試論廣西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及其當代傳承

付宜玲，王 歡

（1.廣西大學 藝術學院，廣西 南寧 530004；2.貴州大學 音樂學院，貴州 貴陽 550025）

一、廣西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

仫佬族儺舞是仫佬族最重要的傳統節日——依飯節儀式中由師公所表演的舞蹈。其貫穿仫佬族依飯節祭祀儀式的始終，是連接儀式各環節的重要紐帶，亦是師公敬神娛神的重要載體。仫佬族儺舞根植于仫佬族獨特的文化生態之中，因此具有獨特的藝術特征。仫佬族儺舞表演形式多樣，有單人、雙人、三人、五人等表演形式；表現內容豐富，既有神靈的形象化呈現，又有某種抽象化意義；動作構成融富有秩序性的程式動作和具有表現性的即興動作于一體，具有娛神娛人的功能特征。

（一）審美特征：形象性與抽象性

舞蹈的美與人們對舞蹈審美的感受是密切相關的，舞蹈首要的審美特征是形象性，每個民族都有獨具一格的舞蹈形象。任何形式的藝術都以形象作為社會生活的鏡子，展現人的情感和內心思想。舞蹈亦不例外，其用肢體語言塑造形象、表達情感。例如，在仫佬族儺舞唱神表演“婆王宗”中，師公將兩個蘋果放置胸前，以表示婆王女性的身份，又將花男花女放置胸前，用兩手捧著，低頭看著花男花女，上下抖動，模擬婆王喂養小孩的場面。仫佬族儺舞表演表達了對神靈福祉期許與尊敬的一種社會心理，更用形象性的舞蹈動作來講述本民族的歷史文化。通過舞蹈呈現出各具特色的神仙是仫佬族民族個性的體現，儺舞表演生動地重現了農耕、制豆腐、打獵等生產生活過程，宣揚族群的文化技術，在這嚴肅又詼諧有趣的氛圍中，仫佬族前輩們把知識傳承給后人。

除此之外，在儺舞表演中，抽象性是另一審美特征。舞蹈源于生活卻高于生活，舞蹈作為生活的概括，不只直觀敘事，同時也將虛擬象征作為藝術表現形式。在儺舞表演過程中，師公通過肢體動作代替語言，進一步反映思想情感及內涵。例如，在儺舞表演中，師公通過翻筋斗來表演集結兵馬以及反映請神上身與退神。銀師公的徒弟銀正愛說：“翻筋斗請神，是請大神，是技術最高超的。”仫佬族儺舞通過主觀紀事、虛擬象征兩者結合來表現形象性與抽象性并存的審美追求。

（二）表演特征：程式性與即興性

仫佬族儺舞表現形式多元，有獨舞、雙人、三人、五人等多種表現形式，其動作主要有兩種，即程式性動作和即興性動作，前者具有固定的內容和形式，動作具有一定的秩序性和邏輯性，且不受師公主觀因素的影響，舞蹈步驟、動作要求都具有穩定的原則；后者形式比較靈活，動作具有一定的主觀表現性，易受師公的影響，具有一定的觀賞性和表演性。在跳神祭祀中，舞蹈形式和舞動軌跡相對固定，安壇、請神、團兵、送梁九官的舞步均需要遵照嚴格的儀式規定。舞蹈動作形態以罡步為主，其為古代流傳的祭祀步伐，后來成為師公使用的基本動作與步伐。在表演罡步時，師公必須遵照固定的規則，不能跳錯，據師公說：“這是在帶領神兵神將前進，如果跳錯了，神靈就很難下凡了。”師公們所表演的舞蹈都是由其師傅傳授的，師公們不得擅自修改或者增刪，不然雙人、三人舞蹈配合會出現問題，影響整體的祭祀效果，因此，較高的程式化是舞蹈動作保持穩定性的必備條件，加上古樸的道家舞風，營造出莊嚴肅穆的氣氛。

與此同時，儺舞舞蹈動作又具有一定的即興性。在很多情況下，師公會根據現場情況進行一定的即興發揮，在表演唱神的舞戲部分如魯班伐樹、牛哥趕牛、猜花宗等舞蹈時，除了三步罡、五步罡等固定舞步以外，師公會留些許即興發揮的空間。此外，在仫佬族儺舞表演中，腳下步伐具有嚴格的程式，而上肢部分是十分隨意的，在唱神部分，師公用自己的肢體語言講述神的故事，例如在梁九官打獵宗中，師公手拿獵刀，向獵物揮舞，在這個過程中，并沒有程式化動作。主持依飯節的銀聯相師公告訴筆者，他的師傅在舞蹈動作方面只教腳下的步伐，師傅會引導其按照神靈緣起和對故事的理解來表演上肢與身體的動律。由于舉行祭祀儀式的地方是開放的，師公會按照現場的具體狀況來調整和設計每一次演出的舞蹈動作，與周圍的村民進行即興互動，正如羅雄巖先生所言：“有相對穩定的形式和固定的動作，又能即興發揮，隨情之所至而創造，使表演具有新意。”程式性動作源于仫佬族儺舞內在的本質，構建了仫佬族儺舞穩定有序的內在邏輯；即興性動作又體現出仫佬族儺舞的民間風情，彰顯了一種自由的審美氣質，因此，仫佬族儺舞是程式性與即興性并行的表演形式，塑造出仫佬族儺舞自律與自由相融合的審美特征。

（三）功能特征：娛神性與娛人性

儺舞是先秦時期中原地區的一種驅鬼逐疫、消災求福的祭祀儺禮，它是中國原始文化信仰，也是在中國各地廣泛流傳的一種具有驅鬼逐疫、祭祀功能的傳統民俗舞蹈。在生產力低下、科技水平非常落后的遠古時期，仫佬族人民只能用神靈來解釋那些不可知的事情。仫佬族人民通過儺舞祭祀儀式來溝通神靈，慶祝豐收、祈佑平安、感恩還愿。“我們未開化的祖先傳下來的舞蹈是一種有層次表現，使精神極為興奮的活動，后來擴展到祈求神明，擴展到力求成為控制人類命運的超人力量的一部分。舞蹈變成了供奉犧牲品的祭儀，變成表現念符咒、做祈禱以及先知預言的活動。舞蹈成為能召喚和驅散自然界的力量，醫治疾病，能使死者和他們的子孫取得聯系；能保證提供營養物，在追逐中交好運，在戰斗中獲勝利；可以賜福于田地和部落。它是創造者、保管者、侍者和保護人。”舞蹈本質具有敬神的嚴肅性特點，這是由儀式舞蹈的功能直接決定的，敬神活動是人類對于神的一種尊崇和信仰的行為。

在仫佬族儺舞表演中，安壇、請神部分都表現出莊嚴的氣氛，以表示對神的敬重。師公的舞蹈動作不敢有絲毫怠慢與松懈，不然神靈不會帶來福澤。仫佬族儺舞以酬神達到愉悅眾神的目的，師公和村民們普遍認為，只要眾神高興了，便會對人們施以恩澤。人們竭盡所能媚神的過程實質構成了一種表演形式，這種表演形式無意識間取悅了觀看的村民，從而達到一種娛人的效果。據當地村民銀星堂師傅說：“每次做這個依飯時，全村人都要過來的，外地打工的人這個時候都會回來觀看。”①在儺舞表演的時候，尤其是在唱神部分，師公唱一句，村民用“嗬喲嗬喲”來回應；師公在模擬神的動作講述故事時，周圍的人都聚精會神地觀看著，在表演猜花宗時，師公與村民一問一答，互相溝通、交流、互動，現場充滿了歡聲笑語，在現場的筆者也能強烈感受到這種人神共歡愉的熱烈氣氛。

師公在表演過程中通過舞蹈的“語言”以求與天神溝通，這是一種娛神酬神的宗教行為。在娛神的過程中，師公生動而形象的表演以及與村民積極互動的行為，又形成了娛人的特征，因此，仫佬族儺舞具有娛神與娛人并重的功能特點。

二、羅城仫佬族儺舞藝術特征的當代傳承

隨著現代文明的發展，與之對應的傳統文化受到了沖擊。人類面對各種不可解釋的現象、遇到各種困難，都習慣借助神的力量來幫助自身走出困境并達成心愿。仫佬族人民通過儺舞這一手段來與神靈溝通，用神秘的儺面、豐富的舞蹈動作、完整的儀式流程來取悅神靈，以求神靈庇護，同時在娛神的過程中，將祈求神靈庇護的儀式作為民族最重要的節日、族群集聚共同歡慶的日子。隨著科技的發展，人們的原始思維逐漸向現代思維轉變，過去對自然的蒙昧日漸消解，許多無法解釋的現象得以解答，這使得傳統的神秘色彩逐漸淡化。

仫佬族儺舞是人民通過跳神、敬神來祈求神靈庇護、保佑五谷豐登、人畜興旺的手段，在現代社會語境中，其功能特征日漸消解，但表演與審美特征尚存，即程式性與即興性的表演特征、形象性與抽象性的審美特征依舊存在于仫佬族儺舞表演中，其特色在于“南北依飯”。“北依飯”是以謝忠厚師公為主的班派，“北依飯”進行仫佬族儺舞表演時，其表演形式、審美追求以程式性、抽象性為特點，主要以繁雜的手勢、程式化的舞步、兩三搭檔的罡步進行表演；“南依飯”則以銀聯相師公為主，銀師公表演儺舞追求即興性、形象性，以模擬性的儺舞動作、一人表演的靈活動機進行儺舞表演。兩派皆具特色，都應保護傳承。

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要與當下時代語境相融合，使其與當代人的精神需求和審美趨向相契合，并在歷史性和當代性中找到折中點。一方面，挖掘當代仫佬族人民的文化“根性”意識。“根性”文化意識的樹立，是受眾了解舞蹈的歷史性、抽象性、程式性的基礎；對舞蹈文化背景的全面解讀，是受眾接受舞蹈的內在邏輯、精神實質的前提。通過宣講仫佬族歷史文化、強化仫佬族儺舞文化內涵的闡釋，構建當代仫佬族人的傳統文化思維，同時，借助政府的力量，以文化旅游產業為依托，鼓勵恢復和完善仫佬族儺舞的完整儀式，最大限度還原仫佬族儺舞的原始面貌，以保持整個流程莊嚴肅穆。另一方面，客觀把握當代人的審美趨向。舞蹈的發展受環境的制約和影響，自然環境對其有制約作用，而社會環境對其有選擇作用。傳統文化在當代社會的發展應側重對社會環境的適應，換言之，就是要適應當代人的選擇。因此，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應更具普適性、直觀性。首先，要強化舞蹈的形象性特征。形象性使舞蹈的表達更為直觀，可以打破文化的隔閡，使異文化受眾群體直觀了解舞蹈的內容和表意。其次，適度彰顯舞蹈的即興性。這種即興性表現在兩個向度，一是對舞蹈動作的主觀性發揮，即對復雜難懂的程式化動作賦予深厚內涵，在傳承過程中使之生動有趣。將抽象性動作具體化，使接受傳承者得以理解。二是對舞蹈儀式內容的簡化。隨著網絡科技的發展，“便捷”成了當代人獲取信息、了解事物的關鍵詞。因此，仫佬族儺舞的即興性包括對儀式結構的即興調整。完整的儀式結構在傳統的文化土壤中生長和繼承，而在當代的城市文化土壤中，應根據受眾群體的審美趨向進行即興調整，表演應偏重娛人的功能，簡化流程，既滿足大眾便捷獲取的心理訴求，又可使仫佬族儺舞在當下社會建立良好的受眾和傳播基礎，從而實現更好的傳承和發展。

三、結語

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集形象性與抽象性、程式性與即興性、娛神與娛人于一體，這既是由其本質屬性所決定的，又受環境的影響。從宏觀上來看，仫佬族儺舞的藝術特征是仫佬族儺舞的外在風格和氣質；就微觀而言，這是仫佬族社會內在邏輯和精神實質的表達。儺舞的藝術特征必定在新的時代語境中進行自我調適，在歷時性和當代性中尋找折中點，既要守住文化的根性，又要客觀地把握當下審美趨勢，使其在當下社會中實現良性傳承。

①2019 年12 月2 日，筆者在羅城縣黃金鎮白標屯采風調研時，當地村民銀星堂所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