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國勝

上海解除全域靜態管理后,復旦大學文史研究院副研究員段志強在跟好友和身邊人的聊天中,發現了一些異常的東西。他們或多或少表現出:“不想出門”“不想說話”“不知道該吃啥”“外面有啥動靜總要支起耳朵聽聽”“不想談論封控期間的事”等狀態。
“我說我發明個詞,叫‘后封控綜合征’吧。”段志強說,他將這些“癥狀”加以總結,發到了微博。十幾分鐘后,一條評論說道:“周末吃完晚飯和愛人一路散步至附近一商場,進去待了半小時有余,我二人都覺得頭暈想吐。”
段志強記得這個評論,這與他的感受相合:人們已經習慣封控的狀態,反倒不適應正常生活。
但他覺得這種影響是短暫的。“如果我們能很快地回到正常狀態,很多癥狀會消失的。”他對南風窗記者說。
不過,他也轉而強調:“這種感受在轉瞬即逝的歷史瞬間里,依然能夠說明一些問題。”
疫情進入第三年后,新冠變異毒株奧密克戎再一次打亂了人們的日常。很多地方開始進入封控狀態,人們閉門不出,城市按下暫停鍵。6月1日,擁有2500萬人口的超大城市上海結束了全域靜態管理,在此之前,這個城市的絕大多數人經歷了足不出戶的兩個月時光。
暫停下來的當然不止上海。兩個月前,財新網曾統計全國有6170萬人經歷過全域靜態管理,有22個城市正在經歷全域靜態管理,涉及2347萬人。
如此數量的人停止流動,靜止在家中,是罕見的。人與人之間物理上的聯系突然被迫斷開,甚至基本的生活物資獲取都出現困難,會產生怎樣的心理后果?比起每日病例的增減,這個問題常被忽略,但是,不能輕視的是,正常生活的回歸也包括正常心理的回歸。
2021年10月,醫學雜志《柳葉刀》發表了首個新冠大流行對心理健康影響的全球研究。該研究指出,新冠大流行期間,2020年全球新增了5300萬例重度抑郁癥病例和7600萬例焦慮癥病例。
很多人或許沒走到心理疾病這一步,但這一段特殊的時間,還是改變了一些東西。
同時,人們也看到,在困難的境況下,原本陌生的社區生活,開始變得熟絡起來。原來陌路的鄰里開始互相幫助、彼此關照,形成了有規則的自組織,人們又重新發現了鄰居的重要性。
段志強自己也能匹配上他所總結的“后封控綜合征”,比較典型的就是不想出門,“出門了也不知道干什么”。
他由此想起電影《肖申克的救贖》里的一幕:一位老人從監獄被假釋后,反而因無法適應正常的生活而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人的精神狀態其實很容易被外在事情所左右。”段志強說,如果人們意識不到這一點,會很容易激發出對所經歷苦難的浪漫幻想。
這種判斷或已有了一些印證。上海解除封控后的聊天中,朋友們都告訴段志強:“覺得現在吃飯好像還沒有封控時候香了。”他想了想,做了解釋:“封控的時候是短缺經濟的狀態,這種情況下物質欲望反而非常容易滿足,可一旦比較自由了,就好像又沒那個感覺了。”
這種心理不難理解。“對于不愿接受的事情,人們會本能地采取一種遺忘或者浪漫化的應對方式,這實際上是應對心理創傷的一種辦法。”段志強說,在過往歷史記憶中,這種情況“太普遍了”,像是一種人之常情。但稍加觀察就會發現:“人之常情的背后其實是歷史的遺忘和重復,有遺忘,必然就要重復。”
更多的感受難以準確描述。段志強說,當我們的日常換了一種狀態的時候,很難用比較絕對的價值判斷去描述它,這正是復雜的地方。
當年武漢解封后,段志強去問候武漢的朋友,可對方卻表現出某種“敷衍”,只說“還好,沒事”。他當時疑惑:“我想大家已經激憤成這樣了,怎么武漢的朋友都是這種態度?”現在,段志強理解了這種心情。
這是種復雜的感覺。“一方面是說了也沒用,另一方面是大家的精力其實都用于應對自己面對的具體問題,沒有力氣來認真說這個事兒。”段志強說,多數人看到的是一些極端的情況,所以來關心你,但大部分人并非面臨極端問題。“可你也不能說自己的遭遇是正常的,要把這種微妙的感覺傳達出來相當復雜,所以最后就只能說‘還好,還好了’。”
于是,當有人向被解封的人們問起封控時期的感受時,段志強說:“說不出來的,只能說等你們城市封了你就知道了。”
賀穎跟段志強有著同樣的感受。在上海全域靜態管理之前,賀穎不怎么關心別的城市中被封控人們的生活。而自己經歷過后,她開始反思:“(事情)沒到自己頭上的時候,別人的痛真的沒有辦法理解。”

這個從事金融工作、在大多數人眼里高收入的白領姑娘,盡管在上海全域靜態管理期間沒有遭遇食物短缺和無法就醫的問題,還比大多數人晚封控、早解封,但那段經歷,讓賀穎看到了一些以前未曾看到的東西,給她造成了某種心理后果。
6月8日,在跟兩位企業家朋友的聊天中,她也發現了“異常”。“大家以前總是喜歡規劃未來,但現在大家都不聊這些了。”
“規劃再久的未來,也抵不過不確定性。”她理解這種不安,也看到了她認識的那些高凈值人群面對這種不安做出的反應。
“我有個朋友以前一個月出去旅游一趟,現在他計劃等出行通暢后,一周就出去一趟,每個周末只要能飛就飛三亞、大理,以前住差一點的五星酒店,現在要住更好的。”賀穎說,她身邊高資產的人都或多或少地出現了“及時享樂”的心態。有個客戶甚至搬出自己的別墅,直接住到了一晚幾千元的所謂養生酒店。而在早前,他根本不舍得入住。
這幾個朋友的想法和行為有些消極,屬于剛剛經歷疫情的應激反應,相信過一段時間會好起來。但和他們這些有錢人不同,賀穎不敢亂花錢,最近她覺得,現在住著的一月兩萬租金的房子有點奢侈了。“以前我花得多,因為相信我會掙得更多。但是現在完全不一樣了,你很難再去賺到更多的錢,即便可以,它的可持續性也比較低了,不像以前那么高。”
賀穎還看到,在那種“特殊”的狀態里,所有人幾乎被拉回了同一起跑線上。“當市場失效的時候,很多矛盾都出來了,我當時就在想,我們讀那么多的書有什么用,身價再高有什么用,有錢也買不到東西。”
賀穎回憶起,封控的初期,她還給兩位老人送過菜。“他們以前是駐外大使,還得到過國外的授勛,之前退休了,有錢有地位,遇到這樣的情況,最后還是靠我一個外地年輕人。”
6月1日解封那天,賀穎照常出門跑步,從蘇州河跑到外灘,然后折返回家。回來的時候,她看到很多年輕人都出來了,樓下的咖啡館也開了門,營業了整整一晚。
這天到來的那個晚上,賀穎失眠了。“封控失眠,解封也失眠。”6月1日凌晨兩點,賀穎在朋友圈如此寫道:“我對上海還是真愛啊,祝福上海。”
這種失眠的夜晚在封控的幾十天里經常出現。有時候,賀穎會在大半夜驚醒,醒來就開始翻各種信息,甚至看過一些國家的移民門檻。焦慮常常襲來,卻難以名狀。很多時候,她就在客廳彈琴或者做運動,其他的事一概靜不下心來做。
鄰居們也焦慮,有時候就打電話去跟警察吵架,每次罵完之后,心里會覺得好受一些。“警察會說您下次再打來,我們非常理解你們的心情。”
段志強也在封控期間焦慮過,他的焦慮來源于家里人的購藥需求。
菜和食物他是不缺的,去年年底他開始了“田園生活”,在崇明島的村子里住了下來,鄰居村民們常給他送菜。只是在封控最嚴的時候,家里人需要的藥很難買到,那個時候相當焦慮,后來慢慢緩解。
讓他頗有感觸的是學校里學生們的生活。很多人在疫情中已經快上了三年的網課,段志強用導演呂克·貝松的一個比喻,來形容上網課和線下上課的區別:在電腦上看電影和在電影院看電影的區別,相當于親吻一個女孩子的照片和親吻她本人的區別。
“對于學生來說,最大的損失不是上網課,他們失去了校園生活,這才是最令人遺憾的。”段志強說,學生真正的收獲在于學生之間的相處,在于他們隨意聽課、聽講座,搭訕各種人,去圖書館,在大學里見到各種各樣的人和奇怪的事情。“大學應該是一個非常豐富的情況,但現在只能上網課了,封控期間甚至連圖書館都沒法去。”
而宋紫琳正在過這樣的大學生活。3月10日,她所在的吉林大學“封寢”,大家開始足不出戶。整整38天后,可以逐漸下樓,“在規定的時間可以出去‘放風’”。
她還記得第一次讓他們出去“放風”的時候,那時,她突然覺得“自由太重要了”,接著又想“活著和自由哪個重要”。
現在他們可以出宿舍樓,也可以點外賣,但空氣中的緊張氛圍還沒有完全消散。每隔三天還要做一次核酸,去哪里都要驗核酸證明。
宋紫琳的人生規劃也因這段經歷有了變化,她決定畢業后擠入考公的大軍。這條路原來并不在她的人生藍圖中。“疫情影響,工作不是很好找,從長遠來看,公務員可能是現在最穩定的工作。”她說。
失去和改變的都很明顯,但這不是那段經歷帶來的全部。段志強滿意自己的田園生活,但唯一有點遺憾的是,錯過了在封控期間跟市里小區住戶相熟的機會。
“本來這是認識我們樓道所有鄰居的一個機會,結果因為住在村子里,錯過了。”段志強說,現在其他鄰居間都熟悉了,只有他和鄰居們是陌生的。他一直覺得,社區里人與人之間熟悉,鄰里的互助是非常重要的,“最糟糕的狀態就是原子化的家庭”。
離崇明島80公里外的李萌,遇上了讓段志強感到遺憾的機會。
去年底,李萌剛剛搬到現在住的這棟樓里時,她和她丈夫跟樓里鄰居的關系幾乎形同陌路。“就是隔壁的住戶連續碰到都不會打招呼。”李萌說,原想他們只是租住在這里,而且平時也忙得沒有時間,所以不跟鄰居交流本是個常態,也是整個社會的常態。
但沒想到一場疫情過后,那棟樓的人不僅幾乎都認識她,而且他們之間會互相串門,甚至于樓里的居民鬧矛盾時也會來找她協調。
這是她此前從未想過的場景,這一切源于她誤打誤撞成了這棟樓的樓長。此后,整個樓逐漸成為一個團結的組織,人與人之間的善意和互助精神也漸次在李萌眼前展露出來。
他們樓棟本有官方指定的“樓長”,是一位70多歲的老人,她不僅沒法熟練操作手機,而且患有眼疾,也沒法長時間使用手機。但那個時候,手機是極其重要的工具。
李萌看到樓長和志愿者都年邁,樓里日日有新增病例,居委會又遲遲顧不到他們,她就站出來給居委會寫了一封長信,里面羅列了他們的訴求,包括及時公開涉疫信息、嚴格消殺、排摸居民的需求、給志愿者配備工具,以及不要再讓本樓的人做志愿者。

在那之后,李萌就成了實際上的樓長。這個原來亂作一團、微信群里常常爭吵的樓棟,漸漸和善、團結起來。
李萌記得當時在統計老人的用藥需求時,一個鄰居特意找她說,3樓有一對八九十歲的獨居老人身體不好,但一直聯系不上。之后,他們在群里不停打聽,最后找到那對老人的外孫侄女,輾轉打通了兩位老人的電話。“老人接電話的時候哭了,說什么藥都沒有了,沒人幫他們買。”李萌說,他們還了解到很多老人缺乏蛋白質,身體吃不消。
她和幾個鄰居一商量,找到了附近一家便利店老板的電話,打過去“求情”,希望給他們留點牛奶雞蛋。老板人好,把剩下的牛奶雞蛋都留給了他們。
“我們買回來后發給了老人們,當時是一個女生出去拿回來的,她怕感染,穿著雨衣出去。”李萌說,買牛奶雞蛋的錢都是他們幾個鄰居出的,后來老人們堅持要給錢,但他們還是沒收。這種互助的事情幾乎每天都在發生。群里面常有人問誰家有沒有什么藥、日用品、蔬菜等東西,問完后總有人出來說一句“我家有,你來拿”。
整個樓棟團結起來后,情況有所好轉,李萌也盡力幫大家團購生活物資。5月7日,李萌所在的小區成了防范區。10天后,小區開始發出門證,每戶可以有一人出去。這比很多地區早了十幾天。
5月17日,李萌跟之前合伙給老人們買牛奶雞蛋的鄰居們約好,一起去小區外看看快兩月不見的上海。下午兩點多,他們踏出了小區的門,天氣晴好得跟他們的心情一樣。
他們沿著蘇州河走,一路上看到的店鋪,全都緊閉著門。“我們當時挺感慨的,可能有些店鋪解封之后也不會再開了。”李萌說。路過一家早餐店時,他們看到里面關了幾只貓,被餓得很瘦。路上綠化帶里的花都開了,鮮艷得不知怎么形容,茂盛的爬山虎,爬滿了一幢舊樓。
他們繼續走,到了曾經人頭攢動的網紅街,卻空蕩得讓人不適應。但李萌突然看到一處眼熟的景色,那是一小片已經結了籽的油菜田。
她想起來,在封控前她跟丈夫來這里拍過照,那時油菜花開得正艷。
(應采訪對象要求,除段志強外,文中人物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