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子維

2022年6月,夏蟬蟲鳴,約1076萬高校畢業生告別校園,叩問勞動力市場之門。
1076萬人,如此規模是何概念?一則是,首次突破了1000萬;二則是,從2011年到2019年,經過8年,人數從660萬增加到834萬,也才增加174萬,而僅今年一年,同比就增加了167萬,就業市場的壓力可想而知。
現實更加骨感,求職競爭的激烈性可從數據來看:國家統計局數據顯示,2022年4月,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6.1%,16-24歲的青年失業率則達18.2%。
就業是最大的民生。放在過去,我們可以依靠經濟的快速增長來消化失業的問題。而今,受疫情的反復沖擊和國際環境更趨復雜嚴峻的超預期影響,經濟下行壓力進一步加大,就業成了當務之急。
為此,南風窗專訪了財政部原財政科學研究所所長、經濟學家賈康。談及就業之計,賈康指出,穩住市場信心和穩住經濟大盤,至關重要。
南風窗:“保就業”是今年我們全社會的高頻詞。能否請你概括一下,當前我們的勞動力市場究竟面臨哪些挑戰?
賈康:總的來說,疫情等不確定性與其他不利因素綜合在一起,使得我們普遍感覺今年的就業情況比往年更嚴峻。國家將其視作“超預期”變化的組成部分,我們需要正視與果斷應對新挑戰。
從數據上看,今年4月,全國城鎮調查失業率為6.1%,環比上升0.3個百分點。其中,最嚴重的受影響群體是16-24歲的青年,也就是剛剛有必要去尋找工作崗位的那群人。他們的失業率達到了18.2%,創下新高。
南風窗:18.2%,這個比例確實令人憂慮。事實上,不考慮疫情因素,今年我國的就業壓力原本就要比往年大。據統計,今年預計有1076萬高校畢業生,比去年增加了167萬人。想要避免應屆生“畢業即失業”問題,途徑何在?
賈康:當下,針對畢業生的分流、年輕人的就業問題,值得考慮的是某些救助措施。
我舉兩個例子。例如,在今年這樣的情況下,部分畢業生可以酌情考慮參加“大學生村官”計劃等過渡方案,到農村中掛職,通過非正式的崗位參與基層實踐,借此機會實現自我鍛煉。另一方面,這也是用政策引導鼓勵整個鄉村干部系統,跟上新型城鎮化的演進思路。
再比如,眾所周知,“應屆畢業生”的身份是有時間性的。那么,今年的高校畢業生一旦找不到工作,應屆生身份又消失,造成的壓力和打擊都將不小。對此,應該允許更多學生延期畢業,并延長、保留應屆生身份的時間段,用人單位在招聘中,也要緩和一下對應屆生的某些硬性規定。
南風窗:有哪些新的需求可以發展出“新的飯碗”來吸收就業呢?
賈康:按照一般經濟規律來說,無疑是朝陽行業可以提供更多的崗位。放在今天,討論最多的就是數字經濟。其發展中所產生的產業鏈、供應鏈和集群效應,在創造新增就業、優化就業結構等方面發揮著日益重要的作用。它不僅催生與智能制造相關的新職業,也讓類似外賣員等新崗位大量涌現。
南風窗:這也涉及現在常說的“靈活就業”。相關數據顯示,截至2021年底,我國靈活就業人員已達2億。靈活就業會長期存在嗎?
賈康:近幾年,靈活就業在實際生活中,已成為越來越有影響的一個就業渠道。一個人在某個地方當幾個月的保安,之后干脆自己去送外賣,再之后又跳槽到某個平臺去開網約車,這樣的例子可以信手拈來。
隨著靈活就業的比重越來越高,我們要讓這個龐大的群體享有社會保障,就要注意細化相應的政策,比如他們怎么交五險一金等;還要在進一步推動平臺經濟的規范健康持續發展中,處理好與之相關的靈活就業問題。
南風窗:的確如此。而除了還沒有走上工作崗位的人,已經工作的人同樣面臨危機。前段時間,媒體報道了部分企業出現大裁員。對于存量勞動力,有哪些針對性的失業救助措施?
賈康:一個關鍵的保障線,就是用好用活失業保險。就這一點而言,除已暴露出的問題是初次尋求就業而未能就業者拿不到失業保險金之外,已有就業經歷者會由于種種原因,遭遇裁員時失業保險待遇兌現不到位。政府要進一步完善失業保險制度,強化失業保險的穩社會、促就業功能,做好每一位失業者的扶助與保障。
南風窗:就業問題本質上是經濟問題,就業能否出現反彈,取決于宏觀經濟恢復的情況。你預計,就業形勢什么時候會出現反彈?
賈康:一季度的經濟增速是4.8%,這個速度和年度5.5%左右的增速目標之間已有明顯差距。究其原因,一季度明顯受到了疫情沖擊,長三角、珠三角作為中國最強勁的兩個增長極都發生過疫情,這對整個企業界生產運營及市場主體預期的影響,都不可忽視。
那么,二季度如何穩住、如何發力,就是很現實的問題了。如果處理得當,總體上看,到了三四季度我們的經濟大概率會回暖。
南風窗:是否存在報復性反彈的可能呢?
賈康:報復性反彈在短期內會有一些意向與表現,但不會完全找回。就像有人說,疫情中兩個多月沒有理發,卻不可能未來一個月里反復理發。
我們不能寄過多希望在報復性反彈上,要爭取中長期的經濟整體回暖、企業的預期向好、人們的信心上升。只有調動了全局的可持續性發展潛力和廣大市場主體的活力,經濟方能進入良性循環。
南風窗:疫情持續蔓延,阻礙了勞動力和資本的流動。在這種情況下,我們的宏觀經濟政策應該從哪些方面發力,支援受影響的行業吸納從業者?
賈康:要解決當下就業問題,短期和中長期兩個方面都要考慮。而如何兼顧、銜接短期目標和中長期目標,對我們宏觀政策的調整、優化是至關重要的。

先說短期。當下就業壓力大,首先與疫情有關。一些城市遭受疫情的沖擊后,產業鏈、供應鏈出現了不穩定甚至階段性中斷的狀況。因此,短時間里,在堅持動態清零政策的同時,還需要在其與支持復工復產之間找到與時俱進的優化平衡。經濟生活面對的壓力減小了,就有助于提高就業率。

從中長期來看,要真正處理好增加就業機會的問題,在經濟生活中一定要有活力支撐。支撐從哪里來?從過去的經驗和統計數據來看,我國民營企業是創造就業崗位的最重要渠道,新增就業90%以上在民營企業,而民企中的絕大多數是小微企業。
因此,必須考慮怎么樣貫徹中央說的“兩個毫不動搖”,要更好地推動民營經濟健康發展。只有民營企業有良性的長期行為,才能按照過去的經驗,為社會源源不斷地提供就業崗位。
南風窗:提到民營企業,實際上,作為市場主體,很多企業家面臨中央經濟工作會議指出的“預期轉弱”的壓力,這也導致了其招工積極性受到影響。在哪些方面能夠穩定和激活企業家的信心?
賈康:這是非常重要的問題。
前段時間,發布的《中共中央 國務院關于加快建設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意見》,就是要建立和健全全國統一的高標準法治化市場制度規則,保護產權,公平競爭,打破市場分割、不當壟斷和地方保護,打通制約經濟循環的關鍵堵點,促進商品、特別是要素資源在更大范圍內暢通流動。只有在這個前提下,市場主體企業和企業家才會有信心。
當前改革已到深水區,到了“好吃的肉都吃完了,剩下的都是難啃的硬骨頭”的攻堅克難階段。為了打造良好的營商環境,要對各類市場主體一視同仁、平等對待,真正體現“競爭中性”。政府監管部門必須依法辦事,不能讓公權部門的行為簡單地由某個部門、某個個體來解釋和任意決定,即是“要把權力關進法治的籠子里”。
舉例而言,上海自貿區啟動的時候,提出了“企業負面清單”,企業除了一些非常明確規定不能去做的事情之外,可以“法無禁止即可為”,依靠自身優勢參與市場競爭,真正做到“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政府則反過來要有“正面清單+責任清單”“法無授權不可為”,而且“有權必有責”,政府行為事前、事中、事后都要有績效考評和問責制的約束。
至于在給予各行各業信心方面,政府還可以適當發揮引導作用。比如辦創業孵化園區,為分散的小團隊、個人提供創業創新條件方面的服務,并在房租等方面給予優惠。
南風窗:你的新書《中國改革真命題:邁向高質量發展》也談到了這一點:支撐就業、激活實體企業,需要重視“關鍵少數”。該如何理解?
賈康:市場活力來自市場中的人,特別是來自企業家,來自企業家精神。
企業家作為現代市場經濟中彌足珍貴的一種特殊要素資源,作為微觀經濟層面“創新者”群體中的領頭者,在創新發展中具有不可或缺的引領作用。
2017年,中共中央、國務院發布《關于營造企業家健康成長環境弘揚優秀企業家精神更好發揮企業家作用的意見》,結合了目標導向和問題導向,意味深長,對保護與弘揚企業家精神具有重大的現實意義。
如何保護與弘揚?寬容的社會環境是塑造企業家精神的“保護傘”;健全的制度保障是塑造和弘揚企業家精神的“安全閥”;良性的市場公平競爭是弘揚企業家精神的“催化器”。
南風窗:就業難的同時,許多經濟學家指出,全世界無論富裕還是貧窮國家,制造業在工作崗位中所占的比例越來越小,并且這個數值還在下降。相比進入工廠,今天人們更愿意進入服務業。你如何看待這一現象?
賈康:招工難、用工成本不斷上升,是非?,F實的問題。但從某種程度上講,究竟是招人困難,還是不需要用人的崗位越來越多?現在流水線上的工人越來越少,甚至有“無人車間”,少數幾個控制人員監管機器的運行過程就行了。
以國際經驗來看,服務業占GDP的比重越來越高、制造業占比越來越低,是一個趨勢。如今,發達國家的服務業占比已經超過了70%,甚至80%。這說明,在制造業之外,需要找到其他就業的出口,比如再進一步發展各種細分的服務業、個性化與定制化的服務供給機制。
南風窗:提到制造業,近期還有一個熱詞:越南。今年第一季度,越南外貿數據的亮眼表現,引發了中國訂單被搶走的熱議。向越南的產業轉移,到底是一種什么程度?
賈康:產業轉移是必然的,這就是所謂“騰籠換鳥”。現在已經很清楚地看到,有不少中等水平上下的一般“大路貨”產能,陸續轉到了越南、印尼、柬埔寨、印度、孟加拉等國家,它們的勞動力更便宜、土地綜合開發的成本也可能更低。這與改革開放初期,大量產品的生產線跑到中國來,是一個道理。
關鍵是騰籠換鳥后我們能不能承受考驗:一些中低端產能騰出去了,我們能否留下并生長出更多附加值高、技術含量高的產品供給能力?也就是經濟學界說的“微笑曲線”兩端的主導權,有沒有可能掌握在我們的手里?
南風窗:騰籠換鳥如此緊迫,我們該如何應對這個考驗?
賈康:創新是第一動力,是核心。原則上講,它包括了制度創新、科技創新和管理創新。
制度創新,即完善高標準法治化營商環境,在改革深水區攻堅克難等等。科技創新,包括我們剛才討論的數字經濟產業化和產業經濟數字化,怎么通過科技的創新讓生產力的傳統要素具有放大效應。再就是打開管理創新的空間,讓企業家真正發揮創新創業才能。只有這三個層次的創新有機結合在一起,實現產業升級發展,經濟的高質量發展才有希望。
南風窗:就目前而言,成功的例子多嗎?
賈康:客觀講,仍有大量產業我們只拿到了比較低的“微笑曲線”中間段加工收益,左與右的高端收益仍在外國人手里。
比如玩具。要知道中國生產了全球80%以上的兒童玩具,但是你能想起來一個叫得響的中國本土玩具品牌嗎?而“芭比娃娃”作為國外知名的玩具品牌,則長盛不衰幾十年,現在中國源源不斷地被生產。
當然也有成功的案例。廣汽集團經過努力地“引進、消化、吸收、再創新”,最終形成了自己的系列產品,并具有完全知識產權。比如一款叫“廣汽傳祺”的產品,在整個市場汽車銷量走下坡路時,它每年仍能賣出幾十萬輛。
這個例子表明,中國本土企業能在努力下,把自己的位置從“微笑曲線”的中間推升到左右兩端,實現產業升級。一旦做到了產業升級,本土企業就能具備一種跨國公司式可能性—高端收益掌握在手里,同時按照比較優勢原則,把生產線移到海外,尋找新的、更合算的加工生產所在地。
南風窗:沒錯。從產業鏈來說,我國已推動從東部向中西部地區轉移,現在又出現了向以越南為代表的國家轉移,會不會對我國中西部發展是一種挑戰?
賈康:總體來說,我國現在要加快構建“雙循環”新發展格局,就意味著產業布局不是簡單地朝某一處轉移,而是有組合、有梯度的推移,其中也不完全排除反梯度的推移。
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關鍵在于以內循環為主體,以國際循環、國內循環相互促進。我國要堅定不移地通過高水平對外開放,跟世界發展潮流緊密融合,提升與改善我國的生產經營質量和要素配置水平,推動產業轉型升級。
南風窗:在騰籠換鳥思路的長期影響之下,我國的勞動力質量和結構會發生什么變化?
賈康:隨著低成本勞動力相對優勢逐步消失,人力資本的培育將越來越重要。這些年,我國在對人力資本培育上的投入速度與規模,還是相當快、相當大的。很多人在完成九年義務教育、高等教育后,到了社會上仍在進行培訓與深造。
需要提醒的是,在中國的經濟發展過程中,人力資本培育的機會是所有社會成員都應當享有的,其中,還要特別重視農民工的培訓與高水平發展職業培育。
在很長一段時間里,中國教育存在一個誤區,即接受職業教育的人被認為是人生的失敗者。實際上,為了適應社會的多樣化需求,人才的培養應該不拘一格;發達經濟體發展職業教育的經驗值得我們充分借鑒,并將助益于就業的合理化與經濟社會的高質量發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