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可馨

關系,無所不在,悄無聲息。
如果留意,過去幾十年,中國社會最深刻而激烈的改變,其實是關系。
國家建立、改革開放、市場經濟、大遷徙、計劃生育、全球化,每一樣,都在深刻改變以倫理為主軸的傳統關系形態。可以說,從公共領域到私人領域的關系的形式與內容的改變,是中國社會從觀念到行為根本上的改變。
如今我們依然處在這個變化的過程中,關系狀態遠未定型,但種種特征已經可以開始被捕捉與描述:
比如,有的面向被遮蔽和忽視了—描述關系的詞語,諸如“圈子”“拉關系”,無不含有貶義,人們利用關系又厭倦關系,不滿的是私人關系對平等權利的排斥,但這些并不意味著關系本身要被否定。現代社會良好運轉所需要的基于市場經濟、公民社會,以契約、默契、信任為重點的關系,還沒有定型。
有的經歷了破壞、變異,也在重新生長—在私人領域,家庭關系的不可選擇性這一長久的基本事實已經改變。傳統家族碎裂,家庭的功能被剝離,逐一被市場和制度取代,但在原子化生存境況下,家依然被期待,人的情感需求迫切等待安放之所,親密關系變得多樣。
有的被遺忘了—在人際關系之上,人與超越性,與天地生靈,與價值坐標、與彼岸世界“斷連”的后果正在顯現,虛無、倦怠、迷茫無所措,是當代人最為普遍的精神癥候。
如果說,過去幾十年讓很多人學會了、習慣了個人奮斗、獨善其身,那么事到如今,一種健全的關系的重要性亟待被重新正視。即,“我”不是孤立的,而是身處與他人、與周圍、與世界的普遍聯系之中,建立與它們的關聯,也是為了建立“我”。
萎縮和封閉并不能通向更清晰的、更真實的自我;充沛靈動的人,精神觸角反而是向外的。無疑,我們都屬于比自身更大的東西。
這個東西是什么?尋找它,錨定它,將自己與之連結,事關我們的心靈與真實生活。
亞里士多德的《政治學》中有一句著名的話:人是政治動物。
抽離這句話背后的古希臘城邦語境,它的意思具有普遍意義。人在群體中生存,行為、制度、人性展現受到社會關系的限制,而“政治”的意涵是,在不同的共同體形式中,人與人的關系如何可能,人與人如何共存。就人的現實生活來說,這些問題是根本性的。
古希臘人所設想的理想秩序是:由城邦范圍內男性成年公民之間的辯論、言說,達致政治上的理性結果,而在更廣闊的關系圖景中,還包括公民對城邦的責任,男性之間的愛,人與神、人與宇宙的整體性關系。
這種思考和實踐,為人類的共存方式提供了一種范式上的貢獻。比如,“民主”這樣的關系范式,并沒有隨著古希臘城邦的消逝而消失,而是在現代開枝散葉,被不同社會和國家借鑒。
類似地,不同時空條件下的社會,各自發展出了關于人的整全性學說,它們都對人的社會關系狀態和關系模式做出了描述與安排,其中以“軸心時代”的幾種學說最有典范意義。
儒家社會中,被構想和實現的人際關系,是一種基于“親”的倫理秩序,由家向外延展出村落、國家的秩序。這種倫理秩序,為普通人確定了基本的關系坐標與道德坐標,體現為類似“三綱五常”這樣的東西。
三綱五常并非孔子的直接發明,而是后世教條化了的準則,但其基本內涵大體上是有其由來的,即人因其身份被限定了相應的社會位置、行為規范和道德責任。
這種道德秩序也蘊含價值排序。比如,《論語》記載了一則故事:有人問孔子,父親偷了羊,孩子該不該舉報?按孔子的說法,父子之間就該相互隱瞞才對。很顯然,家,在儒家的關系—道德圖景中處于優先位置。
當然,在儒家的關系圖景中,倫理秩序并非關系的全部;倫理秩序之外,還有天人之際,有道統與政統的分疏,有倫理的人與天理的道的勾連。
而在一神教主導的社會中,宗教提供的關系圖景,則是一個全能神之下的人與人平等的互愛秩序。這種秩序以教會、修會等宗教團體為載體。在路德宗教改革之前,教徒與上帝不直接發生關系,教徒在與教友的共同生活之中,在日常的關系互動中,感受和體會上帝之愛。
比如,圣本篤隱修會,相信的格律是“空閑是靈魂的敵人”,其宗教生活堅持嚴格的戒律、勤奮的勞作、不保有個人財產的平等相待,由此養成公共精神。正是這種實踐,落實了人與上帝的具體關系。
以上,可以說是幾種人類社會中最具代表性的關系模式。它們都誕生于雅斯貝爾斯所謂的“軸心時代”。這是人類文明史上的一次飛躍性突破,從此,人意識到自己是關系性的存在,而且,這種關系不止于人與人之間。
總結來說,各種“前現代社會”的關系有如下幾個特點:
人們屬于具體的、小規模的共同體,如,宗族、村莊、城堡、教會,關系的流動性和選擇性較低,依附性較強;
人與人的聯系是直接的、短鏈條的,典型如中世紀的封建制下,封建主的“附庸的附庸不是他的附庸”,又如中國傳統社會中的“皇權不下縣”;
人的關系圖景不止限于人際,還被囊括進包含著“天”“上帝”“神祇”“自然法則”等在內的宇宙整體;
社會關系具有高度的道德性。
上述這一切,被現代化改變了。為我們所熟悉的現代理想關系圖景,大體上是由自由主義所開拓和代表的。它以市場、民主、法治的實踐方式,描繪了一種所有人不分身份、地位的自由、平等關系。
現代性在全球的擴展,遵循著把這種關系模式復制、擴散至其他社會的沖動。在中國,以激進的五四新文化運動為先導,人在觀念上“沖決一切網羅”,從家庭出走,從各種傳統的具體關系中出走。
只是,在當時的語境下,走出來并不是進入全無關系的自由之境,而是進入了國家,進入了一種新的、更大規模的關系秩序。
民族國家—安德森所謂的“想象的共同體”,意指原來分屬于不同社群的不同種族、文化、親緣、地域、語言的人,能夠甘愿聚合在一個政治共同體里,并對其投注信仰般的依附與迷戀。
這或許的確可說是靠著一種想象的力量,但這想象的共同體不唯國家,金融系統、法治體系等現代社會運轉所需的系統都是超大規模的,無不依靠觀念的力量而非具體的人際連結來維系。它不需要,甚至不鼓勵人們與體制、系統中的其他真實、具體的個人有直接的、深度的、情感的聯系,而完全可以良好地自行運轉。
總結來說,從前現代到現代,關系的方式從直接變得間接,從短鏈條拉為長鏈條,從具體進入想象。
也就是說,人的具體關系解離之后,想象完成了新的連結和統一。
如前所述,現代性將人從傳統社會網絡中釋放,又進行了重新的整合,整合進民族國家、民族觀念,整合進統一的(全球)市場。
這種新的關系形態,有一個前提、兩個后果。
一個前提是:人成為了獨立的、自由的主體,他的關系不再是天生的、限定的、依附的,而是可選擇的,可流動的,可退出的。
也正是這一前提的實現,使資源得以高效配置,人的智力得以極大程度地被激發、聚合,從而實現了空前的物質繁榮和科技進展。
這帶來了第一個后果,即人的功能性需要能夠被即時地充分滿足。
以家庭為例,試想,過去的人結婚、成立家庭,基于非常多的現實需要—經濟安全、物質保障、教育、男女分工的生產活動。這些傳統的家庭功能,如今正在被市場和社會剝離、取代。
越來越多的年輕人談戀愛的動力不足,經常性的理由是“嫌麻煩”,因為裝修房間、修理電器、衣食住行,一切生存和生活所需幾乎都能通過購買服務來實現,比起指望配偶,網上下單輕省多了。
當連生育,都可以不必依賴于結婚,那么,家庭的基礎也就被抽掉了,家變得不重要,也不必要了。
這是一種極端的形態,另一種極端形態,是國家集體主義,即以國家為中心,幾乎將人的所有社會聯系都系于體制,包括衣食住行、生老病死在內的大部分功能性需要,當然也會被體制解決。
在這種關系結構里,人的位置是相對固定的,資源由行政分配,不取決于人的能力、收入、個性。在這個意義上,人和人之間的關系是薄弱的,但是人和系統、制度之間,卻是強依附關系。
無論是哪種關系圖景,都不可遏制地走向了具體關系的衰敗。人之需要不再是由其他具體的人來滿足和實現,而變成了一種人與系統的關系。

人與系統依靠觀念連接,這一方面放大了觀念的力量,另一方面放大了系統的能力。其后果已在20世紀顯現。由觀念驅動的群體行為,是此后人類社會的一個突出特征。我們見證了太多歸屬于不同政治共同體的人群,為了推演與想象的理想秩序而信服、發狂,走向敵對、沖突、戰爭。
但與此同時,在各個社會,每當進步、現代化、自由主義狂飆突進時,也都會出現保守主義的反思。它要求人們重新重視傳統、經驗、具體、地方、特殊。反思的起點在于對現代性的審視:現代性確立了理性的絕對宰制地位,取消了人的獨特性,從而取消了價值的獨特性和道德的絕對性。
這也是現代關系形態的第二種后果。
即,哪怕人與人之間全然陌生,現代社會依然可以依靠一種共同投注于系統的默契來實現運轉。系統中的人,不僅要遵守共有的價值與規范,而且這些價值和規范還由社會化過程內化為自我規訓的戒律。現代人所體驗到的意義喪失、價值虛無和情感匱乏,并不是因為他們的內心變得空洞,而是因為被填充的價值并非其向往的價值,被內化的意義也并非自己的意義,要配合的系統意志更不合于自己的感性體驗。
在超大規模系統中,個體的行動能力將不斷弱化,不僅沒有突破系統的能力,也沒有了突破系統的意愿,緊隨而至的,則是思考能力的弱化。想想看,現代化程度越來越深,偉大的思想家卻越來越少,這恐怕不是一種巧合。
所以,在現代性的洗禮下,關系,呈現出了兩面性的特征:人與穩定的具體關系、超越性關系發生了大斷連,卻又和系統出現了過度的連接。對普通人來說,最真實可感的,是線上設備與人所建立起來的無所不在、逃無可逃的連接。
這呈現出一種吊詭的現象:一方面,人與人的聯系變得空前密集,但另一方面,關系變得更輕了,責任與重負被松綁,道德的絕對性也解除了。
但是,道德絕對性的解除,不意味著道德的解除。關系作為一種道德責任,正以新的面貌逼視著現代人的內心。
針對現代性在關系上引發的種種后果,批判和拯救走向了不同的進路。有的向傳統找資源,有的在現有秩序內尋求調適,激烈者,則于根本上進行否定。
但否定過了頭,卻可能像魯迅說的,倒洗澡水時把孩子也倒了,也即,忘記了那個前提—現代關系所要求的現代道德和現代倫理,建立在個人主體性確立人人平等、人人自由的地基之上。忘記了這一點,會容易滑向兩個方向:主觀的中心主義;喪失主體的依附。

前者的問題是:過度的自我,因為缺少與外部的連結而虛無與膨脹。如加拿大哲學家查爾斯·泰勒所說的,自我所作出的判斷和行動,處在“一個有關重要問題的背景”之中,這個“背景”提供價值尺度和意義,“什么問題是重要的,并非我來決定;如果是我來決定,那么任何問題都不重要”。
換句話說,個人的情感判斷和道德判斷如果只是個人的問題,社會將無法就重要的倫理和判斷達成一致,人也將陷入孤獨的處境。
后者的問題是:交出了自我,放棄了自己的獨立,轉而委身于某種集體價值。這也會造成漢娜·阿倫特所謂的“平庸的惡”,釀成具有理性與現代性色彩的納粹大屠殺。而它的后果,更為嚴重。
現代人活在這兩種張力之中:
一方面,人是自由的,有獨特價值,非如此,人將成為物,成為工具,成為依附部件;
另一方面,一個健全的、穩定的、有力量的自我,需要與他者相連、與周圍相連、與某種超越性相連。人必是有所安頓的,或安頓于使命、榮譽、道德感、宗教信念,或安頓于某種能提供價值感的共同體。
現代理性帶給人的痛苦與貢獻,恰恰在于這種張力之中:人既要與萬物相連,又不能依附于萬物。
也即是說,現代社會給人提出了更高的要求,它期待一種自我負責、自我劃界的關系形態。這種形態,要求人保有自律、開放、審慎的心性,以及高度的責任感。
目之所見,已有太多人因為懶惰和疲憊交出了自己的自由,而放棄自由后,并沒有如愿換來其他價值的實現,自我和關系卻在不斷收縮、坍塌。
好了,現在回到最簡單的問題:人為什么要彼此連結,又要從哪里開始呢?
一些思想家的答案是:從本真的地方開始。忠實于自己的真實感受,同內在的道德感保持連接,同時,與外部世界對話、互動。
而本真,從情感開始。情感是具體、經驗、個體的,也就是說,情感是最難以被劫持、消解、欺騙的,系統能滿足那么多的功能性需要,卻唯獨滿足不了情感。即便有了人工智能的陪伴,人依然活在孤獨之中。
需要注意的是,以情感為內核的連結,也很不穩定。建立一種情感聯結很容易,但要呵護它行穩致遠卻需要智慧。但至少,這是人類走向愉悅的、真實的連結的起始,也是關系走入深處的通路。
系統理性介入不到的地方,真實的關系開始生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