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 慧
(上海體育學院 傳媒與藝術學院,上海 200438)
舞劇《青衣》改編自畢飛宇的同名小說。王亞彬介紹,改編這部小說,一是因為小說的文字非常有溫度;二是因為小說中的心理刻畫具有強烈抒情性,特別適合以藝術的方式呈現,而舞劇是最合適的;三是因為每個人身上多多少少都有筱燕秋的影子,比如愛、孤獨、悲傷、嫉妒等,將“她”呈現在舞臺上,能夠引起人們對于如何看待生命的共鳴和思考。這樣的命題關乎人性,與具有開放性的肢體語言相匹配。舞劇弱化了原著的政治背景,刪減了大量日常生活細節,以寫意的方式著重表現主角筱燕秋的心路歷程。在舞臺呈現方面,舞劇采用古典舞舞蹈語匯和現代舞舞蹈語匯交替的形式,戲曲元素、多媒體技術和舞蹈相結合,給觀眾帶來強烈的視覺沖擊。
畢飛宇的原著中有一個關鍵人物李雪芬。李雪芬也是青衣,她是筱燕秋的老師。戲中戲《奔月》使筱燕秋名聲大噪,她開始變得自大,她覺得自己就是嫦娥,所以當李雪芬把嫦娥唱成女戰士時,她會憤怒。她把開水潑在李雪芬臉上,就這樣斷送了自己的夢。在舞劇中,導演刪除了李雪芬這一人物,只保留了原著中筱燕秋得知自己無法飾演嫦娥之時內心深處最真實的情緒變化,進而推動劇情發展。編導巧妙地利用隊形的變化,表現出筱燕秋內心深處的無助感。一群身著灰色舞服的舞者進入舞臺之中,將身穿華麗戲服的筱燕秋緊緊包圍,偌大的舞臺上,灰色舞服與華麗的戲服形成了鮮明的對比。這群舞者在緊張壓抑的音樂中,撕扯筱燕秋的華麗戲服。華麗的戲服被毀,筱燕秋的夢破滅了,屬于筱燕秋的“嫦娥”時代結束了。
傳統舞劇需要編導用舞蹈語言交代背景,塑造人物,講述故事。而《青衣》減少了世俗氣息,沒有對時代背景進行描述。它將小說中的敘事情節轉化成關注筱燕秋內心情緒的舞蹈,充分挖掘人物內在矛盾,延展舞蹈的表現空間,突出整部作品的主旨和悲劇元素,使觀眾產生共鳴。
筱燕秋從一開始就有個夢,但這個夢是不切實際的,她深陷其中,不可自拔。當她無法登臺時,她把希望寄托在春來身上,不惜反過來求春來拜自己為師。為了重新登臺,她不顧自己的身體狀態,瘋狂減肥,甚至不惜出賣自己的身體與煙廠老板周旋,她在公演前狠心流掉自己的孩子。當觀眾承認了春來之后,她對春來產生了嫉妒心理……筱燕秋在這個過程中承受著心理和生理的雙重折磨,直到所有人漸漸離她而去,只剩下她一個人,她仍在追求異化的嫦娥夢。小說中并非只有筱燕秋一個女性角色,李雪芬、春來等人是現代社會大多數女性的剪影,這些人物角色都帶有悲劇的底色,她們是孤獨的。
在原著中,筱燕秋與面瓜結婚之后過上了平凡的生活。但筱燕秋是一個熱愛藝術的人,她不愿意面對現實,她認為她與面瓜的婚姻一開始就是錯誤的。可面瓜為了筱燕秋放下了世俗的成見,戴上圍裙,操持家務。他不善于表達,不理解筱燕秋對于舞臺的執念與熱愛,所以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在舞劇中,王亞彬對女性角色的塑造,主要體現在女性角色內心的掙扎、救贖。舞劇中大量的舞蹈片段旨在講述這位女性角色筱燕秋的內心歷程。在舞劇《青衣》中,除去四個主要角色,其余舞者均身穿灰色麻衫,他們就像筱燕秋內心的“影子”。這些影子跳躍、猶豫、掙扎的動作,完美地展現了筱燕秋的內心活動。她有太多的執念,所以完全不顧別人的看法。她確實重新回到了舞臺,可是她腳下的那個大黑窟窿,再也填不滿了。舞劇《青衣》表現了編導對于人性、現實、命運以及女性生存狀況的思考,也引發了觀眾的深思。
或許人們會覺得筱燕秋很傻,為了一個夢,把自己變得狼狽不堪。可在筆者看來,筱燕秋是成功的,她敢于忽略世俗的眼光,聽從內心的選擇。可她依舊逃不出命運的魔爪,減肥和流產已經摧殘了她的身體。在生活中,我們都有“筱燕秋”的影子,但大部分的人選擇隨波逐流。舞劇真正想向我們講述的,或許是要讓現代社會重新思考女性的意義,或許是探討女性追求自己信仰的力量。
整部舞劇交替運用了古典舞和現代舞的舞蹈語匯。劇中的所有群舞演員,都跳著現代舞。在排練廳中,春來和舞者們緊張地排練。編導設計的這段舞蹈非常巧妙,演員上半身依然保留古典舞的動作,比如小舞花、風火輪、順風旗、大掖步攤揚掌等,演員的下半身則展現現代舞舞蹈語匯。這段舞蹈巧妙地結合緊湊感十足的音樂,烘托出了排練廳緊張的氛圍。在展現面瓜與筱燕秋兩人的關系時,編導刪除了原著中大量日常化的具有煙火氣息的情節,充分運用現代舞舞段。這或許是因為現代舞更能抒發人的內心情感,更加自由。在筱燕秋與面瓜的新婚之夜,我們在雙人舞段中并沒有看到如新婚夫妻般的纏綿悱惻,面瓜一味上前想靠近筱燕秋,筱燕秋卻總是想遠離面瓜。從面瓜主動性的舞蹈動作和托舉中,我們不難看出,面瓜是愛筱燕秋的。對于這一段舞蹈,編導運用了許多鏡像的雙人舞編導技法,表現了夫妻之間同床異夢。筱燕秋內心渴望舞臺,不想被拘束在現實和家庭中。面瓜不理解筱燕秋對于舞臺的執念與熱愛,所以他們之間存在著一條無法逾越的鴻溝。舞劇《青衣》對筱燕秋人物形象的塑造是通過一系列舞段來實現的,這些舞段大多具有中國古典舞色彩,如“戲中戲”《奔月》采用中國戲曲的身段和中國古典舞“水袖”的動作。筱燕秋在傳道授業解惑時,與春來的雙人舞舞段,也運用了古典舞語匯。在看到春來的舞蹈時,筱燕秋仿佛看見了二十年前的自己。所以她情不自禁地擁抱春來。這一逾矩的動作也為后來師徒離心埋下伏筆。
整部舞劇充分融合了古典舞與現代舞,配合故事情節的需求,古典舞語匯側重于敘事,而現代舞語匯著重抒發人物內心情感。兩種語匯交織,既寫實又抒情,把人物內心的情感表達得淋漓盡致。這樣的表現手法飽含藝術張力,能讓觀眾充分融入劇情,體會人物心境。
劇中的道具有很多,例如排練廳中的七面鏡子。鏡子可以展現人的美,亦可展現人的丑。它可以用來認識自己,可以用來糾正動作,更可以用來放大心理變化。在鏡子前,筱燕秋為春來傳道授業解惑,但是在鏡子中,現實的筱燕秋面容衰老,迷茫頹廢。這兩者的矛盾沖突激起了筱燕秋內心的不滿。她開始異化,慢慢不滿足于簡單地傳授知識,開始對春來有了掌控欲。在舞劇中,她不斷擺布春來,從背后擁住春來。當鏡子不斷變化,筱燕秋的每一寸皮膚都在鏡子中暴露出來,她在現實世界與自我意識的拉扯中不斷分裂。鏡子象征著筱燕秋的內心世界。
水袖是“青衣”的象征,也是筱燕秋的追求。重新獲得登臺機會后,筱燕秋穿著水袖跳舞,此時,臺上卻多出兩個身穿灰色衣服的人。這兩個人不斷地拉扯筱燕秋的水袖,不斷纏繞,不讓她將水袖拋出去。最后,二人竟然像拔河一樣拉扯她。在這個過程中,筱燕秋狼狽不已。這或許象征著筱燕秋復出艱難。后來,得知春來替自己上臺,筱燕秋傷心欲絕。就在這時,一襲水袖從天而來。筱燕秋穿上水袖,用盡全力跳起了舞。這段舞凄美落寞,筱燕秋已被自己的執念吞噬,她徹底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猶如在烈焰中舞蹈,燃燒著自己的生命,舞臺的錦上添花使得這份失落更加動人愁腸。
在表現這對夫妻的婚后生活時,空蕩蕩的舞臺上只保留了一個精簡的道具——沙發。這個沙發是揭開人物關系的小舞臺,面瓜想和筱燕秋過穩定幸福的生活,可筱燕秋并不想要這些,她自始至終都向往著嫦娥,向往著月亮,她知道面瓜給不了她這些。所以在舞劇中,我們可以看到,筱燕秋站在沙發上,一心只往月亮的方向看,忽略一旁不善言辭的面瓜。她的舞臺夢就是她的月亮,她想像嫦娥一樣,奔向月亮。
多媒體技術與舞蹈的結合給觀眾帶來震撼的視覺感受。比如,舞劇開場就運用了多媒體技術,在舞臺上呈現已錄制好的影像。開場的視頻交代了筱燕秋的角色背景,昏暗的走廊,灰白的畫面,略顯落寞的背景烘托了整部舞劇的悲劇氛圍。在白霧中,筱燕秋身穿戲服出場,就像一幅中國水墨畫。
舞劇充分運用多媒體技術展現月亮。在舞劇中,月亮是美輪美奐的,是不停變化的。編導在舞劇中賦予了月亮更多的含義。原著中有一個戲中戲《奔月》,《奔月》的主角是嫦娥,而飾演嫦娥并唱紅這一角色的是筱燕秋。所以舞劇中的月亮具有更深層次的意義。開場時的月亮是皎潔的,圓的,它像一顆灰白的心臟,晃動著,慢慢逼近,越來越大,這意味著嫦娥即將到達廣寒宮。筱燕秋渴望變成嫦娥,渴望到那月亮之上。當滿月逆向消亡而成為一輪新月時,她見到了春來。這象征著春來的出現重新燃起了筱燕秋對嫦娥的夢。而血月下的舞蹈展現了筱燕秋內心的掙扎,也揭示了筱燕秋為了重新登臺不惜流產。血月和心墻上的陰影,道出了筱燕秋追夢的艱難。月亮是筱燕秋的情感寄托,一步錯,步步錯,月殘缺后,便很難回到當初的圓。
舞劇《青衣》的音樂也很有特色。劇中大量使用相同的音素,同一個音素重復出現,大大簡化了調性,形成從容的音樂風格。在舞臺上,一群舞者推搡筱燕秋時、筱燕秋知道自己懷孕的這些片段,都使用了相同的音素。這些音素渲染了氛圍,大大增強了聽覺效果,反證了筱燕秋掙扎的心理活動。在音樂方面,舞劇《青衣》還運用了二胡、揚琴等樂器,突出了民族特色。
舞劇《青衣》對小說的改編具有當下的藝術特色,又不失原著的內涵。王亞彬是一名舞者,舞者如同劇中的筱燕秋一樣,是有藝術壽命的。當青春年華不在,舞者是否還能如當初一樣,站在耀眼的舞臺上,或許這也是王亞彬不斷詢問自己的問題。舞劇《青衣》沒有過多的華麗布景和舞臺設計,它的呈現是零散式的,這就出現了一個問題,沒有讀過原著的觀眾真的能讀懂它所傳遞的思想觀點嗎?觀眾是否能與筱燕秋產生情感共鳴?或許王亞彬在改編創作《青衣》之時,想傳達的只是筱燕秋對自己的執念。我們每個人都有執念,歲月蹉跎,當年的夢想仍在心中,還是早已消失。筱燕秋的一生都在與自己較勁,而無奈之處又恰如畢飛宇所說:“人只能如此,命中八尺,難求一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