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琴合作藝術點滴（三）
——常用法語藝術歌曲（上）

文/ 崔 嵐

筆者在上海音樂學院研究生部擔任“法語藝術歌曲的合作藝術”課程教師期間，非常開心地與鋼琴合作藝術、鋼琴表演、聲樂、作曲、指揮、歌劇藝術指導、音樂學等表演和理論專業的碩士、博士研究生們一起進行了教、演、研一體的課程教學。教學相長，在兩年中不斷總結、完善和改進，在此將部分常用法語藝術歌曲的教學思路與大家分享。

福雷《月光》

一、背景介紹

福雷的藝術歌曲《月光》［G.Fauré，Clair deLune（Op.46，No.2）］創作于1887年，管弦樂版創作于1888年，并于1888年4月28日在巴黎首演（管弦樂版）。當時福雷正處于1885年父親離世和婚姻不美滿的黑暗時刻，種種起伏迫使福雷經歷了數年的繁重工作而身心俱疲。就在1887年，福雷發現了象征主義詩人保羅·魏爾蘭（Paul Verlaine，1844—1896年）的詩歌并被其深深吸引，再次喚起了他的創作熱情，這也是他首次采用魏爾蘭的詩歌進行創作，之后又采用他的詩歌創作了第一部聲樂套曲《五首威尼斯歌曲》和《佳歌》。

詩歌分為三節，每節四行，以“交叉韻”（les rimes croisées）的形式押韻，即隔一行的詩句押韻，結構為abab、cdcd、efef，詩中還運用了“疊韻”，賦予了詩歌豐富的音樂性與節奏感，福雷也巧妙地在鋼琴聲部左手織體的兩種材料中運用了“交叉”式對位，與詩韻相得益彰。

作為福雷中期創作（1880—1906年）的代表作，他沿用了旋律中的浪漫主義抒情性，但創作手法已趨于成熟并具有個人風格。通譜歌式的單三部曲式對應了詩歌的三節（A段第1至25小節，B段第26至37小節，C段第38至61小節）；自然大調與利底亞調式的轉換在朦朧的色調中勾勒出隱喻的描繪；長短不一的樂句結構體現了“奇數音節”詩韻中的靈動和起伏；鋼琴聲部擺脫了早期作品“無主題意識”的伴奏織體，運用鋼琴主題的相同動機在模進、重復中不斷發展和變化，并與演唱主題相互交錯對位進行，使其更具獨立性和重要性。以上手法都充分體現了他中期創作的特點。

將古典主義的曲式、浪漫主義抒情旋律和印象主義色彩性的和聲毫不違和地融合在一首作品中，正體現了福雷所處的晚期浪漫主義時期，在“新古典”“無調性”“十二音”的環繞下，堅守自身獨特風格并在法蘭西藝術的傳承中預示印象主義的承上啟下之作用。

二、合作要點

福雷在這首作品中突出了鋼琴聲部的重要性和獨立性。除了在C段伊始轉向大調烘托“安靜的月光”時運用了單純的主功能和聲分解和弦之外，長達十二小節前奏的主題動機貫穿全曲，與演唱聲部形成了連綿起伏的二聲部對話。

作品開始的鋼琴聲部右手以三度級進為最重要的音高材料，在音樂進行的過程中，作曲家逐步使用前十六、后十六等節奏型對其進行變化發展。演唱聲部進入后，鋼琴聲部逐漸加大對十六分音符的使用頻率，加強了音樂的緊張度。合作中要求兩者的速度穩定，情緒平穩，在演繹中具有表現力并兼顧十六分音符平穩、整潔的對位。使兩個聲部并駕齊驅、穩步而行、娓娓道來。

兩位合作者在旋律、織體、和聲、調性的起落中始終保持作品優雅精致、似是而非的性格，不追求強烈的戲劇性，帶有含蓄的印象派風格，亦融合了象征主義詩歌理性、通感、隱喻的特點。

三、練習重點

鋼琴聲部

1. 旋律動機的演繹

這首作品的前奏是由三個等長的樂句組成的長達十二小節的鋼琴獨奏。鋼琴聲部貫穿全曲的主題動機正位于第一樂句，以級進的八分音符和前十六節奏型為材料特點。由于前十六節奏型聽覺上的重音特性，兩次前十六的出現與原本小步舞曲（Menuet）的三拍子形成了“赫米奧拉節奏”（Hemiola）的特點，聽上去更像以兩拍為律動的切分節奏，為作品定下了朦朧的基調，并自始至終地在全曲分布和發展。

前奏的第一樂句（第1至4小節）中分為兩個樂節，第二樂節是第一樂節的向下三度模進；第二樂句（第5至8小節）開始，運用了兩個相似的，僅為一小節的短小動機增加了樂句的動感，并把前十六節奏型放在每小節的第一拍，由此兩拍律動回歸成三拍律動，并在此動機的基礎上發展至f2停留，達到前奏中情緒的高點；第三樂句（第9至12小節）完全再現了第一樂句并引出演唱聲部主題。

以巴洛克“小步舞曲”的風格、三對二切分節奏的混淆視聽和有規律的短小動機使音符和節奏的起伏在作曲家固定的框架中熠熠生輝，營造了一個“有溫度”卻又“有節制”的前奏。演奏中的“控制”非常重要，主要表現在兩方面：第一是“力度的控制”。應在音階音型為主的旋律線中保持細微的、嚴謹的、階梯式的層次變化，不要出現過分夸張的強弱或情緒變化，始終保持“巴洛克式”的精美、克制，這同時也是福雷所鐘愛的溫婉、朦朧的風格。第二是“節奏的控制”。即在八分音符與十六分音符的交匯中，以及前十六和后十六的節奏型中使每個音符的時值更加精確、均勻。

2. 伴奏織體

左手的伴奏織體中運用了大量弱起的分解和弦，以根音下行連接成線，演奏時要有精準的節奏感，拍點上的十六分休止符也是音樂的一部分，它的存在使后面三個十六分音符能夠平穩地進入和進行。演奏時手指貼鍵，手腕隨音符轉動，避免1、5指出現重音，尤其在音程跨度較大時，手腕的放松和輔助作用更顯重要。演奏既均勻、清淡，又要聽到和聲中的內在連接和色彩變化（見例1）。

例1

3. 踏 板

全曲彌漫著濃郁的復古風格和印象主義的朦朧色彩，可少量使用較淺、較短的踏板加以潤色，但顧及到其旋律仍帶有浪漫主義的抒情性，且多為音階型排列，教會調式中獨特的二度色彩需要明晰地呈現，所以踏板的使用也要像作品的風格一樣“有節制”，有時可以采用手指踏板來制造朦朧的效果。

在C段中鋼琴聲部突然轉向降G大調，宛如為“寧靜的月光，憂郁而美麗”蒙上了一層輕薄的面紗。可以用弱踏板和貼鍵的指觸，驟然改變作品的色調，為演唱做好鋪墊。值得關注的是，福雷在此處明智地標注了三小節為一個踏板，因其和聲一致，如手指控制得當，使用一個踏板更容易表現“按兵不動”的靜態之感，而更換踏板反而會使音板振動而雜音轟響。這樣的長踏板配合“模糊”的手指，也顯示了作品中印象主義的征兆（見例2）。

例2

演唱聲部

1. 語音難點

作品憂郁、朦朧的色彩與歌詞中頻繁出現的鼻元音相呼應，鼻元音是法語中獨有并極具特色的語音，演唱時要求鼻腔與口腔同時送氣，并將四個鼻元音加以區分，以下按順序列舉，需重點練習。

[?]charmant，jouant，dansant，deguisement fantasques，en，chantant，chanson，dans，sangloter，grands

2. 歌詞解讀

《月光》的歌詞源于自然，思于繪畫，忠于音樂，選自魏爾蘭的第二部詩集《佳節集》，作為詩集的開篇奠定了柔美、細膩的基調。詩集的大部分靈感來自畫家瓦杜的作品中對考究的風景、身著華服的形形色色人物的刻畫。而魏爾蘭本人提出“音樂高于一切”的主張，突出了詩的音樂境界。從詩歌開篇提到的“您的靈魂是一幅精選的風景畫”開始，將視覺、聽覺、感覺融為一體。福雷與魏爾蘭在這首藝術歌曲中的碰撞也應和了象征主義在繼承并脫離了浪漫主義后，形成自己獨特的具有音樂性和隱喻性的“聽覺色彩”。

所以在作品的詮釋中，需要細膩地解讀每個歌詞及它背后的含義。如“假面舞（masques）”“貝加摩舞（bergamasques）”分別是兩種舞蹈形式，“假面舞”流行于上流社會，“貝加摩舞”流行于民間。這兩個詞從語音的疊韻中展現了一致的音樂性和節奏感；而“假面”的另一層意思是暗示“帶著假面具面對他人”的一種偽裝的生活方式。“彈著魯特琴，跳著舞的”人們卻“在他們的華服下難掩憂傷”，句中“jouant”和“dansant”也富有疊韻的節奏感，而歡歌燕舞下的不是快樂而是憂傷，也是含蓄、傷感的抒情。

第二節歌詞中“勝利的愛情和愉悅的芳華”卻以“小調高唱”，突出了表面喜樂、實則悲劇的事實。福雷將演唱旋律中的降b小調三級音升高（d2），短暫地出現了大調色彩，鋼琴聲部完整再現了前奏的主題，與歌詞“小調”對應的也是大調的和聲色彩（多利亞調式），在調性的游離之間隱晦地暗示了“小調”憂傷的情緒（見例3）。

例3

最后一節歌詞以一種本應是愉快的情緒——“醉心的”形容“嗚咽”，也是其矛盾的融合之體現，以月光的“憂郁”“美麗”做通感比喻，并在[o][?]的交錯進行中以“句中懷抱韻”（即第一行分為兩個短句，韻腳為[?][o]，第二行[o][?]以此類推）的形式增強樂句的節奏感，最后將“大理石叢”和“細長的噴泉”作為視覺對比，在高貴、典雅的畫面中為詩收尾。鋼琴聲部也在其中扮演著“交錯”的角色，以不同材料的“交錯”“再現”“模進”呼應歌詞的詩韻和寓意（見例4）。

例4

合作排練

1. 節奏與速度

排練中保持穩定的速度和節奏感，尤其在雙方出現十六分音符、三連音等節奏型時，要保持節奏的簡樸和整齊，不要突然加快或加入過多情感的“沖撞”。在色彩和情緒變化中依然保持節奏的統一，堅守象征主義詩歌的冷靜與客觀，以及福雷作品中簡樸、含蓄的審美特征。

2. 對位與對話

作品的鋼琴聲部以簡單的多個材料交織而成，與演唱聲部形成并肩而行的對位。合作中應突出新材料進入時的“音頭”，而后迅速減弱，營造二者“喃喃細語”“和而不同”的對話效果。

3. 情緒與寓意

綜上所述，詩詞中隱喻、通感等象征主義手法對場景、人物的暗示大于描寫，詞意的背后還隱藏著深刻的寓意和豐富的聯想空間。從解讀詩詞的角度將合作藝術的技法交織其中，尋求準確、一致的情緒抒發點，從而達到不同聲部在平衡、氣息和情緒上的統一。

四、詩詞翻譯

您的靈魂是一幅精選的風景，

跳著假面舞和貝加摩舞的人們施展魅力，

彈著魯特琴，跳著舞，

在他們奇異的裝扮下難掩憂傷！

用小調高唱著，

勝利的愛情和愉悅的芳華，

他們似乎并不相信自己的幸福，

而他們的歌聲融入月光！

那寧靜的月光，憂郁而美麗，

使鳥兒入夢林中，

讓噴泉醉心嗚咽，

宏偉的噴泉絲絲流淌在這些石雕叢中！（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