及文化觀念上的新體制。
但不可否認,當年呂驥在延安時期所做的“八個民間音樂分類”有分類重疊現象,還不是嚴格意義上的分類方法。既然諸多學者都已經就“分類”問題本身進行了非常多的探討,那么,是否可以跳出這個問題而將其放到更為廣闊層面來思考“該不該分類”,以及為什么要如此分類?尤其是當有了《民族音樂概論》和諸多本《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的教材的該學科,卻缺少對“民族音樂概論”以及“中國傳統音樂理論”的“理論”研究,或許是其區別于民族音樂學和其他學科的根本原因。因此,如何界定“中國傳統音樂”及其理論是我們需要思考的問題。
二、研究取向及其方法
總體來看,近十年來學科的研究內容沒有太多變化,依舊屬于傳統音樂范疇中的各個子項目研究,但學科的研究視角與方法確實有了與之前不大相同的取向。其中,最熱議的話題有如下幾個。
(一)跨界與融合
上世紀八十年代,民族音樂學進入中國大陸,曾經在學科名稱、概念以及研究方法、理念等方面與本土既有的“民族民間音樂理論”進行過比照性介紹和討論,如今,對該話題的熱議依舊未減,并且提到學科融合及跨界等諸多問題。2015年在上海音樂學院舉辦了第十屆“國際交叉音樂學大會”(Conference on Interdisciplinary Musicology),該會議于2004年首次在奧地利格拉茨大學舉行,試圖將所有音樂學分支學科匯集到一起進行借鑒、融合與比較,其目的是使音樂研究在各種不同學科之間相互碰撞、開拓視角。而2015年11月27日至29日由交叉音樂學會與上海音樂學院聯合主辦的第10屆交叉音樂學大會是該會議首次在亞洲地區召開。參會的除了有音樂學學者之外,還有許多來自人類學、醫藥學、生物學、物理學、心理學等學者與音樂學學者共同進行的音樂研究。那么,這種是否才是真正意義上的跨學科?對此需探求,跨學科的“跨”與“界”在何處?跨學科、跨界,跨的是學科還是方法?
“要有所限定地理解跨界”是韓鍾恩從哲學視角指出的觀點,他認為,在嚴格地遵循有明確定位的學科自性時,還要遵守有條件產生位移的學科間性。尤其是關聯學科原位及其他學科之間是如何相互汲取,并適度融合的。”[11]這句話明確表示出,開創各學科間的跨界聯系需要立足在各個音樂學科的本體性研究過程中。另外,在2013年舉辦的“全國音樂學‘跨界’問題高層論壇”上,趙塔里木提出“Cross—Broader Ethnic Groups”的音樂研究概念,張伯瑜在此基礎上延伸出兩點,一是可以用“學科交叉”一詞表示學科范疇上的跨界,二是用“多元音樂創作”一詞來表示音樂創作上的跨界,給予“跨界”概念運用在不同學術方向的表達方式。[12]于潤洋則從兩個層面上談及音樂學學科的“跨學科”問題:首先,需關注音樂學學科與相關上方學科領域之間的關系,其次,要了解音樂學學科內部的各個子學科間的關聯。由此得出,音樂學“跨界”的目的并非要“跨入”哲學、美學、人類學、社會學、歷史學、民俗學、心理學等學科領域中去,而是借鑒諸多他學科領域中的理論資源、方式方法,以此獲得理論支撐,提高本學科的理論內涵。通過這樣的方式來更加深入透徹地認識學科自身性質。在相互間融合和滲透的過程中,相互闡釋、相互支撐并相互印證。[13]
在跨界、跨學科概念下反觀近年來學界關于中國傳統音樂與民族音樂學的探討,結論也就顯而易見了。眾所周知,民族音樂學作為舶來的理論和學科,無論是歐洲的實踐還是北美的實踐都沒有遇到過與這一學科生存的本土相關理論研究之學科并行、并存亦或相互交錯、影響的復雜關系。而在中國,這一情形的特殊性在于,中國學者所進行的民族音樂學或傳統音樂研究有兩方面的情形值得重視,一是研究隊伍中部分學者是先做傳統音樂研究,后吸收或運用民族音樂學的理論、方法來進行原本所從事的這一領域的研究。二是有民族音樂學和中國傳統音樂兩個方向的培養和訓練背景的學者,這樣必然會形成研究方法受到學科不同屬性、不同訓練,而產生不同的特點和不同的運用狀態。事實上,后者無論是傳統音樂方向還是民族音樂學方向,絕大多數學者研究的對象或內容幾乎是集中于本土傳統音樂文化的面向內,于是,即便采用不同的方法和理論,呈現出來的實際內容之趨同性和共通性是普遍存在的一個現象。
事實上,民族音樂學跟中國傳統音樂之間交錯的復雜關系由于特殊的歷史環境,并不包括中國臺灣和香港。若把中國傳統音樂與民族音樂學當成兩個學科或兩個研究方向(專業)來看待的話,這一現象是出現在中國大陸這一特殊的研究環境和實際狀態中才有的相對比較特殊和獨立的現象。可以說,絕大部分中國學者所做的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研究是一種母體文化的認知行為,不同于西方學者所做的過往民族音樂學概念上“非西方音樂文化”的“異體”文化研究,而是一種有覺悟的自我文化觀察的本土學者的本土文化研究,田野考察也是這種自我文化觀察的特殊化和具體化的實際體驗。民族音樂學理論方法在中國的實踐,是否有明確的楚河漢界,哪些是指導我們進行中國傳統音樂研究?哪些是某種自我觀念的更新?這些都是值得思考的問題。
(二)區域音樂研究
近年來,中國傳統音樂學界對“區域音樂研究”的關注持續升溫,其研究方法為通過“區域”概念的視角來解釋由某一地區、某一族群中的音樂狀態以及空間組合形態,并探求“人”在音樂中的文化行為、音樂與地理之間的關系、人文與環境的內在聯系等。
從近十年的文論資料檢索以及會議情況可以看到,區域音樂研究已經形成一定規模。同時,每屆中國傳統音樂學會都會設置一個主辦方當地音樂研究,如“東北傳統音樂研究”(2018年于沈陽舉辦第二十屆年會)、“北方草原文化中的音樂研究”(2016年于內蒙古舉辦第十九屆年會)、“楚音樂文化研究”(2014年于武漢舉辦第十八屆年會)等,帶動了該地域下音樂研究的發展;也形成了一些成果豐富,具有影響力的研究隊伍,如洛秦帶領下的“音樂上海學”,廣東的“音樂嶺南學”、東北的“音樂哈爾濱學”及如今順著這個話題思潮提出的“音樂北京學”“音樂蘇州學”,等等。
(三)傳統與當代
在全球化與數字時代的發展進程中,愈來愈多的學者開始對傳統音樂當代發展、變遷、保存及應用的關注。他們借鑒多學科視角和多維度切入的方法,將現代科技手段與傳統音樂研究相結合,以此探尋傳統音樂在當代的傳承和發展。當然,探討的最多的莫過于“非遺”話題。從2001年昆曲藝術被列為聯合國科教文組織“人類口頭和非物質文化遺產代表作”以來,古琴藝術、維吾爾木卡姆、蒙古長調藝術、福建南音、朝鮮農樂舞等相繼入選,“非物質文化遺產”一詞在短短幾年內有一個陌生的新名詞變得家喻戶曉。這與國家出臺的一系列政策法規、保護措施息息相關,各省、市、縣都建立了非遺保護體制,出版了入選的非遺名錄。“非遺”工作日益推進,在全國各地都產生了較大的反響,與此同時也引起學者們對如何更好地保留傳統音樂的“原生性”,如何重建傳統音樂話語權的相關討論。尤其是將“非遺”放置在社會和文化語境中進行動態的審視,并如何在高等院校對其傳承發展起到重要作用進行關注,這也是第20屆中國傳統音樂學會參會學者討論最多的議題。
除“非遺”之外,傳統音樂在當代如何生存發展也是大家探討的重點。如何“歷史地看待問題”是越來越多學者反思的內容,由于“傳統”不是一個單一線索上的時間概念,人和人、人和時空、人和環境、環境和時空的關系一直在變,固定地看某個現象是不存在的。只有將歷史全都呈現出來讓現代人去評判現在的狀況,才有看待傳統與變遷話題的意義。
(四)再研究
“再研究”話題在近些年來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中雖沒有十分明確地將其作為一個“話題”進行探討,但事實上,如今大部分研究都是建立在前人研究成果基礎上的“再研究”,以不同的視角和方式對同一個研究對象進行多維度的解讀。一個完全沒有前人涉獵的話題已經很少了,因此,如何在前人研究基礎上深入自我研究,做“再研究”是我們當下學者都需思考的問題。
“再研究”在人類學中有著較為長期的學術積累,其中有這樣幾種常用說法,如回訪、重訪、追蹤調查、追蹤研究、回訪調查等。從表面來看,這些稱呼間的基本含義并沒有較大區別。但若具體談其概念,人類學家蘭林友曾指出,重訪(Revisit)是田野工作者對自身田野工作點的回訪,意為對自己原先進行過田野工作點的再次訪問。而再研究(Restudy)與重訪的不同在于,它所強調的是對他人的調研點進行重新調查與研究,并以此與已有研究進行學術對話。[14]
當然,如今我們可以進行“再研究”也要歸功于前輩學者們上世紀對中國傳統音樂文化的大規模收集整理工作。如20世紀20年代,以劉天華為代表的一批“國樂改進社”人員對戲曲音樂、風俗音樂、器樂曲牌進行記錄和“譯譜”。隨后的30年代,以楊蔭瀏為首的學者對“十番鑼鼓”音樂的考察記錄。再到30至40年代,延安音樂家對陜甘寧等地的民間歌曲、少數民族民歌、以及地方戲曲的實地觀察與記錄整理,再到80年代開始的大規模集成編撰工作,等等。
如今,在“再研究”視角下的諸多成果呈現出部分學者爭論的是否“重文化而輕音樂”問題。對此,筆者認為,音樂是否被關心少了,文化是否被重視多了,似乎應當著重于“怎樣關心音樂”以及“音樂被我們怎樣關心了”而展開解釋。因為這一問題有兩點值得注意:第一,學者的學術背景及專業特長;第二,研究者身處的環境、狀態以及觀察事物的角度,對研究對象于音樂層面的認知和描述可以做到怎樣的深度和密切度。反觀中國本土學者,至今為止,大都以本土本民族的音樂作為研究對象,因此,無論我們多么客觀地觀察和描述我們的研究對象,怎么都擺脫不了“本鄉本土”“熟人熟事”的主體身份和“自我分析”的主動姿態。因此,相對來說“音樂”與“非音樂”的判斷與觀察,我們有著自發、自主、自然的認知感悟能力,這一點與西方學者是有所區別的。[15]這似乎也是在近十年學科交融大環境中“再研究”的價值意義。
(五)儀式音樂
儀式音樂同樣是學界非常關注的話題之一,對相關研究對象的資料收集、整理和學術研究由來已久,并涌現出一系列卓有建樹的成果。值得一提的是,1956年,楊蔭瀏率領的采訪隊(由民族音樂研究所和湖南文化局成員聯合組成)對湖南的民間音樂進行了一次普訪調查,將學術成果編輯成《湖南音樂普查報告》一書正式出版,[16]成為了該研究方向最早且較有系統性的研究報告。可以說,中國傳統音樂學科自誕生以來,對儀式音樂方向的研究一直呈上升態勢。近年來,該話題依舊在學術領域內討論熱烈。例如,上海音樂學院劉紅教授及其研究生對于道教儀式音樂的相關研究及探討;蕭梅教授及其研究生對少數民族儀式音樂的探究分析;中央音樂學院袁靜芳教授及其學生對佛教儀式音樂的相關研究;楊民康教授及其學生對云南少數民族儀式音樂的研究等,對該方向的研究有著豐富的學術意義。
但是,對于民間信仰或宗教文化的研究,是非常考驗研究者智慧的,其中不單是宗教層面的相關現象于普通研究者來說較為高深、難以用文字清晰地描述,因而需要相當程度的觀察和體認才可以對其有一定程度的認知。在學術層面,對信仰本身如何進行定義與解釋也是相當艱深的問題。然而,這一方向所囊括的內容也引申出我們在分析音樂和觀察音樂時,應該作為觀察者的角度看音樂,還是研究者的角度看音樂,等應該正視的問題。
(六)書寫方式(文字與影像)
都說語言表達不了的東西用可以音樂表達出來,而音樂學學者們卻偏偏反其道而行,把那些無法言說而以音樂表達的東西再用文字將其表述出來,這或許就是音樂學學科的魅力所在。為了把我們研究所見的活態音樂文化進行記錄與研究,對于相關方法的探討一直是學科中不可或缺的話題,近十年來的個案研究中,沒有扎實的田野考察和詳細的民族志寫作都不可能稱之為一篇足以有學術說服力的研究。
但需要思考,我們研究這些音樂可以達到怎樣的目的?是以此來建設中國的民族音樂理論體系?還是為了給音樂創作者們提供素材和基礎?雖然許多前輩學者們都曾十年如一日不辭勞苦地進行著這些工作,即便具體做法因田野工作目的的不同而有所差異,但相互之間并不矛盾,結果是殊途同歸的。因此,對音樂事項的書寫記錄就十分重要。韓鍾恩認為,文化當事人是書寫文化的唯一主體,也是書寫文化的主要對象。[17]近些年來,中國傳統音樂的研究逐漸受到民族音樂學理論方法的影響,田野考察與民族志記錄成為學者們進行研究時必須的工作,而民族志如何呈現則因人而異。
此外,無論是研究領域還是研究方法,都會經歷一個由量變到質變的過程,在學科發展的這十年間,又出現一個新的研究方法及展現方式,即“音樂音像志”。近些年來,田野音樂影像志的拍攝、剪輯和制作已受到學界的重視,在田野考察過程中,用更加直觀的影像表述方式,對研究對象——“文化持有者”的音樂文化生活,實現一定程度上更加接近真實樣態的再現。對此,除了學術會議開設相關議題進行探討之外,一些專業院校在學位論文基礎上,要求學生完成與論文相關的影像民族志影片(中國音樂學院趙塔里木要求民族音樂學專業碩博畢業生在田野工作基礎上,不僅完成紙質版畢業論文,還需遞交一部碩士不低于30分鐘、博士不低于40分鐘的音樂民族志影片)。但總體來看,對于該方法還有很多的探討空間。在構建影像音樂民族志文本時,我們不僅要問“為誰書寫”,或許還要關心“誰來書寫”。
三、結語
在21世紀的第二個十年,科技發展、訊息便捷,如何讓被我們的關心、觀察的“民族民間音樂”還原到本色的狀態下看它的生存狀況、社會關系等都是我們研究中必須面臨的現實問題。在全球化趨勢下,國際交流日益密切,無論是留學、訪學,還是外國學者來中國教學、講座、參與研討會等,我們可以輕而易舉地接觸到各個國家的研究者和研究成果。還有一批學者是到國外留學學習民族音樂學專業再回國進行田野考察完成的研究成果,他們接受的教育背景也帶給中國傳統音樂學科研究方式和表述方法的另一種趨向,因此在近十年來,出現了許多關于跨學科、借用他學科話語及中國音樂研究話語權等探討。
在學科發展過程中,綜上所述的跨學科、再研究等方法與我們當下的學術環境密切相關。在學習和實踐過程中令筆者不禁反思,是否需要思考一些在我們最為熟悉的中國傳統音樂學科中,大家“熟悉”卻又似乎陌生的“基本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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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張露丹(1991-),女,漢族,安徽人,上海音樂學院,博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中國傳統音樂理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