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曉麗
(云南師范大學,云南昆明 650500)
美國印第安裔小說家露易絲·厄德里克(LouiseErdrich)創作了多部以美國北達科他州(North Dakota)為背景的小說,其中蘊藏了豐富的印第安生態思想。 “生態地圖學”(Eco-cartography)由美國學者漢特提出,他認為文學地圖應該聚焦文學的生態緯度,描繪環境的空間語法, 通過地圖符號將人類世界的中心位置“去疆域化”(deterritorialization),從而模糊人類與環境的邊界[1]。 作為美國印第安裔作家,厄德里克希望展現其雜糅的族裔身份, 她試圖超越簡單的空間和文學地理表征, 強調人類活動與自然環境的統一,從而推動生態地圖對文化身份的建構。從廣義上看,所有的人類和文化都是“生態的”,“生態”這個術語與自然界有循環的、結構化的關系[2]。 具體言之, 印第安生態思想的核心是萬物有靈思想(Animism),它貫穿了印第安人的生活。 他們相信一切生靈都是有靈魂的,與人類是平等共生的關系。人與自然間和諧的關系及人對自然的敬畏和崇拜是印第安文化的重要一環。印第安人認為自然元素水、火、土、空氣構成了生命的基本元素;生命如同時間,是循環往復的。基于以上生態思想,該文試圖從生態地圖學視角, 討論 《燃情故事集》(Tales of Burning Love,1996)中環境、文化空間身份建構與敘事藝術之間的關系, 從而發掘傳統文化對構建美國印第安人族裔身份的意義, 以及作者通過生態地圖建構文化身份的嘗試。
厄德里克有多部作品描寫了印第安自然元素水、土、火和空氣。 她的“北達科他州四部曲”《愛藥》《賓果宮》《痕跡》和《甜菜女王》分別對應著一種自然元素。 安格雷也在其論文討論過這四個元素[3]。 對美國印第安人而言,四元素是生命的基礎,也是自我發現的重要元素。
自古以來,火、水、土、空氣這四種元素就被認為是生命的基本元素。認為它們是神圣的,是力量的源泉。因此,它們在宗教傳統和儀式中被象征性地使用并非偶然。 這些變化最終被引向大地之母或天空之父,因此可以用于自我發現和療愈的儀式[4]。
在印第安人眼中“四”是一個神圣的數字。 在接受赫莎·黃采訪時,厄德里克曾被問及“四”在印第安傳統中的意義。她解釋說:“在奧吉布瓦族的神話中,四是一個完美的數字……它與大地的四個方向密切相關”。[5]《燃情故事集》進一步揭示了自然的四要素。杰克的妻子們就像自然界的四大元素, 讓他從不同的角度審視自己。 瓊,杰克的第一任妻子,在小說中總是與水元素聯系在一起; 埃莉諾與火元素的關系最為密切;瑪麗斯是唯一為杰克生下孩子的女人,代表了土元素;朵特是空氣的代表,最沒有存在感,卻是維持生命的關鍵元素。 與自然元素的對抗使杰克陷入困境,他認為“所有的元素都在和他作對”[6]。 破產后, 杰克在印第安自然觀的影響下嘗試與自然對話,開始了自我探索之旅,逐漸正視自己的印第安身份。
生態思想對杰克的身份重建起到了推動作用,從而使他原有的白人至上的思想在傳統和現代文化的雙重影響下,逐漸被重新構建的族裔身份取代。人們通常把族裔身份(ethnic identity)看成某個特定族群所特有的一系列特征。杰克的族裔身份建構之路,與美國印第安人的圣環有同樣的運動軌跡。
“圣環”(medicine wheel 或sacred circle)是印第安傳統儀式重要的符號之一。 圣環上有四個重要的方位,拉科塔薩滿迪爾指出,“四是最神圣的數字。它代表土地的四個方向。 ”
四個方位代表不同的力量, 每個方位對應不同的顏色、種族和膚色:
東方(紅色):開始,新意識的蘇醒
南方(黃色):成長,活力,治愈
西方(黑色):內心的展望,反思
北方(白色):智慧,更強大的力量,引導
圣環儀式展示了自我探索和精神治愈的過程。在《燃情故事集》中,大自然的四種元素構成了一個封閉的內環,象征著杰克自我發現。 泰利在闡釋“文學制圖”的過程中,提出了“原型地圖”的概念,他指出“詩人和作家理解并描述了世界關于人、社區、國家與自然現象之間的關系”。圣環的四個方向用圓弧相連,形成一個與弗萊的四季循環完全對應的圓環,如圖1 所示。

圖1 弗萊的四季循環原型與印第安四元素循環
杰克被他的德國親人帶大。 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印第安人,他有意回避印第安人,除非他們對他的事業有幫助。 杰克白手起家,在商業上獲得成功,印第安身份不能給他帶來任何好處, 他的成功靠的是他的運氣和努力。對杰克來說,印第安身份并不是什么值得夸耀的東西。這更像是一個污點,是他想掩蓋的東西。
這個身份是他和別人開的一個秘密玩笑……有時,當他經過銀行的大廳時,他會想:“去你的,如果你知道我是誰,你的大門還向我打開嗎? ”但誰會知道他的身份呢?他是混血,有著黑眼睛和黑頭發。
正因如此,杰克對印第安傳統文化一無所知,這給他的建筑事業帶來了無法彌補的損失。 印第安人認為自己是大地之母的兒子,與自然密不可分。按照美國印第安裔學者葆拉·岡恩·艾倫對土地的闡釋,“這是美國印第安人最根本的思想。大地(母親)和人類(母親)是一樣的……土地是人類的本源和根,在這片土地上人人平等。 ”
杰克看中了叔叔查克的土地, 他看到了豐厚的商業利益:
杰克的奧吉布瓦血統埋藏得太深, 他無法理解土地的意義。 杰克沒有以傳統奧吉布瓦情感來看待土地——它不屬于任何人。對他來說,土地是用來使用或出售的東西。 對杰克來說,土地是死的。 他不知道他建房子的那片土地是活的, 它會崩坍, 會背叛他,違背他的意愿,他的投資就無法收回。 他認為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杰克當然也無法體會印第安人對土地的依戀。艾倫強調,“我們不應該把土地當作無生命的東西從而忽視它”。 杰克沒有意識到這片土地也是有生命的,由于過度開采地下水,他開發的小區在雨季到來時,地面發生坍塌,導致投資中斷,最終公司倒閉債臺高筑。
杰克在破產后為了獲得保險金, 偽造了自己死亡現場,這是他舊身份的結束和新身份的建立,同時也預示著上一個循環的結束和一個新循環的開始。在小說的最后, 杰克通過自己的印第安身份重新定義了自己。萊曼是保留地最精明的印第安人,他拿著圖紙和合同找到“死去”的杰克,告訴杰克他需要一個項目經理幫助他擴建賭場。萊曼提出了他的計劃,“我需要提交一份有吸引力的報告來獲得資金——賭場由部落經營, 雇主來自部落……第一步便是由部落承包商來施工。杰克,你就是報告的一部分。”憑借身上的部分印第安人血統, 杰克獲得了部落的專項資金,他的公司很快就恢復運作。他沒法拒絕萊曼的計劃,更無法拒絕自己的身份和血統。 “家曾是讓他感到焦慮的存在”,他從未想過這個身份可以拯救他的生命,重振他的事業。 通過這次事件,他學會了尊重土地,并嘗試了解印第安文化。
印第安口頭傳統的環形敘事特征, 要從神話故事的碎片化特點說起。艾倫認為,環形敘事結構一方面, 源于早期印第安口頭敘事形式對生命和四季循環的模仿;另一方面,它來自印第安文化“視時間為圓環”的傳統。
印第安人沒有書面文字, 部落故事和傳說的流傳靠的是族人的口述。 早期殖民者帶來的疾病和戰爭導致原住民人口急劇下降,許多部落瀕臨滅絕。部落的口述傳統面臨失傳。因此,大多數印第安故事和傳說都短小而零碎, 出現在一個故事中的情節或人物可能會出現在另一個故事中。
印第安對“圣環”存有本能的崇拜,環形在印第安口述傳統中同樣有特殊的地位。 環形和圓滿構成了印第安人的認知模式。天空、大地、太陽、月亮和星辰是環形的,“屋頂”是半圓形狀的。 對他們來說,空間是環形的,時間也是環形的。太陽和月亮的升起和落下形成的弧線,四季循環也是周期性的環狀輪回。因此,圓形敘事構成了穩定的結構,在印第安口述傳統中得以保存和延續。
《燃情故事集》中“環形”構成了小說的主要敘事結構。 厄德里克通過想象的文學圖景展現了當代美國印第安人對身份的焦慮,通過點、面敘事的結合,小說所構成的有機整體,完整地展現了杰克的故事,尋根的過程以環形的形式得到呈現。
《燃情故事集》通過一個個“點”的敘事,形成一個圓環。“環形的概念要求所有的‘點’組成一個具有獨特特征或功能的環。 ”參加完杰克的葬禮,他的前妻們在回家途中遭遇了百年難遇的暴風雪。 為了保持清醒,每人輪流講一個關于自己和杰克的故事。埃莉諾下車清除排氣管里的積雪時, 看到了利奧波德修女的幻象,她說:“你們如同盲人摸象。大象的身體是如此巨大, 以至于每個人只能描述他能用手觸摸到的那一部分。”似乎每一個人口中的杰克都不是真正的杰克。杰克性格上的缺陷或長處,在圓環閉合后逐漸清晰,這時杰克的形象才最為真實和立體。口頭的講述使平面、片面的人物更加生動形象,四個女性對杰克有了更全面的認識。這些“點”構成了“面”,勾勒出杰克完整的性格。
在“環形”傳統中,敘事大多是首尾相接或反復出現的。艾倫指出:“口述傳統的時間是蜿蜒循環的,故事不是按時間順序展開,而以圓的形式出現,從中心開始,并在這里結束。”而在現當代小說中,人物或事件通過圓環展現出來。在敘事的動態推進中,每一個圓環代表著不同的敘事層次。 杰克的第一任妻子瓊是來自印第安保留地的齊佩瓦族。 當他和朵特結婚時,他認為自己的人生“終于圓滿了”。因為朵特和他母親一樣,在保留地長大,都有齊佩瓦血統。
第一次見面時, 朵特的母親塞萊斯汀詢問他的家庭情況。杰克不愿透露自己的印第安身份,他的語言和行為可以擺脫印第安人的印記, 但外貌卻沒法改變。 “他們太像了, 我覺得杰克比我更像我媽媽——高大、結實、黑頭發。 我根本想不到杰克和母親的保留地有任何關系。”雖然外貌上杰克有印第安人的特征,但他的行為和思維更接近白人。杰克一步步回到自己的起點——印第安身份, 從了解和尊重印第安文化開始,嘗試融入這個群體。
《燃情故事集》最明顯的環形敘事特征是從起點回到起點,起點和終點相同,即起點和終點形成一個循環。 在此基礎上, 厄德里克對環形敘事進行了拓展,從多個層面構建了圓環結構,體現了她對傳統口頭語言的繼承和突破。 多維度的環形使得小說情節更為復雜和巧妙。
環形結構將不同的元素連接在一起,由“點”至“面”,形成一個穩定的整體。 小說以瓊的故事開始,以對瓊的回憶結束, 呈現了一個循環的過程。 瓊死后,杰克試圖擺脫瓊的陰影,但多年來她的鬼魂一直跟著他。杰克決定北上尋找失蹤的兒子小杰克時,他想起了十幾年前被困在暴風雪中的瓊, 放任愛人在暴風雪中等死的愧疚感愈發強烈。 瓊穿著白色的婚紗站在他面前。這次他沒有掙扎,反而順從地跟著瓊走。“她要帶他回家。他們好像在繞圈,這個圈越繞越小。 他緊緊地跟在瓊身后, 花了一個晚上才回到原點。”快天亮時,杰克看到一輛車。車里的年輕人因嚴寒失去了知覺, 當年輕人蘇醒后, 他拉開上衣的拉鏈,把小杰克還給了杰克。 他把孩子藏在懷里,救了他的命。這個年輕人是瓊的私生子利普夏。瓊救了杰克,杰克救了利普夏,而利普夏又救了小杰克。 十多年前,杰克沒有救瓊,讓她死在雪地里。 多年來他的內心飽受折磨,當他決定以死謝罪,跟著瓊走時,他又回到了原來的起點,救了瓊的兒子,當然也救了自己的兒子——他彌補了自己的過錯, 在一定程度上獲得精神的救贖。
小說對母子關系的反復強調, 抒發了印第安人對母親和大地的依賴:在所有力量中,大地之母的力量是最強大的,萬物源于大地之母。 杰克與母親和土地的聯系幫助他重新發現認識了自己, 并找到了自己在社會中的位置。 他對母親的回憶使他感到母愛的溫暖。 “她(母親)就像一棵被壓彎的樹,突然舒展開,樹枝彈向天空。 而你就藏身于樹枝,蜷縮在那顆跳動的心臟旁邊,歡快地呼喊著。 ”他重新感受到母愛的溫暖,是回歸起點的表現。
同時,土地也代表暴力和混亂,影響和決定萬事萬物。 杰克把從叔叔查克那里買的土地重新租給他耕種。 杰克看到屋外紅色的拖拉機在黝黑而肥沃的土地上忙碌,找到了內心的安寧。小說以一切回歸原位結束,似乎所有的人和事都回到了最初的狀態,完成了一個循環。而在這個過程中,杰克通過與印第安大自然的對話,找到了自我,實現了救贖。
印第安生態思想對杰克的身份建構產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自然元素、傳統文化以及口頭文化中的環形敘事特點,幫助人物完成自我身份的探尋。杰克展開與自然四元素的對話, 環形的經歷幫助他審視了自己的印第安身份, 這正是厄德里克構建環形敘事的意義所在。 小說繼承了印第安口述傳統的環形結構,環形敘事構成了穩定的整體,同時厄德里克又發揚了口述傳統,通過多維度敘事,使故事情節更加復雜,人物的刻畫更為立體。 通過對“環形”的分析,我們不難發現厄德里克對環形的運用是不斷循環上升的,在故事的推進中,環形并非簡單的環環相扣,層層推進的環形將不同自然元素、 不同人物角色聯系起來,形成一個完整的故事,使得故事更加具有可看性。同時與自然元素的對話,強調了印第安傳統文化的重要意義。在重建身份的過程中,小說人物重新認識了傳統文化,從而強化了族裔身份。厄德里克在塑造人物身份的過程中, 不僅借助了傳統文化的力量,同時試圖打破傳統。通過對傳統文化的重寫與突破,完成角色身份的塑造,對于面臨多元文化抉擇的當代美國印第安人而言顯得意義重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