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釋“神韻”: 錢鍾書的詩貴清遠說
——古典今釋的地緣語境

2022-07-15 13:12:28夏中義
文藝理論研究 2022年3期

夏中義

一、 神韻說誘發間離性懸疑

“古典文論的現代轉換”,實即“古典今釋”。“古典”為何要“今釋”?無非“古”“今”有隔,中間橫著一堵墻。鑿穿這堵因歷史變遷而壘積的文化城墻,不僅意味著將生澀僻奧的古漢語轉述為明朗通暢的現代漢語,更是期盼將幽閉在原典中、極可能激活現代創意的古老睿智,憑借“古典今釋”而敞亮乃至弘揚光大。“古典文論的現代轉換”本義即此。用錢鍾書(1910—1998年,下簡稱錢)的話,這叫“貫通”(錢鍾書,《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212)或“打通”,通過對不同語境所生成的藝文異構之縱橫比對,來發掘暨確認人類審美共識。故也不妨稱之為“不類為類”(錢鍾書,《談藝錄》1):“不類”是指不同語境所生成的藝文異構;“類”是指人類審美共識(通義)。所謂“縱橫比對”,則又指“打通”擬分的“中西”“古今”二維:“中西”是橫向,“古今”是縱向。本文“古典今釋”屬縱向。

“古典今釋”能為現代創意提供珍貴的古稀資源,說到底,是因為人類作為價值族類對藝文審美懷有諸多共識,此即錢著《談藝錄》序所表白的“東海西海,心理攸同;南學北學,道術未裂”(521)。這又可謂“不約而同”,是因為“有約在先”,此“約”即文化共識(通義)或“通約”。然有意味的是,在大陸做“古典今釋”的人士,未必皆像錢那般認同且珍視人類藝文共識;相反,他們面對古籍時,會或多或少地過敏于古籍的若干見解(或修辭)有否與當世“主流”相悖,生怕它像潛伏甚久的病毒一旦被“今釋”而殃及現實,故不免誘發某種有嫌疑的“懸疑”,迷霧般地浮在他們與古籍之間,這將導致古籍中那些很值得后世識解且吸納的精髓反倒被模糊。這落在王士禛(漁洋)的“神韻說”身上,至少生出這一“懸疑”: 神韻說有否因沿襲滄浪“以禪喻詩”而導致理路“枯寂”?(郭紹虞521)

聲稱漁洋因沿襲滄浪“以禪喻詩”而令神韻說理路“空寂”“愈講愈糊涂”(郭紹虞538)乃至讓后世費解者,其代表擬數郭紹虞(1893—1984年,下簡稱郭)。郭作為中國文學批評史學科的首席奠基人資深可敬,然當他浸潤于權威路徑而讓神韻說扯上“唯心論”時,反倒模糊了其民國版史著的明晰史述,此亦事實。這不是說郭自鼎革后對漁洋本人兀生偏見,而不認“漁洋獨以大雅之才標舉神韻,揚扢風雅,而聲望又足以奔走天下,文壇主盟”(522);也不是說郭后來不再體恤漁洋之講神韻,因“沒有寫成一篇系統的論文,然而隨處能發,都見妙義”,然也因“零星散見”(535)而未免衍生歧義。要害是在郭作為與時俱進的復旦名宿(民國時期執教燕京),其大腦已植入一種思辨定勢,只要目擊古籍中有“心性”“妙悟”諸字樣,他即會警覺地將此與“唯心論”株連而作學術排異。比如當郭讀到《漁洋詩話》曾述某家語,形容漁洋神韻說“如華嚴樓閣彈指即現,又如仙人五城十二樓縹緲俱在天際”,而要能深諳此詩論“三昧”,“尤賴”“妙悟”,即“賦家之心得之于內,不可得而傳”時(跡近“以禪喻詩”),郭就質疑這一誘人“迷離恍惚”的“作詩方法”暨“讀詩方法”,因“都重在語中無語,重在偶然欲書,重在須其自來,重在筆墨之外,重在不著一字,重在得意忘言,重在不可湊泊,重在興會風神[……]這簡直是指出一種標準而不是說明一種方法,無從捉摸,亦無從修養,論詩到此,又如何不墮入空寂”(535—536)!郭就此定論,這全系“以前唯心論者玩弄名詞的手法”(535),或謂“唯心論者神經質地疑神疑鬼”(537)。這誠然是那年代“古典今釋的地緣語境”所致,當期待后學作“同情之理解”。但漁洋神韻說遭此曲解,當離學術性“古典今釋”頗遠,此亦事實。

二、 神韻說分“青年版”“晚年版”

欲論證錢鍾書才是神韻說的“現代解人”,亟待澄清兩個疑點。其一,為何講漁洋神韻說的真正內核,并不在他從滄浪那兒拿來的“神韻”一詞,而擬在其獨拈的“詩貴清遠”?其二,著眼于批評史學,則為何講漁洋只是康熙年間主倡神韻說的“破題”者,尚不能像錢在詩學上無愧為神韻說的“解題”者?這就需從文獻上認定漁洋圍繞神韻說(從青年到晚年)究竟講了什么。

據學界共識(含郭紹虞),將漁洋一生與“神韻”牢牢相系的時間節點及相應典籍至少有兩: 一是漁洋28歲(順治十八年)選輯《神韻集》(已佚);二是漁洋55歲(康熙廿八年)編選《唐賢三昧集》、翌年56歲撰《池北偶談》,此書引某名家言稱“論詩以清遠為尚,而其妙則在神韻”(郭紹虞524)。針對漁洋青年晚年皆標舉神韻并宗唐音之史跡,當世學賢又生兩種基本觀點: 一曰“漁洋創作雖一生三變,但其神韻主張則是始終如一的”(張少康325);二曰漁洋早年弘揚神韻并未強調詩貴清遠,神韻終于落到“清遠為尚”,這“實可視為晚年定論”(郭紹虞524)。即稱神韻說在漁洋那兒并非“始終如一”,分明朝暮有別。孰是孰非,最靠譜的路子是細讀漁洋《帶經堂詩話》(下簡稱《帶經堂》),再下判斷。

《帶經堂》作為漁洋的傳世性詩論,系其弟子張宗柟搜集漁洋生前雜著如《漁洋詩論》《池北偶談》《香祖筆記》《古夫于亭雜錄》《居易錄》《分甘余話》《花草拾》《唐賢三昧集》等,再分門別類,編纂為《帶經堂》三十卷。20世紀60年代初,人民文學出版社分兩冊推出。概括地講,其神韻說大體分“青年版”“晚年版”兩塊,冠名歸一,卻并非指稱同一對象。亦即“青年版”神韻并不嚴格等同“晚年版”神韻。

用“神逸二元”來概述“青年版”神韻,并沒有曲解漁洋本意。須交代的是,這“神逸二元”四字系筆者讀郭紹虞的心得所致。郭紹虞之批評史,若不糾纏“唯心論”之類,其史筆反倒昭晰,屢見過人之處。比如郭一眼識破“青年版”神韻有別于“晚年版”神韻之微妙處是在“漁洋早年之為唐,原不十分偏向淡泊之音,雖則性分所近,原與王(維)孟(浩然)為合,但至少可看出與晚年所主有所不同”(郭紹虞530),此即明鑒。這無非表明,李(白)杜(甫)王(維)孟(浩然)雖自南宋至清初同被冠以“唐音”之神韻,然一俟入郭之法眼,郭是不讓蒙混過關而不驗查正身逐一甄別的。也因此,郭更愿將漁洋說從滄浪處習得的“神韻”一詞析成“神”“韻”二字,分別用“神”來標識“論詩以李杜為宗”,用“韻”來標識“論詩落王孟家數”(527),前者“沉著痛快”,后者“優游不迫”。這誠然是南宋滄浪暨清初漁洋所不曾清晰識別的。故鑒于此,郭有資格、更有理由質疑古賢:“滄浪只論一個神字,所以是空廓的境界,漁洋連帶說個韻字,則超塵絕俗之韻致,雖猶是虛無縹緲的境界,而其中有個性寓焉。”(527)所謂“空廓”也罷,“虛無縹緲”也罷,皆是郭在針砭漁洋神韻說之述學有失“空寂”,其結局,不免愈說愈玄乎。后來,郭又把“李杜為宗”之“沉著痛快”稱作“神品”,把“王孟家數”之“優游不迫”稱作“逸品”,且比較道:“神品還可于繩墨中求之,只須能化,便是入神。逸品則只能求之于蹊徑之外,稗販舊語,根本不成。這也是漁洋詩論所以覺得空寂的原因。”(537)此即筆者說“青年版”神韻之底蘊在“神逸二元”的原始出處。

行文至此,已見“用王漁洋的話語來說明”神韻說何以“比較困難”(郭紹虞539),原因與其說是“青年版”神韻藏著“唯心論”幽靈,毋寧說是漁洋思維功底稍遜,幾乎不知其接過的滄浪“入神”二字,究其質只是一個形容詞,還遠不是一個內涵確鑿、外延確定的詩學概念。但這無礙漁洋誤打誤撞地將“入神”尊為其神韻說的詩論前身。故“青年版”神韻擬屬“言論”,不算“理論”。然漁洋錯就錯在,他雖無現代功力將神韻從“言論”提煉為“理論”,卻又自恃膽大,將神韻從“言論”提拔為“理論”。由此也可說漁洋之錯,不僅錯在硬做他做不成的事,更錯在他不知自己無力做,若用錢鍾書語式,是“硬做蠻來”(《談藝錄》520)。

說“青年版”神韻跡近“硬做蠻來”,其典型莫過于讓滄浪“入神”一詞去穿鑿蘊義,力圖將風格路數不一的“沉著痛快”與“優游不迫”硬捏到一塊,反倒綻露其學力不逮。

《滄浪詩話·詩辨》言及“入神”,稱之為“詩之極致”:“詩而入神,至矣,盡矣,蔑以加矣!惟李杜得之。他人得之蓋寡也。”(嚴羽8)寥寥24字,讀者怎么使勁,怕也讀不出漁洋“晚年版”神韻所蘊含的那個“詩貴清遠”來。這就是說,滄浪“入神”原非漁洋“神韻”,其本義不指向任何鑒賞學層面的風格類型,而只在動情地贊嘆(形容)李、杜(也含王、孟)在創作學層面所抵達的靈感郁勃之境。也正是在此案,郭紹虞或許是比時賢(比如青年錢鍾書)看得更準確,故其校釋滄浪“入神”時也就更能燭照古賢本義。郭兩次摘錄陶明濬《詩說雜記》來申述“入神”內蘊便甚專業。其一,陶謂“萬事皆以入神為極致”;“一技之妙皆可入神”;“魁群冠倫,出類拔萃,皆所謂入神者也”(郭紹虞9)。其二,陶謂“入神二字之義,心通其道,口不能言。己所專有,他人不得襲取。所謂能與人規矩,不能使人巧。巧者其極為入神。今在詩言詩: 詩之妙處,人各不同[……]古人有古人之妙處,我亦有我之妙處,同工異曲,異地皆然,如風行水上,自成其文。真能詩者,不假雕琢,俯拾即是,取之于心,注之于手,滔滔汩汩,落筆縱橫,從此導達性靈,歌詠情志,涵暢乎理致,斧藻于群言,又何滯礙之有乎?此之謂入神。”(郭紹虞10)

明乎此,可確證兩要點。第一,創作論層面的“入神”,作為詩人的生命高峰體驗,它在邏輯上是超越鑒賞論層面的風格類型之邊界的,此即陶明濬所謂“同工異曲”或各顯神通: 李杜“沉著痛快”誠屬“入神”;王孟“優游不迫”亦當“入神”——但這并非說,那道甄別李杜所以為李杜、王孟所以為王孟的、與“晚年版”神韻相系(意指“詩貴清遠”)的風格學界限也就被湮然泯滅。于是,第二,當漁洋煞費苦心地想用滄浪“入神”的創造心理之超越性來模糊(抹殺)“沉著痛快”與“優游不迫”之間的風格學界限,以期支撐其“神韻”本是師承滄浪“入神”所致時,只能說漁洋在此犯了“參照系紊亂”之邏輯學大忌(若不同時追究他誤讀滄浪的話)。

漁洋那段意在涂抹“沉著痛快”與“優游不迫”(“神逸二元”)的風格學邊界的著名語錄,出自其《芝廛集序》。芝廛(給事)是漁洋的朋友,擅畫。此序追敘了他與芝廛的一次畫論切磋,起初,彼此認可董源、巨然為宋以降的畫壇南宗,元代得其傳者,有倪瓚(云林)、黃公望為之冠,續之明代二百七十年,則由董其昌領風騷矣。會晤至此,芝廛舌鋒一轉曰:“凡為畫者,始貴能入,繼貴能出,要以沉著痛快為極致。”漁洋不由錯愕,詰之曰:“吾子于元推云林,于明推文敏,彼二家者,畫家所謂逸品也,所云沉著痛快安在?”芝廛笑曰:“否,否,見以為古澹閑遠,而中實沉著痛快者,此非流俗所能知也。”(郭紹虞533)漁洋由此感喟:

予聞給事之論,嗒然而思,渙然而興,謂之曰: 子之論畫也至矣。雖然,非獨畫也,古今風騷流別之道,固不越此。請因子言而引伸之可乎?唐宋以還,自右丞以逮華原、營邱、洪谷、河陽之流,其詩之陶、謝、沈、宋、射洪、李、杜乎?董、巨,其開元之王、孟、高、岑乎?降而倪、黃四家,[……]之有嫡子正宗乎?入之出之,其詩家之舍筏登岸乎?沉著痛快,非惟李、杜、昌黎有之,乃陶、謝、王、孟而下莫不有之。子之論,論畫也,而通于詩,詩也而幾于道矣。子之家先生,方屬予論次其詩,請即以此言為之序,不亦可乎?(轉引自郭紹虞533—534)

請注意: 當芝廛將本屬李杜“神品”標識的“沉著痛快”,轉義為詩人體認靈感時的酣暢淋漓,由此讓講“優游不迫”(“古澹閑遠”)的王孟“逸品”也親證其內心實亦“沉著痛快”。其實,漁洋也常有意無意地將“青年版”神韻,與詩人靈感中的“有來斯應,每不能已;須其自來,不以力構”即“每有制作,佇興而就”(王士禛67)式的“天然”(71)神契,彼此等同;甚至干脆把蘇軾描繪其文思“如萬斛泉源,不擇地而出,行乎其所不得不行,止乎其所不得不止”(75),也視作神韻。這在邏輯上說輕了,叫“參照系偏移”;說重了,叫“參照系紊亂”。又恰巧撞上漁洋邏輯思維這根軟肋,于是也就撞得他“嗒然而思,渙然而興”,竟真以為(而非誤會)原屬李、杜、昌黎之“神品”標識的“沉著痛快”,居然也可讓陶(潛)、王、孟諸“逸品”詩人莫不分享。這在實質上,是硬把“神逸二元”的風格學邊界給抹掉了。

再說“晚年版”神韻。“晚年版”神韻倒真系漁洋晚境所賜,且開始呈示神韻賴以傳世的真實內核是“詩貴清遠”,即對“青年版”神韻欲將“神逸二元”揉為一體之模棱兩可有了修正。這在客觀上,是為后世對漁洋研究的“去神存逸”提供了批評史證據。晚近七十余年以來,能對此洞若觀火者有兩人。一是錢鍾書1948年所撰《中國詩與中國畫》,發現漁洋晚境明確其服膺的唐賢“‘詩家三昧’是‘略具筆墨’、‘不著一字’,那末,寫景工密的詩、敘事流暢的詩、說理痛快的詩都算不得‘風騷流別’里的上乘了”(錢鍾書,《七綴集》21),即亦認可將“沉著痛快”之神品剔出神韻,而只讓“優游不迫”之逸品與神韻百年和合。二是人民文學版《帶經堂詩話》校點者戴鴻森(夏閎)在1962年也指出,當漁洋“晚年版”神韻“要求做詩要做得朦朧含蓄,吞吐不盡,好像有深意寄托,卻又無法指實;似乎有言外余情,卻又難以捉摸。這才算是詩的最高境界”,這就表明“他所追求的是清澹平遠、不直接反映現實的詩,而排斥雄壯激切,對現實表示鮮明態度的詩,于是唐詩人王維、孟浩然的以山水田園、隱逸閑適為內容的詩,就被推崇為具體的楷模”(王士禛865—866)。

筆者則用“清遠待融”四字來昭示“晚年版”神韻之底蘊。這誠然是以漁洋晚境所撰《池北偶談》為本:

汾陽孔文谷(天允)云: 詩以達性,然須清遠為尚。薛西原論詩,獨取謝康樂、王摩詰、孟浩然、韋應物,言“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清也;“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遠也;“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清遠兼之也。總其妙在神韻矣。“神韻”二字,予向論詩,首為學人拈出,不知先見于此。(王士禛71)

細嚼引文,足資表征漁洋確是批評史里將神韻落在“詩貴清遠”上的“破題”者,然未能像錢鍾書真能從學理上說透“詩貴清遠”究竟何謂,此亦史實。請閱如下三點。

第一,“詩須清遠為尚”,漁洋雖非說此話的始作俑者,然自覺地將此當作詩論旗幟來崇尚。其云“不知先見于此”,系確實不知還有哪位先賢有此覺知(明代胡應麟《詩藪》是將神韻扎根于“意象”)(張少康,下卷175—178)。也因此,稱漁洋是“詩貴清遠”說的“破題”者,已含“史無前例”之榮光。

第二,引文所示謝、王、孟、韋諸詩例,委實已像貼標簽般將“白云抱幽石”標識為“清”,將“表靈物莫賞”標識為“遠”,將“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標識為“清遠”兼備,確實已明白無誤;然癥結在于,若理路剛起步就止于此,這又不能不說是知及之而學不逮,即“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經驗與學術的邊界正在于此: 經驗有權在事說事,說明“這是什么”即可,它不追問“這是為什么”;然學術須不憚證偽地追問且坐實“此”經驗為何以“此”性狀而存在于“此”。以此尺度去測量漁洋所示詩例,那么其“詩貴清遠”說尚滯留在經驗性“言論”層,還達不到學術性“理論”層;或曰這是古典“詩話”水平,并非現代“詩學”水平。這就是說,當漁洋還無力回應“白云抱幽石”為何“清而不遠”,“表靈物莫賞”為何“遠而不清”,“何必絲與竹,山水有清音”“景昃鳴禽集,水木湛清華”為何才無愧為“既清又遠”時,他姑且以“詩貴清遠”的“破題”者自居,也就不無明智。

無須質疑漁洋作為一個詩壇領袖的專業直覺,他頗能精確識別諸詩家雖“多佳句,而無遠神”(王士禛228)。比如他點贊“元人詩:‘布谷叫殘雨,杏花開半邨’,皆佳句也。然總不如右丞‘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自然入妙。盛唐高不可及如此”(52)。然右丞詩為何“入妙”?如何方能“入妙”?或其詩為何“高”?如何能及此“高不可及”?再如歷代皆傳林逋“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音浮動月黃昏”為無爭議的詠梅名句,漁洋偏指它未必如其“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52)更見興到神會。似暗示前者清而未遠,后者既清亦遠。然是否即此?漁洋未置可否。簡言之,只要漁洋作為詩論家無計從學理上說透“晚年版”神韻賴以生成的“清”“遠”關系如何圓融,那么,用“清遠待融”來定格其神韻說的未完成,也就正當。

第三,“清遠待融”四字,讓人聯想錢鍾書曾用“回家”來隱喻“思辨得到結論,心靈的追求達到目的”,且引申出:“回是歷程,家是對象。歷程是回復以求安息;對象是在一個不陌生的、識舊的、原有的地方從容安息。”(《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82—83)依此視角來看神韻說從“青年版”到“晚年版”的變遷,也可謂漁洋這條詩論小舟,從28歲《神韻集》碼頭出發,歷經幾多迷途或曲折,才在56歲《池北偶談》時,望見了其想抵達的“清遠”港灣。還差最后一段航程,才能拋錨上岸。這也就意味著,漁洋神韻說就其學理成熟而言,最后境況仍“在路上”,盡管他已認準了“回家”的方向。

漁洋不是不知構建詩論宜“譬作室者,瓴甓木石,一一須就平地筑起”(王士禛79)。然一俟訴諸案頭,其思辨功夫及所具備的涵養與其擔當的重任相比,未必對稱,否則,“青年版”神韻怎么會將不該兼并的“神逸二元”硬拗成一塊?“晚年版”神韻又怎會無力將“清遠待融”的兩極融為一體?凡此種種,不禁令后學頓悟兩點。其一,神韻說在郭紹虞眼中所以愈看愈含混,這與其說是因為漁洋開宗建派“最易引起誤會”(郭紹虞525),毋寧說漁洋作為教主,最初對其舉起的旗幟究竟該寫什么本就不清晰。其二,“嚴滄浪以禪喻詩,余深契其說”(王士禛83),漁洋為何這般?無非“以禪喻詩”講究“妙悟”,只講“妙悟”也就可讓自己免開尊口,不講自己內心并未想透的詩論,然又能美其名曰“妙不可言”,且自欺欺人地推諉:“披沙揀金,在慧眼自能辨之,未可為群瞽語白黑也。”(54)這恐怕有“文過飾非”之嫌。

三、 “詩貴清遠”的現代解人

神韻說從“青年版”到“晚年版”,漁洋做了三十年。當世學界研究漁洋,也不乏跨度達三十年者。擇其要,郭紹虞民國版《中國文學批評史》上卷初版于1934年,下卷問世于1947年,該卷設章節論述王士禛,同名史著在郭生前的最后一版是1979年,此書第68章標題《從王夫之到王士禛》,已逾三十二年。錢鍾書探究神韻說則先后綿延三十七年。錢最早關注漁洋師承滄浪是在《談藝錄》(1942年脫稿),錢開始高質量地從“詩貴清遠”角度楔入神韻是1948年撰寫的《中國詩與中國畫》,而真正從學理上成為“詩貴清遠”的現代解人,則是在《管錐編》(1975年脫稿,1979年初版)。不吝為神韻說不時竭慮近四十年。

郭、錢在神韻論域的相映成趣,還體現在彼此對漁洋的選擇性投注恰成互補: 郭對“青年版”神韻有太多話要說,對“晚年版”神韻反倒隔膜;錢正相反,他最初言及“青年版”時有失粗疏(《談藝錄》98—102),然涉足“晚年版”的“詩貴清遠”后卻尤顯英銳、精準且淵源遙深。錢自1948年走了兩步大棋: 一、針對漁洋“青年版”之“神逸二元”,錢極干練地“去神存逸”;二、針對漁洋“晚年版”之“清遠待融”,錢又為此養精蓄銳三十年,一舉解答了漁洋生前百思未得其解的“清遠圓融”之謎。

遴選誰才是神韻說的真正解人,最靠譜的辦法,當是把漁洋當年無計勝解的那些疑惑串成一份詩學清單,誰有能耐為漁洋解惑且經得住證偽,誰就是當之無愧的解人。此清單所列疑題,擬圍繞“詩貴清遠”呈示如下三部曲:

1.何謂“清”?為何說“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是“清而不遠”?2.何謂“遠”?為何說“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是“遠而不清”?3.何謂“既清亦遠”“清遠圓融”?為何“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要比“布谷叫殘雨,杏花開半邨”較“自然入妙”?又為何“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尚不如“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可鑒“妙在象外”(《談藝錄》69)?

關于1,顯然,漁洋“詩貴清遠”的那個“清”,當指詩歌意象(實謂“語象造型”)經閱讀而呈現的、訴諸官能的審美效應,它具情調性,能激活且升華讀者的情態想象及心性雅趣,故曰“清”而非“濁”,從骨子里排異矮化人性的“鄙惡俚俗”(《談藝錄》51)或“悖謬”(55)[滄浪斥之為“下劣詩魔”(嚴羽1)]。然漁洋詩論所蘊含的道德訴求并未偏至得像衛道士,故粗看其“詩貴清遠”之“清”,也就與劉勰“隱秀”之“秀”(“狀溢目前”)(劉勰436)、鐘嶸“直尋”(鐘嶸174)以及錢鍾書所欣賞的王國維“不隔”(《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114),別無異質。

也因此,若用錢鍾書從陸機《文賦》所提純的“意、象、言”模式來詮釋“詩貴清遠”中的“清”與“遠”,或許甚契。《文賦》是陸機為批評史所貢獻的第一篇最具文藝心理學質感的專論。全篇用隱喻式駢文寫成。浸透創作甘苦的藝文心理本是主體用其心眼(內視覺)方可覺知、他者無可代庖的隱秘經驗,陸機偏要從中提煉出文壇為何“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瞿蛻園選注119)之癥候以期針砭。這在距今一千八百年的古代有多艱難,可想而知。無怪,錢感慨陸機這無異于“抽思嘔心,琢詞斷髭”,因此,這是在國史上破天荒地用詩語去“狀難見之情,寫無人之態”(《管錐編》1176)。也因此,這將驅動錢對藝文創作中的“意、象、言”(1177)這三角關系,有極細深之領悟。

詩文寫作為何“恒患意不稱物,文不逮意”?要害全在此“物”實謂表現性或創意性“語象造型”,又叫“意象”,主體的創作旨“意”全賴此“象”來表達或呈現,這個靠“象”表達出來的作品,古人稱作“文”或“言”。這表明,當此“象”藝術地傳達了作者的給定“意”圖,所謂“文不逮意”也就被規避。由此可見“文能否逮意”之癥結,主要取決于“意-象”關系處理得怎樣。將此定律落到“詩貴清遠”框架,“意-象”關系也就可生三種境況: 一曰“意寄于象”,清而不遠;二曰“意未附象”,遠而不清;三曰“意溢象外”,清遠圓融。

當漁洋給謝靈運《過始寧墅》的那對詩聯“白云抱幽石,綠筱媚清漣”的評價僅一“清”字,這暗示漁洋晚年“詩貴清遠”的神韻標尺確比鐘嶸“直尋”規格高多了。嚴格地說,鐘嶸《詩品》首先是一部那年頭的“當代詩評匯編”,評者的眼界是被時潮裹挾的。故目睹在玄言詩式微之際有謝靈運山水詩之清新萌動[劉勰所謂“莊老告退,而山水方滋”(劉勰49)],鐘嶸那顆因趨時而雀躍之心也就興奮不已,忍不住將“名章迥句,處處間起;麗曲新聲,絡繹奔發”(鐘嶸160)之禮贊送給謝筆下的模山范水,甚至不無偏仄地將謝的詩史地位置于上品,反倒將人格詩品近乎不朽、真正堪稱“清遠圓融”的陶潛降格處置。這誠然不屬陶詩之辱,而是鐘嶸之羞。相比之下,漁洋評點謝詩屬含蓄、審慎乃至吝嗇,僅一“清”字,僅表示謝詩中寫得最醒目、頗讓歷代傳誦的名句,也不過是寄托了這位有才氣、性奢豪,未能居京執國器重柄,便索性在外省瀆職撒野、寄身山水之人的縱娛心境。若非就詩談詩“意寄于象”,而去洞幽謝詩賴以生成的人格存根,則恐怕那個“清”字也未必站立得住了。

用“意寄于象”清而不遠來概述謝詩,應說未離漁洋本意。當漁洋稱“昔人評謝康樂詩如初日芙蓉”(王士禛37),言下之意,也近乎說謝詩屬“小清新”,它所能給讀者的官能性賞心悅目,大體全寫在畫面感很強的意象上了;至于漁洋激賞的、李白說的“興寄深微”(18),那是沒有的。除此之外,不說為宜,給這位詩史名家留點面子。漁洋本人生性溫良,凡人凡事能不說破的,那就兜著不說破。然這并非說漁洋就不察謝靈運為人處世頗多破事,與陶潛不啻霄壤,否則,他在論及“詩以言志”時就不會對陶、謝作比較,說他們“其詩具在、嘗試以平生出處考之,莫不各肖其為人。尚友千載者自能辨之”(74)。

以漁洋為參照,錢鍾書對謝詩怕就不會這般寬厚,相反,其眼光將帶刺,其詞鋒也犀利。錢評判謝詩已不屑婉轉于“清而不遠”之“意-象”關系,他是更想將謝詩從陶(潛)、王(維)、孟(浩然)、韋(蘇州)這“逸品”陣容除名,認為謝詩根本不配“逸品”。錢的路徑很別致,他不是常規化的“以詩論詩”,他是獨辟蹊徑,“以畫論詩”。其靈感源自畫史上“南宗”“北宗”之流派分野。要言之,李思訓父子統帥“北宗”重鉤斫技法,講形似繪金碧山水;王維領銜“南宗”始用淡墨渲染,講神似,所謂“雪峰石跡,迥出天機,筆意縱橫,參乎造化”也。故就筆觸而言,“北宗”工筆博繁,為“密體畫”;“南宗”逸筆草草意到筆不到,為“疏體畫”。恰巧漁洋《蠶尾集》也大講“南宗”畫理,且說“非獨畫也,古今風騷流別之道,固不外此”;錢認為漁洋在此實是視“南宗畫和神韻詩就是同一藝術原理在兩門不同藝術里的體現了”:

例如謝靈運和柳宗元的風景詩都是刻劃細致的,所以元好問《論詩絕句》說:“謝客風容映古今,發源誰似柳州深!”自注:“柳子厚,宋之謝靈運。”宋長白恰好把謝靈運的詩比于北宗畫:“紀行詩前有康樂,后有宣城。譬之于畫,康樂則堆金積粉,北宗一派也;宣城則平遠閑曠,南宗之流也。”(《柳亭詩話》卷二八)若把元好問的話引申,柳宗元也就是“北宗一派”。無怪王士禎《戲仿元遺山論詩絕句》對柳宗元有貶詞:“風懷澄淡推韋、柳,佳處多從五字求。解識無聲弦指妙,柳州那得并蘇州!”“無聲弦指妙”就是“不著一字,盡得風流”的另一說法。韋應物正是神韻派的遠祖司空圖推尊和王維并列的:“王右丞、韋蘇州澄淡精致,格在其中,豈妨于遒舉哉?”(《與李生論詩書》)“右丞、蘇州,趣味澄夐”。(《與王駕評詩書》)(錢鍾書,《七綴集》21)

這般看來,漁洋愈臻晚境,實際上愈不視謝靈運為神韻派人物了。

錢鍾書看低謝詩比漁洋更甚。這又可分兩點講: 一有涉謝詩之“清”;二有涉謝詩之“不遠”。

首先,批評史上較早點贊謝詩的簡文帝,稱“謝客吐言天拔,出于自然”,這純然甚“清”;然錢按此評語卻云“似是當時公論,卻未成后世定論”,因為“余觀謝詩取材于風物天然,而不風格自然;字句矯揉,多見斧鑿痕,未滅針線跡,非至巧若不雕琢、能工若不用功(interior polish)者”(《管錐編》1393)。可見謝詩縱然示人以“清”,也未必“清”到哪里去。

其次,錢認準謝詩“清而不遠”,是因為謝本人絕對“遠”不了。何謂“遠”?

“遠”受制于人有否脫俗之“逸氣”。錢從謝身上幾乎嗅不到正經讀書人應有的典雅“逸氣”。相反,謝從其骨髓散發的、被權欲的傲慢所放大的、無法無天的貴胄氣、紈绔氣與痞子氣,“終不免于非命強死”(《管錐編》1288)。錢曾引兩段古文來代言他對謝的“蓋棺論定”: 一是孔稚珪《北山移文》,“雖假容于江臯,乃嬰情于好爵”;二是劉勰《文心雕龍·情采》,“故有志深軒冕,而泛詠臯壤,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錢曰“頗可移評靈運之高言‘嘉遁’”(《管錐編》1288—1289)。

關于2,當筆者用“意未附象”來概述“表靈物莫賞,蘊真誰為傳”的“遠而不清”時,曾暗忖謝詩委實不甚入漁洋法眼,否則,謝詩中的“意-象”關系為何不是“清而不遠”,就是“遠而不清”呢?而且,漁洋所摘句的那首《登江中孤嶼》,并非沒有清詞麗句,比如“亂流趨正絕,孤嶼媚中川。云日相輝映,空水共澄鮮”,然漁洋偏挑此篇中味同嚼蠟的玄言對子來當反面教材,證明其中之意縱然高遠玄妙,若不附麗于詩性造型,即便謝那樣的名流也不免淪為古典版概念化或公式化。此即“遠而不清”。這當然不是佐證“形象思維”多了不起(擬另文探討),而僅僅想說明任何一種教義或道理,若不是被作者的情志所消融而轉化為怦然心動且訴諸詩性表達,它皆無力撥響讀者的心弦。

因“意未附象”所滋生的概念化或公式化又分兩種: 一是不懂藝文真諦終究是靠詩性想象造型來感染受眾,這就須讓創“意”像鹽溶于水一般化為形“象”,而千萬不能讓“意”如標簽粘在“象”上;二是詩人想傳達的意念還遠未被自己體認為深摯的心跳,卻自以為已被體認,于是就匆匆將它像飾品來點綴詩篇,這就顯得生搬硬套,有作偽之嫌。讀懂了這一點,也就不難明白: 當錢鍾書看透謝詩之縱娛山川之實質,從來不具陶潛歸園田居或王維隱居輞川那樣清潔的內心真誠,謝不過是借山水詩“托玄理以為飾詞”(《管錐編》1296),權當“名節”來與朝廷討價還價或折騰而已。這就酷似謝惠連《雪賦》所稱:“節豈我名,潔豈我貞。憑云升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污隨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這也就是說,當錢識破謝詩之“心、跡為二,跡之污潔,于心無著”,那么,其所謂“雪之‘節’最易失,雪之‘潔’最易污,雪之‘貞’若‘素’最不足恃”,這借元稹《古決絕句》:“我自顧悠悠而若云,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錢鍾書說,歌德也嘗斥雪之“偽潔”(Der Schnee ist eine erlogene Reinlichkeit)(《管錐編》1296)。

關于3,欲證明錢才是批評史上唯一勝解神韻說的精髓在“詩貴清遠”、“詩貴清遠”的機制在“意溢象外”的現代解人,最雄辯的路子莫過于這兩條: 其一,從知識學角度確認,追昔撫今,沒有誰能比錢更周覽通曉神韻學的前世今生或譜系演化;其二,用錢“打通”古今中外所融貫的神韻詩學,只須略撥一二,便能圓說漁洋憋紅了臉也說不出的,為何王維詩、韋蘇州詩就是比元人詩、林逋詩更“自然入妙”,妙在“清遠圓融”。然沒料到錢自述涉此案時的積學之厚、睿思之深,竟也當仁不讓。這是錢在著述時難得流露的可愛,也是錢無愧于學術史的坦白。錢清楚《管錐編》對中華學思來說將意味著什么,他不相信即使在他百年后,有人愿老老實實地從其原著讀出他對神韻說的歷史功績。既然“末契應難托后生”(錢鍾書,《槐聚詩存》121),人家未必能說準其真切建樹,那還不如夫子自道。在他看來,明確地將神韻說的源頭追溯到謝赫《古畫品錄》,他是第一人,“談藝之拈‘神韻’,實自赫始;品畫言‘神韻’,蓋遠在說詩之先”;即使漁洋《蠶尾集》言及“南宗畫”理,翁方綱《神韻論》“如缺齒咬蟲、鈍錐鉆木,且渠儂自命學人而精鑒書畫,亦竟不能會通以溯源于謝赫”,至于“近賢著述,倘有表微補缺者歟?余寡陋未之睹也”(《管錐編》1353—1354)。據說謝赫約生于5世紀中葉(潘天壽43—44),《管錐編》簡述其神韻學史是在20世紀70年代,一頭一尾遙隔1 500年,堪稱“獨步千古”了。神韻說從謝赫《古畫品錄》出發,到錢著《管錐編》終于“歸居本宅”[令“我們追思而有結果,解疑而生信仰”(《寫在人生邊上;人生邊上的邊上;石語》83)],這一穿越千年的詩學歷程就其涵義來說,也委實壯觀得如山脈般層嶂疊翠,江河般九曲不竭。

下文擬擇神韻演化之“源頭”“拐點”“機制”三題簡述之,以期奠立“詩貴清遠”說之沉凝基石。

神韻說“源頭”——錢將謝《古畫品錄》尊為歷代神韻說之“源頭”,不僅因為謝將“氣韻,生動是也”置于“畫有六法”之冠,并反復言“氣韻”“氣”“韻”,例如“《第一品》評張墨、荀勖曰:‘風范氣候,極妙參神,但取精靈,遺其骨法’,《第二品》評顧駿之曰:‘神韻氣力,不逮前賢’,《第五品》評晉明帝曰‘雖略于形色,頗得神氣’,是‘神韻’與‘氣韻’同指”(《管錐編》1353)。這便讓錢甚慰,不禁言謝赫“以‘生動’與‘氣韻’對稱互文,‘神韻’與‘氣韻’通為一談,亦堪佐證吾說”(1356)。因為錢始終主張“詩品與畫品歸于一律,然二者顧名按跡,若先后影響,而析理探本,正復同出心源。詩文評所謂‘神韻說’匪僅依傍繪畫之品目而立文章之品目,實亦逕視詩文若活潑剌之人”;故“鑒畫衡文,道一以貫。圖畫得具筋骨氣韻,詩文何獨不可”(1356—1357)。

神韻說“拐點”——錢有底氣“打通”詩畫,在1948年便借“南宗”畫理來“以畫論詩”,這類獨解蹊徑在批評史上不無先例,錢發現北宋范溫“因書畫之‘韻’推及詩文之‘韻’,洋洋千數百言”,這“匪特為‘神韻說’之弘綱要領,抑且為由畫‘韻’而及詩‘韻’之轉捩進階”,感動得錢責無旁貸地在《管錐編》“摘錄較詳,稍廣其傳爾”(1361—1362)。凝結范溫神韻說,可得“余味”二字。這就是說,在范眼中,書畫文章盡美之境雖可獨獨歸結為“韻”字,然“韻”高妙古澹之“形貌”該如何描述才妥當?范認同將“余味即韻”來類比“撞鐘效應”,“大聲已去,余音復來,悠揚宛轉,聲外之音,其是之謂矣”;且將此訴諸批評史:

自三代秦漢,非聲不言韻;舍聲言韻,自晉人始;唐人言韻者,亦不多見,惟論書畫者頗及之。至近代先達,始推尊之以為極致;凡事既盡其美,必有其韻,韻茍不勝,亦亡其美。[……]且以文章言之,有巧麗,有雄偉,有奇,有巧,有典,有富,有深,有穩,有清,有古。有此一者,則可以立于世而成名矣;然而一不備焉,不足以為韻,眾善皆備而露才用長,亦不足以為韻。必也備眾善而自韜晦,行于簡易閑澹之中,而有深遠無窮之味,……測之而益深,究之而益來,其是之謂矣。其次一長有余,亦足以為韻: 故巧麗者發之于平澹,奇偉有余者行之于簡易,如此之類是也。自《論語》、《六經》,可以曉其辭,不可以名其美,皆自然有韻。左丘明、司馬遷、班固之書,意多而言簡,行于平夷,不自矜炫,故韻自勝。自曹、劉、沈、謝、徐、庾諸人,割據一奇,臻于極致,盡發其美,無復余蘊,皆難以韻與之。唯陶彭澤體兼眾妙,不露鋒芒,故曰: 質而實綺,癯而實腴,初若散緩不收,反覆觀之,乃得其奇處;夫綺而腴、與其奇處,韻之所從生,行乎質與癯而又若散緩不收者,韻于是乎成。……是以古今詩人,唯淵明最高,所謂出于有余者如此。至于書之韻,二王獨尊。……夫惟曲盡法度,而妙在法度之外,其韻自遠。[……]融貫綜賅,不特嚴羽所不逮,即陸時雍、王士禎輩似難繼美也。(《管錐編》1362—1363)

引文至此,不得不感念錢的厚積薄發已足以讓神韻所以為神韻的那個“機制”(涵義構成)呼之欲出,此即“意溢象外”四字。“意溢象外”之前提是“意寄于象”,這可確保神韻者示人以“清”(在受眾心中喚起合乎詩語所表現的圖景);然已臻神韻的這份詩“意”所彌散的“余味”“余響”又并非“象”所能局限,這又叫“意溢象外”,亦即“遠”了。這也就是漁洋所憧憬的“詩貴清遠”所能被操作的“清遠圓融”機制。這若用司空圖的語式,即神韻者所以能“超以象外”是“言有盡”,“意溢象外”是“意無窮”,即神韻之“意”絕非“言”所呈示的“象”所能囿限。這用錢的理論來說,其秘訣是取決于高手能“俾由其所寫之景物而冥觀未寫之景物,據其所道之情事而默識未道之情事”。錢又將此歸結為“取之象外,得于言表(to overhear the understood),‘韻’之謂也”(《管錐編》1359)。這與筆者所謂從“意寄于象”到“意溢象外”的神韻化機制是一回事,故又謂“說豎說橫,百慮一致”(《管錐編》1359)。

兀地遐想: 若起漁洋于九原,誠邀先賢一閱《管錐編》對神韻說“源頭”“拐點”“機制”之現代詮釋,他將作何感?恐會臉紅心跳,因為他將敏感于當年他(作為神韻說首席導師)有責任說清,卻終究沒說清的,諸詩家為何“多佳句,而無遠神”這片批評史盲區,若用錢的詩學,也就不難解惑了。比如宋人梁相“布谷叫殘雨,杏花開半邨”,為何就不如王維“興闌啼鳥換,坐久落花多”天籟入妙,“既清亦遠”呢?無非前者僅像一幅聲色怡人、水彩清新的田園寫生,后者卻寫出了王維既然愿當“詩佛”,故在奉職陪同時也就心不在焉,否則,他不會這般無趣地分辨啼鳥的更換,以及呆坐甚久,熬得花兒也凋謝落地甚多了。梁相是微醺于眼下歲月靜好,王維內心卻活出另一番厭倦朝政、欲拒朝政于千里之外的宇宙人生。孰遠孰近,不言而喻。同理,林逋之“疏影橫斜”“暗香浮動”公認為詠梅絕唱,為何在漁洋看來,就偏不及“雪后園林才半樹,水邊籬落忽橫枝”呢?癥結仍在前者之隱士情愫被梅妻鶴子的孤山軼聞所固化,受眾很難從中品出比“曲雅”閑適更多的“余味”。相反,后者能令人另開洞天: 詩人初衷是不忍心辜負梅花綻放的清馨,然在雪后園林幾番探尋竟覓不著滿樹盛開的,卻未料到在人跡罕至、地處偏遠的水邊籬落撞見醉人的繁茂花枝,這味兒就不同于日常咸酸。何謂“余味即韻”?這就是。

庚子五月于滬上學僧西渡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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