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賀洋 齊曉萱 謝天奕 編輯/孫艷芳
美國在滯脹初期的應對思路仍未擺脫凱恩斯主義的影響,政府始終無法擺脫對經濟穩定政策的執著。里根政府時期,通過結構性改革和嚴控貨幣增長,有效遏制通脹并實現經濟復蘇。
從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到1973年,美歐等主要工業化市場經濟國家經歷了一個高增長、低通脹并存的“黃金時代”。1973年第一次石油危機后直至1983年,上述國家相繼陷入到低增長和高通脹并存的滯脹階段。這也是二戰后迄今為止,唯一的一段全球性滯脹期。2020年以來,在新冠肺炎疫情沖擊、歐美國家量化寬松、國際地緣政治沖突等影響下,能源及大宗商品價格持續上漲,全球經濟復蘇脆弱性進一步增加,歐美國家通脹率屢創新高,全球經濟隱現滯脹風險。本文對20世紀70年代美國滯脹的歷史和應對措施進行回顧,以期為當前應對滯脹風險提供啟示。
20世紀60年代中期,通脹成為困擾美國經濟的主要問題之一,滯脹“苗頭”開始顯現。1966年2月至1968年12月,美國消費者物價指數(CPI)同比增幅從1.0%快速增至4.7%。到1969年末,CPI同比增幅已漲至6.2%。從1967年開始,價格過快上漲成為歷年《總統經濟報告》中持續關注的經濟問題。1970年2月,時任美國總統尼克松宣稱通脹已開始“全面爆發”。通脹預期不斷強化的同時,市場對政府能否掌控通脹的擔憂也在增加。企業預期成本上漲相繼加快投資,工人預期物價上漲要求大幅增加工資。通脹已經明顯根植于大眾的預期中,正如前美聯儲主席保羅·沃爾克所指出的,“那些日子,精美的藝術品,甚至所有可收集的品類,都成了主要的投資標的……”
若以持續的低增長和高通脹作為評判標準,那么美國經濟從1969年起已進入滯脹期。只是在1973年之前,學界和決策者們仍對在凱恩斯主義框架下達成經濟增長和價格穩定“雙重目標”充滿信心,認為高失業和高通脹存在“此消彼長”的替代關系,并不會長時間同步出現,忽略了已經顯露的滯脹“苗頭”。在1969—1982年共14年的滯脹期內,通脹率總體維持高位,在超過80%的月份里CPI同比增幅超過5%,均值高達7.6%,最高值觸及14.7%(見圖1)。

圖1 美國通脹率與實際GDP增速(1960—1990)
美國在滯脹期內的經濟增速和通脹率一直處于動態變化中,并非始終是“低增長、高通脹”狀態。根據實際國內生產總值(GDP)增速和通脹率變化趨勢,可大致將美國滯脹期劃分為1969年一季度至1970年四季度、1971年一季度至1973年一季度、1973年二季度至1975年一季度、1975年二季度至1976年四季度、1977年一季度至1979年一季度、1979年二季度至1982年四季度六個階段。其中,在1969年一季度至1970年四季度、1973年二季度至1975年一季度、1979年二季度至1982年四季度三個階段內,經濟增速持續下滑與通脹率快速上漲同步發生,是典型的滯脹狀態;在1971年一季度至1973年一季度和1975年二季度至1976年一季度兩個階段內,經濟增速持續提升,通脹率有所回落。在1976年二季度至1979年一季度階段內,經濟增速在5%上下小幅波動,通脹率漲幅放緩。從上述六個階段中經濟增速和通脹率呈現的不同組合中不難發現,美國滯脹時期的經濟運行特征遠比各理論模型描述的更加復雜多變。1983年后,美國經濟實際增速回升至4.6%,通脹率降至3.9%,失業率降至3.2%,正式走出滯脹階段。
在凱恩斯主義主導下,政府頻繁動用積極的財政政策和寬松的貨幣政策刺激經濟,為滯脹埋下伏筆。20世紀60年代初,凱恩斯主義經濟學開始正式被應用于政策制定。肯尼迪政府采納了凱恩斯主義主導的“新經濟政策”,1962年的《總統經濟報告》明確倡導使“總需求與經濟的基本生產潛力保持一致”的穩定政策。當時的總統經濟顧問委員會主要成員均為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家,如沃爾特·赫勒(Walter Heller)任主席,成員包括詹姆斯·托賓和羅伯特·索洛,保羅·薩繆爾森是非正式顧問。肯尼迪之后的約翰遜政府始終強調“除了保護不可剝奪的權利之外,充分發揮各項資源的潛力是政府政策的最高目標”,在1964年的首次《總統經濟報告》中強調凱恩斯主義經濟學在1960年代取得了“科學上的統治地位”,對當時大多數研究者而言,“凱恩斯主義模型似乎是該領域中唯一的理論”。1971年,尼克松總統甚至宣稱“我們現在都是凱恩斯主義者”。在凱恩斯主義影響下,每當經濟危機發生政府便動用赤字財政、適度通貨膨脹等反危機手段,減輕危機的破壞程度,避免企業大量倒閉,控制失業率,穩定社會秩序。這些手段雖然有效,卻造成了巨大的財政赤字、高額國債和嚴重的通貨膨脹,典型的案例如肯尼迪的“新經濟政策”(1960—1963年)、約翰遜的“偉大社會計劃”(1964—1969年)。1960年代政府支出規模占GDP的比重從1960年代的19.5%上升至1970年代的20.9%,在1980年甚至高達22.5%。規模龐大的財政支出在引發高通脹的同時,也導致宏觀政策對經濟的刺激效果遞減,最終將經濟循環逐步推向高通脹、低增長的泥潭。
布雷頓森林體系解體后美元國際環流受阻,成為滯脹的重要推手。布雷頓森林體系建立初期,美國為緩解國際市場上的“美元荒”,在1948—1957年間,美國政府通過“美元赤字”策略,增加對他國產品進口、對外投資和貸款、對外援助、軍事開支等,將美元從美國輸出至其他國家。一方面通過美元購買境外廉價產品,形成“美元-廉價產品”循環,壓低了境內物價水平;另一方面通過對外出口,形成“對外貸款輸出美元-貿易項回流美元”循環,拉動經濟持續增長。1958年后,國際市場上美元流動性開始進入供應過剩的狀態。1960年代,美國國際收支的惡化進一步動搖了布雷頓森林體系初期美國經濟金融循環的邏輯。1971年美國放棄美元與黃金掛鉤后,美元持續貶值,經常項目和不含儲備資產的資本項目呈“雙逆差”。這既通過進口品價格渠道進一步推高通脹,也引發美國通脹向歐洲、日本蔓延。
供給側沖擊推動經濟運行成本上漲,是引發滯脹的直接導火索。供給側沖擊主要有偶發性因素、制度性因素和外部沖擊三個類型。偶發性因素影響較短,如1970年美國西部氣候惡劣,南方出現新的玉米枯葉病,導致糧食價格上漲,但次年就逐步回落。制度性因素影響更持久,但力度相對溫和,如1966年美國通過的《勞動法》修正案大幅提升聯邦最低工資,形成“工資-物價”螺旋,帶來成本推動型通脹。以兩次石油危機為代表的外部沖擊帶來了成本的廣泛上漲,往往被視為滯脹的直接誘因。以第一次石油危機為例,1973—1974年間,石油價格從4.1美元上漲至13美元,漲幅達217%,對依靠廉價石油的歐美主要經濟體產生了巨大的成本沖擊,引發了1973—1975年的戰后資本主義世界經濟危機,終結了戰后經濟景氣。美國在1973年和1974年的CPI同比漲幅分別為6.20%、11.00%,生產者物價指數(PPI)同比漲幅達13.10%、18.90%。
通脹預期的自我強化成為擺脫滯脹的最大阻礙。越南戰爭加重了美國政府支出,據估算美國政府在越戰期間直接支持高達1681億美元。此后,美國通脹開始不斷上漲,通脹預期不斷強化。保羅·沃爾克在1979年8月6日就任美聯儲主席時痛陳美國經濟痛點:通脹從未如此深入美國的國民意識,而作為一個民族,對于經濟增長和穩定的實現,美國已然失去了15年前那種掌控全局的幸福感。通脹預期的強化導致凱恩斯經濟學中的經典菲利普斯曲線失效,失業率和通脹率間的線性替代關系不復存在。在20世紀60年代和70年代,政府在治理通脹領域或失敗或半途而廢的做法,讓市場高度懷疑政府的誠意,并把美聯儲視為總是“落后于形勢”。宏觀政策的緊縮不僅在政治上難以獲得支持,在實踐中也逐步“失信”于市場,通脹預期進入不斷自我強化的上升通道。
美國在滯脹初期的應對思路仍未擺脫凱恩斯主義的影響,政府始終無法擺脫對經濟穩定政策的執著。每當滯脹問題有所緩解,政府即推行新的經濟刺激方案。實際上在20世紀70年代,凱恩斯主義理論已開始受到越來越多的攻擊,以貨幣主義和新古典宏觀經濟學這兩大理論為代表。里根政府時期實施的反滯脹措施很明顯傾向于后兩者的觀點。如貨幣主義代表人物弗里德曼一直以里根總統的親密顧問而聞名。1982年后美國徹底走出滯脹既與里根政府的一攬子結構性改革措施相關,也受益于當時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調整。
在凱恩斯主義主導下,美國先后實施過兩輪應對滯脹的一攬子計劃,雖在初期取得成效,但均因政策反復再度陷入滯脹。第一輪為尼克松政府時期。一是相機進行需求調節。在1969年大幅縮減政府支出規模,從往年的年均200億美元增幅縮減至90億美元。1971年通脹問題有所緩解后,出臺刺激政策推動經濟復蘇。二是嚴格控制貨幣供應量,1969年上半年的貨幣供應量年化增速從1968年的7.0%降至4.4%,到1969年下半年進一步降至0.7%。三是1971年8月通過“新經濟政策”實施工資和物價管制,具體包括為期90天的工資、物價和租金的凍結,建立生活成本委員會、物價委員會和薪酬委員會。1970年2月至1972年7月,物價水平持續降低。1973年初經濟開始回暖,因價格管制產生的供應短缺推動物價進一步上漲。當年10月第一次石油危機爆發后,價格上漲再度失控。第二輪應對為福特政府時期。福特政府將抗擊通脹作為首要任務,放棄了價格管制措施,主要通過緊縮貨幣政策遏制通脹。此時的美聯儲也將貨幣政策的重心轉移到了通脹上。1975年1月,M1環比增速下降至-0.11%的低點。1974—1976年CPI持續下降,并一直維持到1978年4月(見圖2)。卡特總統上臺后,以1978年“充分就業和平衡增長法案”為代表,美國經濟重回刺激增長的老路,疊加第二次石油危機沖擊,再度陷入滯脹。

圖2 美國CPI與M1增速
里根政府時期,通過結構性改革和嚴控貨幣增長,有效遏制通脹并實現經濟復蘇。在1982年里根總統任內的第一篇總統經濟報告中,將“經濟計劃的基本觀點”闡述為“政府必須尊重、保護和強化個人的自由與獨立。經濟政策的目的應當是創造出一種能夠鼓勵私人機構自主活動的環境。應當鼓勵公眾擁有自行確定其行為、地位與成就的權力與責任。”可以發現,里根政府的經濟政策明顯受到供給學派、現代貨幣主義等非凱恩斯主義的影響,未在提及以經濟刺激為核心的穩定政策。所實施的反滯脹措施主要包括以下五個方面。一是削減政府開支,減少政府對經濟的干預。1981年將聯邦政府財政支出削減121億美元,1982年進一步削減350億美元。二是積極推行減稅政策。1981年推出的《經濟復蘇稅收法案》,對于企業所得稅下調兩檔稅率,17%檔稅率下調至15%,20%檔稅率下調至18%,同時允許企業慈善捐贈抵稅,加大研發扣除力度;對于個人所得稅,逐步下調稅率,1981—1984年間先后按15%、10%、5%的比率三次降低個人所得稅率;對于資本利得稅,最低稅率下調至20%,最高稅率下調至50%。三是放松經濟管制。放松反托拉斯法的實施,如1982年美國司法部反托拉斯處撤除了對國際商業機器公司(IBM)、美國電話電報公司的長期訴訟。1981年,頒布行政命令,取消了對石油和汽油價格的管制。對限制美國汽車工業的規章條例進行全面的審查,環境保護署和運輸部宣布對34項有關規章予以重新考慮。1982年,修訂《戴維斯·貝肯法》,減少了對勞動力市場價格的干預。四是緊縮貨幣政策,嚴格控制貨幣供給、大幅提高貼現率、聯邦基金利率。1980至1981年間,聯邦基金利率多次突破20%,一度達到22%的歷史高位。1980年3月,在政府的支持下,美聯儲啟動了“特別信貸限制計劃”。五是大力支持創新。通過立法不斷鼓勵企業創新同時保障企業創新成果,如《小企業創新發展法》(1982)、《國家合作研究法》(1984)、《聯邦技術轉讓法》(1986)、《綜合貿易與競爭法》(1988)密集的法律文件的出臺促進了技術轉讓、技術推廣以及技術應用。
20世紀80年代國際政治經濟格局的調整為美國走出滯脹創造了良好的外部環境。一是美國借助石油危機沖擊,在全球范圍內創造出美元新需求,吸納了大量美元流動性。1974年美國與沙特阿拉伯秘密簽訂石油貿易“不可動搖協議”,并與石油輸出國組織(OPEC,以下簡稱“歐佩克”)其他成員國逐一達成協議,明確美元在歐佩克國家出口石油時作為唯一的計價和結算貨幣。這導致全球能源進口國均需囤積美元保障能源進口。同時,美國逐步放開國內金融市場,推動產油國及其他國家積累的美元外匯儲備投資于美國國債及其他美元計價的金融資產,構建“美元-美元計價金融資產”環流。二是20世紀80年代后全球化快速發展,中國等新興市場國家逐步融入美國主導的全球經濟大循環,廉價的產品持續不斷地供應至美國,進一步降低了美國的通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