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怡帆
(俄羅斯人民友誼大學)
《光榮》是納博科夫第五部俄語小說,最初取名為Voploshchenie(某個夢想的實現),后改為《浪漫時代》。之后作者傾向于更精煉的詞“榮耀”,它意指英勇的壯舉。馬丁只身跨越俄國封鎖的邊境,別人認為他的行為令人困惑,但納博科夫卻要向人們證明,這個過著乏味的外在生活、死得又輕若鴻毛的年輕人卻有著內在的光榮。
評論家們不理解馬丁的行為。采特林(М.О.Цетлин)表示他沒有感受到獨特的、宿命般的人類命運。奧索爾金(М.А.Осоргин)稱他的壯舉沒有任何目的,缺乏充分動機,只反復提到這個即將到來的遠方探險,要去往一個被想象成充滿混亂與野獸的國度。無疑,壯舉的意義和目的是神秘的。這份神秘背后隱藏著納博科夫對故國的懷舊之情與鄉愁意識,這部作品也被納博科夫贊嘆為提升到了一種充滿憂郁與極度純情的藝術境地。
在《光榮》中作者大量運用象征主義手法,生動描繪許多意象,其中火車與道路是揭開這層神秘面紗的關鍵,它們創造了一個獨特的精神世界,使小說充滿懷舊氣息,提醒著主人公內心對周圍環境的疏離,映襯出作者重回故土的愿望。這兩個主題意象貫穿整部小說,構成了現實與非現實世界之間的空間聯系,其他意象與象征細節也優雅地交織于其間。
因此,有必要詳細分析《光榮》深刻的思想內涵,解讀火車與道路的象征意義,從傳遞作者情感的角度探究其文學功能,以期對該作品的藝術價值有更全面豐富的認知。
小說講述了俄國青年馬丁離開故土、流亡至西歐生活,逐漸成長并最終服從浪漫激情的指引做出一項壯舉——非法跨越封鎖的蘇俄邊境。納博科夫所有俄語作品都與“失落的家園”主題相連,他對祖國和對自己有著冷靜而憂傷的審視,有時在其小說中沖破出俄羅斯的吶喊——《光榮》。在1943年給威爾遜的信中他承認:“《波爾塔瓦》是一首絕美的詩,但愛國主義精神過于強烈。而《波爾塔瓦》在普希金文學遺產中占據的地位如同《光榮》之于我”。
關于俄羅斯的描寫串聯成對往昔與故國的回憶。俄羅斯這個詞本身就像交響樂中的旋律,起初聽起來很遙遠,接著越來越強烈,成為主旋律。馬丁渴望通過一種絕望而沖動的方式表達自我,這是對流亡者命運的浪漫挑戰。他需要犧牲來履行職責——回到俄羅斯。即使注定死亡,也不是在思想和意志的沉睡中死去,而是要以清醒的意識向時代和人民傳達即將消亡的、純粹深刻的懺悔之聲。后來納博科夫在其文章《普希金,或真實與似真實》中寫道:只有那些安于一隅的庸人才認為旅行不再揭開任何秘密;事實上,山風一如既往地攪動著血液,冒著高尚的危險而死亡一直是人類的榮譽法則。一種神秘又不可抗拒的對俄羅斯的追隨、對危險與救贖般死亡的渴望構成了《光榮》的情感基礎。
“光榮”一詞在小說中出現兩次。第一次是馬丁駁斥二十世紀是人類精神發展史上讓人極度厭惡的“黑色小獸”的想法,他認為沒有一個時代有這樣的輝煌,這樣的豪勇,這樣的工程。這是對作為二十世紀特征的“光榮”的概括性判斷,表明馬丁熱愛著他的“浪漫時代”。第二次是在小說最后形容馬丁。因此,主人公的個人行為變成了他所處時代的俄國僑民總體思潮的表達。正是在馬丁前往俄國邊境后,每個人才意識到這個年輕人真正的人格尺度,意識到他做了一件英勇的事。顯然,他的個人舉動已成為集體愿望的實現。
作為流亡作家的納博科夫,在其早期作品中不斷流露出返鄉的沖動和對祖國未來命運的關切。隨著創作時間推移,他逐漸告別現實層面的主題,轉而探索形而上,借助“審美狂喜”打造自己的“時間之獄”。鄉愁流淌為對永恒而純粹的時間的追求。
而在《光榮》創作時期,納博科夫飽嘗流亡滋味,用詩性動人的語言表達出對故國的深深追憶。只有實際的回鄉行為才能從根本上治愈鄉愁的病痛。他以想象性的創作補救心理上的缺失,借主人公的壯舉完成重返故土的心愿。正如兒時一段乘坐火車的經歷對當時年幼的納博科夫而言成為一場還鄉的預演:不是永遠不會實現的衣錦還鄉的預演,而是在我漫長的流亡生涯中不斷出現的還鄉夢的預演。
主人公浪漫時代的壯舉在于他完成了包括作者在內的所有俄國人于現世分散中都渴望回到俄羅斯的愿景,盡管這項事業充滿了不切實際與致命危險。因此,小說中出現了樂觀的悲情:青年人的壯舉如同一道金光沖破了俄國僑民普遍無望與憂愁的層層烏云。而《光榮》的情感吶喊映射在這道光芒中透出耀眼的色彩。
火車與馬丁各種旅行聯系在一起,承載著揭示主人公成長變化與詮釋主題的作用。它具備一種神秘特質,與馬丁探索未知的精神與挑戰自我的勇氣相通。因此,對火車意象的語義情節分析能更加闡明小說的深刻情感。
納博科夫主要運用隱喻的手段塑造火車形象。其中最典型的隱喻是火車-馬。
小說剛開始馬丁母親想象兒子在內戰最激烈時回到圣彼得堡,在想象中看到了“нанеизвестнойстанции разорвалсяснаряд,паровозвсталнадыбы(一發炮彈落在某個不知名的車站里爆炸了,把火車頭掀翻在地)”。“встатьнадыбы(前蹄騰起)”多用于描述馬的行為,該語境下火車像一匹受驚的馬。此外,“надыбы(直立)”亦有詞意“頑強反對”,這種反對不僅來自火車本身(它已有自己的性格意志),也來自主人公,馬丁宛如馴馬師:盡管他不理解周圍環境,其行為也似乎無意義,但在小說最后他仍然試圖制服火車,將其引向俄羅斯。
納博科夫將火車看作馬也體現在對其運動與聲音的隱喻性描述:“погодяпоезддвинулс я,новскоресталокончательно,издавдлинный,тихосвистящи йвздохоблегчения(火車開始動彈,卻又馬上長嘆一聲,夾著一聲咝咝的輕響,松了口氣)”“поездидётплавнее,развязнее,словноприноровился к бытромубгу(火車開得更為平穩順暢,仿佛已適應了快速奔跑)”。火車運行被喻為跑步,剎車和釋放蒸汽的嘶嘶聲被喻為嘆息。在“вздох(嘆氣)”后加入“облегчения(輕松)”,表達了這種嘆息的主觀原因——長途旅程后的疲勞;用“развязнее(毫不拘束地)”修飾“идёт(行駛)”使得到休養后的火車更自由地行進,并體現出“развязнее”的內在形式:“бытьразвязанным(被解開)”。這使人再次聯想到卸下枷鎖的馬與自在行駛的火車。
馬丁最早乘坐火車前往海邊與父親有關,因此在小說的童話語境中,可理解為從父親那里收到一匹神奇的馬作為禮物。父親在故事開始前就已去世,只存在于主人公的記憶,所以他被視為來世的捐贈者,其禮物具有神奇魔力。正是童話般的馬(火車)將馬丁送往遠方,甚至成為從一個現實世界滲透到另一個現實世界的手段。而這樣的現實世界就是俄羅斯和歐洲,從另一視角也可將兩者任何一個看作是彼岸世界。
夜間神秘燈火也與童話般的馬有關。馬丁只能透過火車窗戶看到這些山丘上的燈火,當他跳下火車試圖走近它們時卻無果。馬丁停留了幾個月的莫利尼亞克并不是這些燈火的源頭。作者暗示了只有馬丁能看見這些奇異的燈火,它們只在火車行駛時存在。在童話語境下,這些燈火就是火花,熱情似火的馬(火車)載著馬丁飛奔而來,將身上的火花灑落四周。
馬丁渴望通過一系列考驗學習駕馭這樣一匹馬。駕駛火車是他童年起就有的夢想,在這夢想的思潮中他沉入了夢鄉:閉眼想象到自己駕駛的特快列車,他的內心就會依然安寧,仿佛被凈化了。他兒時不止一次玩起控制火車的游戲:窗邊可折疊的坐板讓他能控制火車的布帶。此處“布帶”即為馭馬的韁繩。
馬丁并不像達爾文那樣讓自己的馬止步:達爾文莊重地拉下緊急剎車索,火車發出疼痛的呻吟后停住了。達爾文也讓自己欣賞美、創造美的能力止步了;讓生命進程、如他名字所言的進化止步了。納博科夫甚至強調了他的退化:在馬丁遠赴邊境前去拜訪達爾文時,他得意揚揚,口中都是取得的成就與薪水,這是從前沒有過的。可見,馬(火車)的止步會導致一個人停滯退化,使其沉浸在物欲享受中。然而,納博科夫用“止步”一詞意味著達爾文這種狀態是暫時的。在獲知馬丁的壯舉后,達爾文逐漸從精神停滯中走出:起初他心里難以平靜,這種感覺近來在他身上少有,幾天后他感到一絲詭異的震驚。飛馳的馬灑落的火花能夠點燃人們靈魂中即將熄滅的火。馬丁正是帶著這種能賦予生命的力量進入死氣沉沉的俄羅斯,他的壯舉承載著復活祖國精神的意義。
小說結尾馬丁終于掌控了馬(火車)并將其引向俄羅斯。在他與達爾文的最后通話中兩次出現“我的火車”,強調了馬丁對自己的馬和對命運的控制權,這種權力是他成長蛻變、突破自我的結果。
火車-馬的隱喻詮釋了馬丁的內心成長與對使命的堅定追求,同時駁斥了馬丁行為無法被稱為光榮的膚淺觀念。火車在馬丁的生活軌跡中如影隨形,他從童年的自娛自樂、控制布帶到青年時期馴服這匹“馬”、孤身闖入佐爾蘭德,從無知無覺到聽從內心召喚,火車象征流亡者的精神進化,壯舉的發生有跡可循,他無畏死亡,義無反顧回到俄羅斯,去尋找光榮,愛,對大地的溫情和千萬種相當神秘的感覺。
俄羅斯文學中火車的意象意義有著顯著的演變軌跡。19世紀創作中的火車多被用于“災難”“怪物”“地獄”等負面形象,以《安娜·卡列尼娜》中象征闖入俄羅斯的歐洲文明、光明與希望的對立統一的火車為代表,傳遞出西方先進文明與俄羅斯宗法田園的緊張沖突。20世紀初火車承載著這個風云變幻的時代里流亡異鄉的俄國僑民對故國的溫情回憶與濃重鄉愁,《光榮》中引領主人公踏上返回故土路程的火車實現了流亡者的精神進化。近現代文學中火車形象轉向正面,它書寫了通往新世界、新社會的理想之路,如在列昂諾夫《賊》一書中火車象征著新的烏托邦社會,它帶領人們逃離痛苦,奔向更美好的未來,社會的進步與人們樂觀的生活態度流淌在字里行間。
納博科夫將獨特的火車意象嵌入流亡生涯的創作中,傳達出難以返回故國的鄉愁意識與對“失落的家園”的詩性想象。
《光榮》中道路象征主人公奔赴使命的人生歷程。它連接了現實的三個層面:主人公不僅奔跑在夢想之路,也在現實世界的旅途中穿行,最終走向兒童房墻上的水彩畫里帶有童話色彩的蜿蜒小徑。
馬丁的這條人生道路不斷向上,他克服障礙如同征服高峰。山作為神圣之地,象征信念、堅守與不可摧毀的生命力量。主人公三次上山,情節遞進反映出其精神變化。征服高峰的過程也是他直面恐懼、改變生活態度并找尋使命的過程。第一次嘗試登頂,巖石不理會馬丁的抱怨軟弱,深淵朝他發出邀請。幾天后他忍不住又去攀爬,但在那道懸崖面前又退縮了。決定遠赴佐爾蘭德時,他想到還有一筆良心的債務要清償,達到那塊熟悉的巖石后,他像在執行心中一項堅定的命令,移動腳步并安全返回。人生旅途的艱辛和非法探險的準備使其性格變得堅韌,他找到了自己的使命,成了一個完整的人,山終于接受了他。對高峰的勇敢征服成為主人公的精神啟蒙。
這條道路在小說中隨處可見,如畫般神秘蜿蜒在樹木之間,沙沙作響,它緩緩展開,引誘著馬丁,使他胸中涌起神奇而迫切的沖動,只要有了它,就覺得自己不會虛度此生。祖國,是主人公命運的定向標。他沿著這條路走,沒有選擇的自由,并有時會問自己是不是有天夜里真的從床上跳進了畫中,這段經歷是不是他那充滿幸福和痛苦的人生旅途的起點。最后馬丁決定逃往俄羅斯,某種程度上也意味著童年夢想的實現。在畫有那條誘人小徑的嬰兒床上探險的念頭萌芽迸發。馬丁的人生從對道路的描述開始,整部小說也以這條幽暗的小徑結束。
道路充當兩個空間的紐帶,連接起馬丁安逸的國外生活與“失落的家園”,連接起想象的世界與現實。同時它見證了馬丁的人生歷程,見證他逃離流亡生活的空虛,認識到返回故國的使命。主人公如同一列快車,沿著這條道路克服重重阻礙,努力奔向心目中最后一站——曾經被遺棄的俄羅斯。而納博科夫的鄉愁情懷也被安放在這條延伸向久別故土的小徑,隨它奔赴遠方。
與納博科夫其他作品相比,評論界對《光榮》研究態度冷淡,幾乎無人問津。然而《光榮》雖缺少作者成熟時期小說的復雜細節與精妙技巧,但其文學魅力恰在于納博科夫以想象性的藝術形式,借主人公越過俄羅斯邊境的壯舉完成返回故土的愿望。
是什么力量吸引馬丁越界而死,納博科夫沒有直接解釋,而是用細小的暗示與完整的意象系統傳達。火車如同一匹見證了馬丁精神進化的馬,被賦予童話般的色彩與探索未知、勇于挑戰的意義,馬丁馴服它的同時也完成了內心自我成長。道路則象征主人公奔赴使命的人生歷程,展示其神秘的浪漫世界和與現實格格不入的理想追求。在解讀其象征意義后,馬丁為了祖國與信念、堅定履行自己的職責——返回俄羅斯的壯舉就在這浪漫激情中閃耀出在文學高度上應有的榮光。
與其創作后期走向形而上的、自我放逐式的精神流亡相比,此時的納博科夫仍處在遠離故土的深思愁緒與追憶往昔的鄉愁情懷里。在《光榮》的藝術創作中,主人公最終完成了崇高的使命,實現了納博科夫回到故國的深切愿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