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子琪 江蘇師范大學
根據文學名著創作歌劇腳本已成為歌劇傳統。最早的意大利正歌劇中不乏文學名著改編劇,只是早期歌劇素材較為單一,大多數是古希臘神話故事或英雄傳說。后來出現了歌德、莎士比亞、雨果等著名劇作家,他們的文學創作都成為歌劇腳本創作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源泉。文學改編歌劇的傳統使西方歌劇從誕生起就表現出了優秀的品質——特有的文化意蘊和思想深度。由小仲馬創作的小說《茶花女》一經出版便大受歡迎,而威爾第創作的歌劇 《茶花女》除首演失敗外,后來也引起了巨大的社會反響,備受追捧。筆者試圖從故事的現實背景與創作背景、故事內容以及人物形象等方面,深入分析歌劇《茶花女》的藝術價值。
與21 世紀各種名著、小說以及漫畫影視化之風盛行相比,文學與音樂的結合早已走在藝術潮流的最前端。暫不提公元前6 世紀的古希臘悲劇是以古希臘神話為內容、“詩樂舞”一體化的綜合藝術形式,僅以文學名著為腳本編創歌劇是歌劇誕生以來就自帶的優秀傳統。在西方歌劇史上,最早出現的意大利正歌劇就有不少作品取材于文學名著,不過,早期歌劇內容多以古希臘神話故事為主,到后來莎士比亞、歌德、雨果等大文豪出現,使得文學名著成為歌劇腳本創作的無盡寶藏。正是因為這些優秀文學作品的加入,使得西方歌劇在發展之初就具備了優秀的品質、豐富的戲劇內容、鮮明的文化底蘊和深刻的思想內涵。
《茶花女》是法國作家亞歷山大·小仲馬的成名之作,自出版后就風靡全球,被陸續改編為歌劇、話劇以及電影等形式。大家的目光一般都聚集在故事內容上,很少有人特意了解故事的素材實際來源于小仲馬的親身經歷。年輕的小仲馬在與朋友看戲時,結識了一位美麗的女郎,她就是《茶花女》中女主人公“瑪格麗特”的原型“瑪麗”。瑪麗對青年才俊小仲馬也頗有好感,邀請他到自己的住處一同用餐,席間瑪麗突然劇烈咳嗽,小仲馬流露出的關切和真情打動了她。在坦誠自己揮霍無度、精神狀態不穩定的情況下,對方依然堅持要做她的愛人,而非朋友。然而,這段感情僅持續了11 個月,就由小仲馬率先結束了這段感情。當小仲馬聽聞瑪麗因肺結核去世,匆忙趕回巴黎,發現瑪麗的一切都即將拍賣。瑪麗死后一年,《茶花女》出版,女主角名為“瑪格麗特”,男主為“阿芒”。小仲馬根據親身經歷寫作了男女主相識相愛的情節,而后阿芒父親對二人愛情的阻攔、瑪格麗特為愛犧牲等重要情節則是為了迎合文學上以矛盾沖突推進劇情高潮發展的需要。
小說《茶花女》一舉成名,轉型時卻經歷了幾次波折。小仲馬在朋友的勸說下,將小說改為劇本,排演戲劇。然而,一名成功的小說家并不一定能順利轉型為一位優秀的劇作家,劇本接連被拒,好不容易憑借朋友的關系在劇院排演,又恰遭查禁,最后在某位貴族的庇護下終于上映。此劇一出,再次轟動巴黎。威爾第在觀看《茶花女》后,感同身受,決心要將此改編為歌劇。
威爾第青年娶妻,然而愛妻不幸早逝。后與世人眼中的風流女子朱塞平娜相愛,當威爾第看完《茶花女》的演出后,深受劇情觸動,立即創作了歌劇《誤入歧途的女人》,將女主角更名為“薇奧莉塔”,在劇情方面則完全忠于原著。1853 年,歌劇首演失敗,原因是這部歌劇過于“寫實”。19 世紀中葉以前,歌劇演出大多是神話故事或英雄傳說,以女主人公為第一視角的愛情故事,在當時實屬罕見。在音樂創作方面,威爾第遵循了19 世紀意大利歌劇創作的傳統,樂隊伴奏為劇情服務:當男主父親喬治勸說薇奧莉塔離開阿弗列德時,薇奧莉塔首先是震驚、慌亂的,樂隊以管弦樂器模仿喘息聲,以柱式和弦模仿“咚咚”心跳。歌劇作為一種綜合藝術形式,除了音樂之外,在舞臺動作、服裝以及道具等方面也暗藏玄機:第一幕宴會散場時,薇奧莉塔贈予阿弗列德一朵潔白、完整的茶花,而當第二幕上半場薇奧莉塔倉皇離去時,地上散落著破碎的茶花花瓣,暗示二人之間的感情就如同這花瓣一般支離破碎。小說中,小仲馬反復介紹當時的社會背景,目的就是強調主人公的身份,但文字的蒼白描述遠不及歌劇的生動呈現更為有趣。
悲劇從古希臘時期開始就被藝術家們默認為戲劇藝術的最高形式,西方歌劇在發展過程中也默認了這一事實。古希臘哲學家亞里士多德曾說過:“悲劇的意義在于,借以引起憐憫與恐懼使人的情感得到疏泄。”古希臘悲劇幾乎都是英雄的悲劇,只有高尚的品格、偉大的壯舉和不朽的功績才值得人們世代歌頌,只有悲痛的結局,才能在人們心中留下深刻的印象。歌劇表演也是如此,悲劇性的故事結局可以深化戲劇沖突,調動觀眾的情緒。《茶花女》的主角薇奧莉塔屬于當時社會階層的底端,以“小人物”的人生軌跡為刻畫對象,彰顯了歌劇作品的現實意義。“小人物”的人生軌跡與常人無異,更能引起觀眾的共鳴,牽動人們的心靈。因為小人物的地位卑微,人們也更能接受悲劇性的結局、演員的演唱,以及生動的舞臺布景、精美的服飾等歌劇中的種種元素,鮮活地呈現在觀眾面前,視覺、聽覺帶來的震撼遠比文字更具有說服力,更能激發觀眾的共情能力。觀眾與主人公同呼吸共命運,一起快樂或悲傷,與歌劇中的主人公心心相連,鮮活地體現人物的真情實感,深化戲劇沖突的力量,彰顯現實主義的精神。
矛盾沖突是推動事物前進發展的動力和源泉。黑格爾在《美學》中談到他對戲劇的理解:“戲劇沖突的實質是人物性格和目的的沖突,戲劇是在不同的性格和不同的目的的沖突中逐步向前發展的。”歌劇《茶花女》的故事背景發生在19 世紀40-50 年代的法國,當時動蕩不安的社會環境,注定了主人公要擁有一個坎坷的身世。在整部作品中,社會沖突與愛情沖突作為一暗一明兩條主線交織發展。社會沖突是故事創作的大環境,是導致愛情悲劇誕生的根源;主人公的愛情從產生到以悲劇收尾,是推動劇情發展的主要動力。
歌劇的第一幕開始于薇奧莉塔在家中舉辦宴會,繁復華麗的服飾、觥籌交錯的光影、男女交談的歡笑聲,無不顯示出19 世紀40-50 年代法國奢靡放蕩的貴族生活。當時的法國正處于“七月王朝”統治時期,以金融利益至上的大資產階級、大貴族在政治局勢中處于絕對優勢的地位。身處這樣的環境中,人們終日輾轉于各種聲色犬馬的宴會中,虛度時光,消磨生命。這一幕中以男女獨唱和對唱居多,合唱的主要目的是營造和烘托熱鬧、喧嘩的宴會氛圍,樂隊伴奏也大多是活潑輕快的舞曲。第一幕中的經典唱段《飲酒歌》就是這混亂生活的最真實寫照。在阿弗列德出現前,薇奧莉塔一直周旋于各個男人之間,從未在誰身邊駐足。當阿弗列德為她唱起《飲酒歌》時,不同于薇奧莉塔所認識的那些虛偽、勢利、庸俗的大貴族們,她從歌聲中聽出了真誠、純粹、單純又美好的愛慕之情,情不自禁地加入演唱,形成一首二重唱。最后眾人齊聲合唱,更將第一幕宴會熱鬧的氛圍推向了一個小高潮。當薇奧莉塔突發舊疾,宴會被迫中斷時,阿弗列德不離左右的殷切關懷,更加動搖了她的內心。于是她在臨別前叫住阿弗列德,要他帶走一朵茶花,并許下再次相見的約定。眾人離去,薇奧莉塔身處寂靜之中,心卻在搖擺不定。一首詠嘆調《他也許是我渴望見到的人》,展現了女主人公極度掙扎的心路歷程。當她唱出“真奇怪,真奇怪,那聲音已印入我的心靈”。樂隊伴奏緊隨其后,模仿那渴望聽到的聲音。而后當她開始回想男主角的溫柔體貼時,樂隊用跳音代表她陷入愛情時充滿期待、雀躍的心情。
歌劇第二幕以阿弗列德高歌幸福生活開場,又以他憤然離去落幕,而這一轉折的始作俑者正是阿弗列德的父親喬治。這位典型的大資產階級代表的出現,預示著愛情磨難的開始。在詠嘆調《上帝賜我一位如天使般的女孩》的二重唱中,喬治將薇奧莉塔置于道德的絞刑架之上,用女兒的幸福為枷鎖迫使她放棄自己的幸福。多么諷刺的歌詞,喬治的女兒如同天使,能夠擁有美滿的愛情和家庭,而薇奧莉塔只是一朵無依無靠的茶花,處處退讓,隱忍成全。在演唱時,薇奧莉塔深深打動了觀眾的內心,卻觸動不了喬治的心防。當阿弗列德回到莊園時,薇奧莉塔只留下一句“永遠愛我吧”便匆忙離去,她不敢再多看阿弗列德一眼,生怕被看出端倪,自己舍不得離開。
劇情進行到第三幕上半場,全劇最激烈的沖突終于爆發。當兩人在宴會上相遇,阿弗列德按捺不住心中的熊熊怒火,在眾人面前用金錢和言語狠狠地羞辱了薇奧莉塔,使她頹然倒地,為了遵守約定,她沒有任何的辯解。在下半場中,以薇奧莉塔病中獨白為主,這個無依無靠的可憐女人,只能向上帝祈禱。即使最后阿弗列德得知真相匆忙趕來,有情人再相聚,也無法挽回薇奧莉塔的生命。這個風塵女子用生命贏得了老喬治對她的尊重,這是多么沉重的代價。
歌劇時長有限,且每一幕結束后,需要更換布景,所以幕與幕之間看似被切斷了。這就非常考驗劇作家的能力,如何在有限的時間內完整地講述一個故事,如何將歌劇的幕與幕之間串聯起來。《茶花女》的第二幕下半場與第三幕上半場看似是兩個獨立的故事情節,實則緊密相連。第二幕中的喬治與薇奧莉塔兩個不同階級的對話,是第三幕愛情破裂的因,愛情的破裂是階級矛盾造成的。喬治的到來證明了主人公之間的愛情注定失敗。當愛情無法跨越階級的鴻溝時,毀滅才是唯一的結局。喬治的來訪直接導致了男女主人公之間誤會的產生,以及接下來阿弗列德對薇奧莉塔當眾羞辱的矛盾頂峰。
歌劇中樂隊伴奏采用了主導動機的表現手法,用以突出薇奧莉塔的悲劇性故事情節。樂隊運用一段強有力的旋律作為主導動機,在薇奧莉塔每次面臨困境時響起,例如第二幕中在喬治的極力勸說之下,薇奧莉塔選擇為愛而放手,此時樂隊奏出主導動機旋律,呼應女主人公悲痛掙扎的內心。當第三幕薇奧莉塔生命垂危、回光返照之際,強烈的旋律再次響起,令人不覺潸然淚下。魯迅曾說過:“悲劇就是將人生那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當薇奧莉塔離開這個污濁的塵世,她的生命和情感被徹底摧毀,這個有價值的美消失了,而無價的美卻升華了。她的離世留給阿弗列德無盡的悔恨,但更大的價值在于凈化了觀眾的心靈。觀眾在迎接悲劇的結局時,情緒是平靜的,而這種平靜是相對于歡樂、激動而言的。
喬治請求薇奧莉塔還她們一個幸福完滿的家庭,斷絕于阿弗列德的關系。這對薇奧莉塔而言是一個艱難的抉擇,一方面是付出了真心的愛情,認為自己終于找到一個可靠的依托;而另一方面,她的幸福要建立在一個家庭的痛苦之上。在這一幕中,威爾第將二人的對話過程設計為二重唱,把二者卑劣與高尚的反差表現得淋漓盡致,充分暴露了資產階級人性中的自私與虛偽。薇奧莉塔最終妥協了,她沒有趁機索取任何補償,只求喬治有朝一日把真相告訴阿弗列德,還自己一個清白。
故事設置了喬治這樣一個形象,用來影射自私自利的上層貴族,喬治為了維護家族地位和身份榮耀,用道德的枷鎖緊緊鎖住了薇奧莉塔柔軟善良的心。這是一個城府極深的腐朽資產階級,當他發現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結果時,他搖身一變,成為一名可憐兮兮的慈父,將自己的苦衷娓娓道來,站在道德的制高點將自己家庭的破裂、女兒的婚姻危機、兒子的不務正業全部歸結為薇奧莉塔的罪過。喬治充分暴露出了大資產階級殘酷無情、自私自利的虛偽嘴臉。在金錢至上、道德崩塌的時代里,終日游走于歡樂場、周旋于男人間的薇奧莉塔,表面上應是道德淪喪的代表,作為風塵女,她揮金如土、極度奢侈,徘徊在道德的邊緣。實際上,她才是全篇最有道德感的人,是潔白茶花的化身,放蕩、拜金只是她對外界的一種偽裝,她向往的單純生活注定無法在亂世中如愿。那些聲稱“人人平等”,卻“不靠生產而靠欺騙他人財產來發財致富”的金融資產階級對底層人的歧視和偏見,正是最為虛偽的道德,這才是小仲馬著力揭露與批判的。
歌劇的第一幕開始于薇奧莉塔在家中舉辦的宴會上,在資產階級上流社會中,人們以結識知名的交際花為炫耀的資本,卻沒有人愿意摘下虛偽的面具,真實地面對薇奧莉塔。因此,薇奧莉塔在認清自己身份的情況下,初次了解阿弗列德對自己動了真情時,她是詫異的、不相信的。越是不敢奢求的越誘人,薇奧莉塔明知她不該對這個殘忍的社會抱有任何幻想,然而當幸福擺在眼前時,誰又能忍住誘惑呢?面對阿弗列德的多次深情告白,薇奧莉塔終是打破心防,遠離繁華的巴黎,遠離社交,與阿弗列德在鄉下共度平淡生活。歌劇的第二幕開始于薇奧莉塔與阿弗列德生活的鄉村莊園內,薇奧莉塔靠偷偷變賣私產維持二人在鄉間的共同開銷。在這段貧富差距懸殊的愛情中,像阿弗列德這樣的貴族資產階級需要依靠風塵女子出錢養家,這可以說是歌劇《茶花女》對資產階級人性虛偽的諷刺,也更加反襯出薇奧莉塔對感情的純潔虔誠與無私奉獻的精神。
此外,阿弗列德的感情遠不及薇奧莉塔來得深沉。阿弗列德從一開始的熱情似火、如癡如狂,到產生誤會、不明真相時立刻惱羞成怒、暴跳如雷,最后得知真相又迅速變臉,再次訴說愛意。他的感情線條大起大落,情緒轉換速度之快,與薇奧莉塔糾結掙扎的情感變化形成對比,更能襯托出薇奧莉塔的用心良苦。
西方人對基督教的信仰已深深融入了他們的文化傳統中,唯有上帝,才能拯救人的靈魂。歌劇《茶花女》就巧妙地融入了這一文化特色。在第三幕中,薇奧莉塔曾多次向上帝祈禱。首先是薇奧莉塔初到宴會時,為自己沖動前來而后悔,同時又擔心遇到阿弗列德,她向上帝祈禱,愿上帝保佑她能順利渡過難關。當她病重時,同樣祈求上帝,能夠寬恕她。這個孑然一身的女人,連唯一擁有的愛情都留不住,在生命最后時刻,只能將希望寄托于上帝。她用顫抖的聲線演唱出詠嘆調《永別了,過去的美夢》,生前無法獲得幸福,希望死后能獲得上帝的原諒,進入幸福的天堂。這就表現出薇奧莉塔作為資產階級上流社會的犧牲品,其命運的悲慘、孤寂與絕望。威爾第用憂傷的旋律、戲劇性的沖突為世人展現了一段經典的因社會現實而誕生的愛情悲劇。
從題材的選擇上,不難看出,威爾第和小仲馬一樣,對薇奧莉塔這樣的人物是寄予了深厚的同情。小仲馬首次將小人物,又是弱女子的瑪格麗特作為文學作品的主人公,威爾第首次把這樣的人物作為歌劇主人公搬上劇場舞臺,這在當時的歐洲的確是一個大膽的壯舉。但是,從題材的處理上,可以看出二者仍未徹底擺脫自身的資產階級立場,對于部分故事情節存在一定的美化行為。例如,歌劇第三幕中,阿弗列德把贏來的錢揮灑在薇奧莉塔身上,他這種不紳士的舉動迎來了眾人的斥責,被眾人合力轟出了宴會廳。實際上,高高在上的上流人士們真的會去在意一個風塵女子的感受嗎?答案不得而知。
綜上所述,不難看出19 世紀西方歌劇創作的一些美學價值和文化價值。談論一部歌劇的優劣,我們的評價標準不應被局限于其在歌劇史上有多么偉大的藝術成就,更要關注其創作的社會原因和社會意義,以全面、客觀的眼光重新審視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