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婷
戲劇起源于祭祀,娛神。劇場在某種意義上就是廟宇。既然“人是按照神的樣子塑造的”,那么,演出就不僅僅是演出,它應該是一個神圣、嚴肅、鮮活的生命過程,導演藝術的使命就在此!
導演藝術是將抽象的文字轉換為形象化演出的藝術。形象是戲劇的特質,形象亦是意象的途徑??v觀徐曉鐘的導演創作:《麥克白》《培爾·金特》《浮士德》《櫻桃園》等劇目,雖人物、事件、情節、內容不同,但都有一個共同的特征:通過表現人,來理解生命和真理。
在《“馬人”的悲劇——<馬克白斯>的排演與教學》這篇文章中,曉鐘導演提到:“偉大的人文主義者莎士比亞,借助一個蘇格蘭的歷史故事,創作了一出驚心動魄的不朽悲劇,描繪了一個可能成為‘巨人’的人的沉淪和毀滅?!边@就是《麥克白》,一個借助預言而顯現欲望,由欲望而失控的人生。麥克白是這樣一個不滿足于上帝的一般恩賜,還要些特殊性的有點孩子氣的“英雄”。麥克白,給我們展現了欲望帶來的那一點點快感之后的長久恐懼。
《培爾·金特》,這個似乎沒有任何優點的少年、小伙兒、男子和老頭,偏偏大大方方地游戲人間。易卜生通過培爾·金特這一形象,進行了深刻的自我剖析,讓這個從未選擇高尚或道德,但徹底經歷生命的赤子,最終獲得了“圣女”索爾維格的愛情,并得到救贖。
《浮士德》,這個“向絕對真理追根究底的精神力量”,在書齋里“解釋不了宇宙,說明不了世界,認識不了人間”,最終“發現人真正的對手是自己”。劇本《浮士德》,像是一本成人童話。受人敬仰的浮士德博士,對書本知識產生了懷疑:“讓我看清一切活力和種子,而不再求諸文字”,從而渴望人間煙火。他經歷了欲望、痛苦、矛盾、愛、希望以及創造。宇宙中的種種元素:地、水、火、風,小鳥、動物、植物、種子、果子,天上的神明、地下的冰川,還有一個沒有肉身的小人造人,都來配合他重啟的人生。甚至純潔的瑪格麗特、女子的典范海倫,都來參與浮士德的愛情和欲望。盡管如此,浮士德還是不能夠滿足,最終卻在幫助他人的過程中創造了幸福和美!出賣給靡菲斯特的靈魂也被天使帶走,去往那長久的光明。如果宗教解決的是人類的終極思考,那么《浮士德》就是故事化了的宗教。
莎士比亞的《麥克白》、易卜生的《培爾·金特》、歌德的《浮士德》,是經典中的經典。排演這樣的劇目,需要勇氣和能力。難點有二:一,經典劇目,不易解讀。二,即便讀懂,也未必有能力排演。但即便如此,導演還是應該選擇這樣的劇目來排演。曉鐘導演的選擇,為大家做了示范。這些劇目中的人物都豐富、完整,不能用善惡、美丑被簡單定義。這些劇目中都有一種超越于故事情節、矛盾沖突之外,不可言傳、只可意會的意蘊。這些劇目對于導演和觀眾,很有營養??梢哉f,選擇了這些經典劇目,就是站在了巨人的肩膀之上。文本本身的藝術性,決定了導演二度創作的藝術性。
導演排什么?曉鐘導演的答案是:“以具象呈現意象。”
首先,排戲。從置景、燈光、服裝、化妝、表演、音樂音響,到一出戲的完整演出是具象的。如何讓一出戲演完了,留有余味?首先,得把故事情節排清楚。例如:莎士比亞的《哈姆雷特》,講述了丹麥王子哈姆雷特其父被叔父謀殺,母親在父親死后未滿兩月的時間嫁給叔父,父親的魂魄召喚哈姆雷特為其復仇。明明有理由、有決心、有能力、有方法的他卻一直延宕復仇,直至伶人們偶然地到訪,導演戲中戲,誤殺波洛涅斯,被叔父設計送往英國,在各種巧合下,與死神擦肩而過,返回丹麥。在墓地,了達生命之無常!發現戀人奧菲利婭自殺后,沖動的他以“愛”的名義同雷歐提斯決斗,在這一過程中,劇中人物先后死去,最終,哈姆雷特以一種達觀的姿態面對命運、死亡。他解脫了!
導演首先得把上述故事情節排清楚。然而,僅僅是復述劇本是不夠的,那么該怎么排?首先,在清楚劇作主題、演出最高任務的基礎上,對劇本進行解構。莎士比亞在《哈姆雷特》中提出了多個問題:一、哈姆雷特為什么延宕復仇?二、小丑甲(掘墓人):“誰造出的東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即:什么是永恒?帶著上述問題,對劇本進行了解構。將原有時序打亂,刪減了一幕一場,霍拉旭發現鬼魂的場面,直接從一幕二場,克勞狄斯與皇后的婚禮開始,中間刪繁就簡,直至墓地結束。故事情節并沒有因為二度創作的解構而顯得混亂,導演語匯反而更為清晰。然后,對于關鍵時刻、重點場次的預見。
第三幕第四場,王后寢宮的場面。這是哈姆雷特的關鍵時刻和重點場次。眾所周知,《哈姆雷特》是悲劇,全劇的主要角色,除了霍拉旭,全部死亡。假設,在這一場次,哈姆雷特如果沒有誤殺奧菲麗雅的父親波洛涅斯,或許后面的悲劇就會避免。那么,哈姆雷特為什么會誤殺波洛涅斯?在接下來的內容中,會有說明。在這里需強調的是,對于清晰的點送劇情,關鍵時刻的預見及排演,非常重要。
其次,排人。一出戲,只排了個熱鬧,是導演的遺憾。像《哈姆雷特》,本身就有很強的戲劇性,情節跌宕起伏、內容包羅萬象:兇殺、背叛、愛情、懸念等吸引觀眾感官的內容,一應俱全?!豆防滋亍分允墙浀?,正是因為它不僅僅只有這些。導演的二度創作,就是借助故事情節的排演,來表現情節之外的內容。
哈姆雷特,丹麥王子,集造物主萬千寵愛于一身的人間典范,具有“朝臣的眼睛、學者辯舌、軍人的利劍、國家所矚望的一朵嬌花;時流的眼睛、人倫的雅范、舉世矚目的中心”等優秀品質。在遇到了父親被殺、母親改嫁的重創之后,卻因循隱忍,遲遲不肯復仇。首先,同雷歐提斯、福丁布拉斯對比,哈姆雷特的智慧、能力都可以使他立即完成復仇大愿,但他卻一直延宕。其次,他痛苦的根源,既非愛情、亦非權力,而是對整個人類失去興趣。此外,他以一個基督徒的身份放棄了幾次純熟的復仇時機。卻又誤殺波洛涅斯,為什么?
相較于莎士比亞四大悲劇中的其它人物,麥克白、李爾王、奧賽羅,哈姆雷特是最為矛盾、復雜、豐富、全面的。這個人物,最大的特點是:發展。第一幕,深陷信仰危機的他,和第五幕中,在墓地直面生死的他,已經不是一人。二度創作就是要把人物每一步的變化和發展排演清楚。例如:第三幕四場的王后寢宮,哈姆雷特誤殺了波洛涅斯;而剛剛在前一場,他卻主動放棄了刺殺克勞狄斯的機會??此谱韵嗝?,卻凸顯了他的隱痛:不殺,是因為克勞狄斯在禱告,因為他對人類不感興趣,他不想殺;誤殺,卻只有一個原因,他感受到了母親對自己的背叛,義憤殺人。排清楚了這點,就排清了全劇的轉折,就排好了哈姆雷特。
最后,排神。得神者昌。一出戲,有戲、有情,還得有神?!豆防滋亍返谖迥坏哪沟匾粓觯珓〉钠渌麅热萦忻黠@的不同。兩個掘墓人之間的對話,并沒有事件、情節的發展,卻闡釋了全劇的主題:“原來世間不曾有我?!毙〕蠹讍枺骸罢l造出的東西比泥水匠、船匠或是木匠更堅固?”小丑甲自答:“掘墳的人,因為他造的房子可以一直住到世界末日?!笔堑?,什么才是永恒?顯然,生不是永恒,躺在墓地里的奧菲麗婭,“既不是男人,也不是女人,她生前是個女人……”那么,死是永恒?哈姆雷特說:“在死亡的睡眠中又會有怎樣的夢?”這一吶喊,直接否定了以上兩種答案。究竟什么是永恒?在掘墓人小丑甲看似戲謔的吟唱中,我們似乎找到了哈姆雷特用生命換來的答案——原來世間不曾有我!總之,只有排演好前四幕,才能顯現第五幕的主題。只有排清楚故事情節、人物,才能顯現完整演出的神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