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旦珺

因為電影,陳劍瑩拐向了一條不太尋常的人生軌道,以至于她27歲這年,在國內公眾面前有了一個較為“夢幻”的出場—
2022年,75屆戛納國際電影節上,陳劍瑩執導、姚安娜主演的《海邊升起一座懸崖》拿到了最佳短片金棕櫚獎。
而陳劍瑩告訴南風窗記者,她的人生,本還有另一個版本。
上大學前,陳劍瑩一直都是一個“按部就班”的乖孩子。她在東北城市哈爾濱度過了人生的前18年,父母對她的期望是“好好學習”,她的學習成績向來很好,整個高中始終在班級里位列前三。
如果繼續“按部就班”下去,陳劍瑩則會在拿到芝加哥大學的錄取通知書后,成為一名金融系學生,畢業后進入投行工作。
說起來,這也是一個不錯的故事。只是,和她真實的人生相比,少了一些夢幻的色彩。
巴黎時間5月28日晚上八點半,第75屆戛納電影節頒獎典禮如期舉行,短片金棕櫚是第一個宣布的獎項。
聽到頒獎人宣布最佳短片是《海邊升起一座懸崖》時,陳劍瑩驚訝地捂住了嘴巴,當天她身穿一套玫紅色正裝,頭發挽起,利落成熟的打扮也難掩她是一名相當年輕的導演。
陳劍瑩先用英語致辭,接著用中文感謝了團隊、公司天浩盛世娛樂、父母還有祖國。陳劍瑩身上沒有久經聚光燈照耀的痕跡,她說話的語氣,甚至停頓的方式,都讓人覺得她是那種身邊就存在的女生。
只是此刻,她站在戛納電影節的領獎臺上,臺下是來自世界各地的優秀電影人。
從場刊評分來看,2022年的戛納電影節仍是一個“小年”。不過,在新冠大流行為全世界按下了一個暫停鍵后,一場“回歸常態”的電影節使得人們感受到電影復蘇的生機。
安妮·海瑟薇、湯姆·克魯斯、克里斯汀·斯圖爾特等國際明星走上了今年戛納的紅毯;電影節放映會上,主創入場時的掌聲也分外激烈。
“今年回到了原來的盛況。”陳劍瑩對南風窗記者說,“大家在電影節上相聚,感覺一切是那么美好。”
由于頒獎典禮結束后有一場大合影,當晚所有獲獎的電影人在領獎后都需在后臺等待,在那里,陳劍瑩見到了是枝裕和與樸贊郁,這兩位導演的電影在今年戛納電影節上分別獲得了最佳男演員與最佳影片。
樸贊郁站在距離她一兩米開外的位置上,陳劍瑩以影迷的身份打了招呼,這位本屆戛納的大贏家對她點頭致意。
在參加電影節的這段時間里,陳劍瑩參加了中意女性電影人論壇,走了紅毯,并在戛納的海邊拍了寫真—29年前,鞏俐因《霸王別姬》亮相戛納時,在這里留下過一組白衫黑裙的經典照片。
在華語長片又一次缺席權威國際電影節時,中國的年輕導演在短片的征途上再次閃耀。
即便在戛納,陳劍瑩的工作依舊沒有停下來,獲得短片金棕櫚獎后,她又馬不停蹄地參加了新項目的劇本會。
她說,自己是在“用兩邊的時差工作”。
在國與國之間穿梭、感受地球自轉帶來的時差,對陳劍瑩來說并不陌生。
她畢業于紐約大學Tisch電影學院導演系,輔修心理學。還是學生的時候,她就利用假期跑到倫敦政治經濟學院學習博弈論,在法國的電影發行公司也有過實習經歷。
從她身上能夠看到,與從前相比,中國新的電影創作人有了截然不同的生活經驗與視野。
對現在的年輕人來說,拍電影不是一件遙不可及的事情。15歲初中畢業,陳劍瑩就拍攝了人生中第一部電影短片。“我很想拍一個自己的故事,也想擁有一個像電影這樣的作品”,在此之前,她沒有學習過導演與拍攝的技巧,僅憑腦袋里冒出了“想要”的想法,便直接去做了。
上大學之前,陳劍瑩共拍過三部短片,她拍電影的愛好,得到了學校的支持。
不過在這個過程當中,她也遇到了“超級多超出想象的困難”。
第一次拍電影時,她用的設備是家里的DV機,沒有專門錄音,許多畫面聽不清演員在說什么;她沒有留意人物的造型設計,六七個主角清一色穿著校服,結果在最后的視頻里,根本分不清楚誰是誰。
拍到第二個短片,陳劍瑩有了一些試錯后的經驗,她給劇組增添了一位“錄音師”,并開始想要為電影拉贊助。
起初,她想到了飯店和補習班,前前后后跑了十幾個地方,但沒有人相信一群中學生能拍出一部電影來。
后來,她想到了中國移動有學生話費套餐,認為這是一家可行的贊助商。她趕了很遠的路,跑到位于哈爾濱市郊的運營商總部,對門口的保安說:我想和你們談合作。
“談合作”的過程出乎意料地順利,陳劍瑩拿到了2萬元拍攝基金。
最后,她甚至實現了電影的發行,她將拍好短片刻錄進光盤,拿到學校里售賣,做了一筆沒有虧本的買賣。
“那是很簡單的喜歡”,上高中的時候,拍電影只是陳劍瑩的一大愛好,她沒有認真想過,自己的人生會和電影發生什么樣的關系。
陳劍瑩家中沒有人從事電影行業,即便她的文化成績格外好,父母對她的期待和大多數家長沒有什么不同:好好讀書,找一份穩定、可靠的工作。因此她在申請國外的大學時,填報的專業大多數都與金融有關。
但就在一些關鍵時刻,人的“自我”會突然出現,從而改變人生的軌跡。陳劍瑩說,直到拿到紐約大學導演系的錄取通知書時,她才真正開始思考有關職業、未來與人生的問題。
當時,她已經接受了芝加哥大學金融系的錄取,為其提交了押金。
但她一個人坐在房間里,盯著顯示紐約大學錄取通知的電腦頁面,突然哭了。“我覺得如果我不去,我肯定會非常難過。”
陳劍瑩的母親這時走過來說:如果真是這樣,那你就去學電影吧。
陳劍瑩沒有辜負當初的決定。在紐約大學Tisch電影學院,她接受了理論與實踐上的雙重教育。
歸功于國內高中的學習風格,她極其講究效率與行動力,“必須把每一分鐘拆成兩倍的時間來用,才有可能完成我想完成的東西”。
大學期間,她拍攝了20余部作品。
2015年,她在巴黎拍了一個法語短片,又回到紐約拍了一個中文短片;從2016年開始,她得到了專業認可,執導的短片陸續在一些國際電影節上獲獎。她說:“一有機會我就拍,已經很習慣這樣的工作狀態。”
除了創作自己的作品,陳劍瑩很早就有了與專業劇組打交道的經驗。大二那年,她在紐約的一個電影棚工作,幫助解決過棚內許多拍攝問題,電影棚的老板因此留意到了她。老板同時還是一名制片人,當電影《尋龍訣》來美國拍攝時,他向劇組推薦了陳劍瑩。
在工作上,陳劍瑩有著自己的風格。她思維清晰,注重計劃,習慣在拍攝之前做詳盡的準備,甚至設計好每一個分鏡頭。
進入拍攝階段后,創作就不再是一個抽象的過程。和演員講戲時,陳劍瑩會告訴他們具體的情境,而不是某個情緒概念。她同樣不是那種拍很多條然后看“感覺”篩選的導演,在她看來,這是一種對演員的消耗。
即便已經積累了不少經驗,但一個電影新人想要真正打入電影圈,從來不是一件容易的事。2017年,陳劍瑩回到國內,開啟了一段充滿不確定性的求索之路。
對于年輕的電影人來說,參加電影創投大會是幫助他們實現創意落地的最主要渠道。
2021年,院線黑馬《愛情神話》的導演邵藝輝就是通過創投將她的劇本項目拍攝成電影,而在前一年,她的存款只剩下2.6萬元,在朋友圈里賣起了電子煙。
但這樣美好的例子在現實中宛若鳳毛麟角,在一輪又一輪的創投大會中,陳劍瑩沒有實現自己拍電影的愿望。
巨額的電影投資意味著高風險,在沒有長片作品證明實力的情況下,新人導演往往得不到資方青睞。大約有兩年時間,陳劍瑩反復經歷著“巨大的希望和巨大的絕望”,她曾為了一個項目找了四五十家投資方,一些人希望她變革劇本,一些人起先答應了投資,最終又因種種原因選擇退出。
不過,在為電影項目尋找投資方的同時,她沒有讓自己脫離片場。一些時候,機會會偶然冒出來,陳劍瑩沒有錯過它們。
在一次電影講座上,她遇到了《我的早更女友》的編劇曹金玲,對方喜歡她拍的短片,邀請她來做電影《莫爾道嘎》的副導演。
這個項目,陳劍瑩從2018年年初跟到了2019年的秋天,她和劇組在沒有信號的東北森林里拍戲,冬天的氣溫能降到零下40攝氏度。
這段執行導演的經驗給了她莫大的幫助,她得出一個結論:不要停下來,即便是在失意的時候。
今年,在戛納電影節中意兩國女性電影人論壇上,主持人問陳劍瑩,你現在最需要的是什么?
她不假思索地回答,是信任。
陳劍瑩匯聚了很多當代青年的特點,比如視野開闊、執行力強、獨立堅韌。一位曾經采訪過她的媒體人評價現在中國的年輕導演時說道:“雖然她們的資源非常好,但依舊非常努力。”
陳劍瑩本可以過上舒適、安逸的生活,但她選擇“折騰”自己,學電影意味著不被保證的未來,以及必須習慣漂泊。
念大學的時候,為了省錢,她經常買轉機機票,一個人提很重行李箱,從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去到另一個離家很遠的地方。
懷著對電影的熱情,陳劍瑩倒是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多辛苦,只是,輾轉于異鄉、不斷在遇見后經歷告別,她時常會感到孤獨,這孤獨不是一種尖銳的情緒,更像回響在她身上的背景音,也是當下這個時代的氣質。
2020年,陳劍瑩遭遇了人生中最大的打擊之一,她的長片電影項目獲得了投資,卻因突如其來的新冠疫情而夭折。
“你努力那么多年,終于有人愿意投資你,所有的事情都準備好了,但因為不可抗力沒有辦法完成這個夢想”,她一下子墜入低谷。
因為疫情,忙碌的陳劍瑩不得不停下來。世界陷入低迷的時候,她感到個人的能量也在減少,在這段古怪的 “空白”時期,虛無感洶涌而至。
她曾在一次媒體采訪中說:“這兩年我真的覺得自己可能沒有才華,做不了(拍電影)這件事情。經歷巨大的自我懷疑之后,我意識到我用盡全力追求的東西是空的,我的電影沒能被大家看到,我也沒有對某個人很重要。”

陳劍瑩將人生的絕大多數精力都花在了電影上,一路走來,身邊沒有一直能夠陪伴左右的人。從前,她不覺得“愛”是很重要的事,但在踩過生活的泥潭之后,她發覺在個人的小小天地間,需要愛的存在。
“作品的成長和導演的成長是分不開的。”陳劍瑩說。
拍不了長片的日子,她思緒萬千,最后她決定拍一部短片,名字就叫《海邊升起一座懸崖》,講小鎮被海水倒灌前,一位少女前去與兒時好友告別的故事。
離別、鄉愁、孤獨與愛,電影里所有的情緒都是她自己的。
投入電影,陳劍瑩又“活”了過來,她還是最喜歡“在現場”的感覺,享受將腦海中想象的畫面呈現在監視器里的過程。
電影里有一個場景,頂樓房間的窗戶玻璃全都掉光了,主人公透過窗戶看到了室外的燈、橋,還有遠處的山巒。
真正拍攝當天,天快黑了,陳劍瑩要頂著壓力“搶天光”,但最后的效果很好,“每一個節點運動的節奏,人物進來時外面的景象、天的顏色都很完美”。
“非常幸福。”陳劍瑩說。
她曾擔心,電影里的情感是否因為過于私人,最終變成一廂情愿的輸出。但她選擇相信自己的真誠,在深刻意識到人是需要與他人、與世界產生聯結之后,電影就成為她與千萬人隔空對話、發生聯系的方式。
《海邊升起一座懸崖》獲得第75屆戛納電影節短片金棕櫚獎,超出了陳劍瑩的意料。她把這次獲獎看作電影道路上的一次“充電”,使她在面對未來的風險時,多一份勇氣與堅持。
“拍電影是非常難的一件事,不會因為拿了一個獎,從此一帆風順。”陳劍瑩說。從電影短片到長片是一個巨大的跨越,她明白,戛納之旅結束后,她可能又會重新回到生活的泥濘中去。
但無論如何,金棕櫚對她來說、對單打獨斗的中國年輕影人來說,都是一次重要的鼓勵。
只要“沒有停下”,做了很多年的夢,或許有一天真的會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