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懷清
(濟南市歷下區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中心,山東 濟南 250014)
自古以來, 人們大多是從宏觀方面來理解權力,把傳統權力看作國家的統治工具,形成傳統權力觀在政治領域內的線性延伸。然而, 按照??卵芯康摹皺嗔Α边@一核心,在現實社會中,也存在那種滲透在社會毛細血管中的局部的、規訓性、生產性的微觀肯定性權力,它遍布社會實踐的各個角落。??虏魂P注權力背后的實體,而是著重考察權力所涉及的各種關系以及權力運作的地方性、去中心性和非主觀性的品質。受其影響,知識與權力的關系也具有了新的含義。人類正處于從工業社會、現代社會向后工業社會、后現代社會的轉型過程中,傳統的知識中立觀受到嚴峻挑戰,有關知識的各方面都發生了巨大變化。為此,我們有必要結合??碌男隆爸R—權力”關系認真反思目前的高等教育知識價值取向。
在知識和權力關系問題上,福柯對傳統看法發起挑戰:知識和權力之間不存在相容性。福柯明確反對把知識和權力看作相對的東西,他指出應當承認權力和知識之間的不可分割的關系:權力產生知識;權力與知識相互融合;知識領域的建立,產生了與之相關聯的權力關系。??掠?971年—1972年曾經在法蘭西學院開設“懲罰理論與機構”的課程,進一步闡釋了他對知識和權力關系的看法:首先,權力和知識稱得上是“共生”的關系;其次,權力對知識產生促進或者阻礙的作用;社會利益或意識形態作為中介連接權力和知識,但并不是唯一的影響因素。在社會發展的過程中,問題不在于確定權力完全征服知識,或者確定權力怎么樣在知識上打下烙印并將意識形態的內容強加于知識之中。倘若沒有本身就是權力的一種形式,并以它的存在和功能與其他形式的權力相聯系的傳播、記錄、積累和置換的系統,那么知識體系便無法形成。反之,知識本身也是重要的,如果沒有健全的知識系統發揮相應的占用、分配等作用,權力也無從談起。因此,按照福柯的考察,知識與權力具有內在的、水乳交融的關系,知識產生于權力關系而不是與它對立。權力與知識是直接相互指涉的,不相應地建構一種知識領域就不可能有權力關系,不預設和建構權力關系也不會有任何知識。
權力并不僅僅是壓抑性地存在于國家權力機構之中,它存在于社會的各個角落,整個社會就是一張巨大的權力網絡,各種微觀權力并行其中。這種微觀權力已經逐漸滲透到社會有機體的各個層面,而知識領域作為社會有機體的重要組成部分也必然置于權力關系網中。??抡J為,不是權力的侵蝕才導致知識中存在權力的痕跡,事實上,權力是知識各部分本身的差異及其互動而形成的策略關系。具體來講,權力和知識有著非同尋常的關系:知識能夠抵達的地方,權力同樣也會涉及。知識通常以真理的形式出現,并借真理的外殼為權力進行辯護。知識為權力劃定范圍,權力為知識確定形式。換言之,知識體系無法脫離權力的運作。不僅知識的產生和發展需要權力的支撐,并且知識本身也是權力的一種重要體現。反之,任何權力的運作也離不開知識的參與和介入。顯然,福柯很重視權力知識的一體化關系,他采用一種政治解剖學的研究方法促使人們思考權力和知識的關系,使人們意識到,知識來源于權力。知識不是權力的簡單反映,不是權力的歪曲呈現,知識本身就是權力的固有之物。形象地說,權力和知識彼此相依為命,不可分離,是單體雙生的關系。因此,福柯將其簡稱為“權力—知識”。
這里存在一個問題,知識和權力是共生的,是否說明二者是完全融合在一起,甚至可以表述為知識等于權力呢?答案是否定的。因為,某種權力形式生產出的知識在結構和對象方面是有很大差別的。知識僅作為權力的眼睛而存在,二者以依存、支撐的方式而出現,而不是完全等同的概念。另外,權力總要求知識分子不斷發現真理并且創造真理,真理的再生產可以看作權力的再生產。
在政治解剖學基礎上,??孪饬酥R的“客觀性”“純潔性”。??屡兴^知識表面的客觀性,否定真理的絕對純潔,譴責人們對真理的終極幻想。依據權力關系的角度,與其說知識存在真偽,不如說知識的存在到底合法或不合法。知識與權力的相互糾纏、密不可分,使得二者處于相互包含之中,其中的任何一個都可以促使另一個產生,即沒有任何一種權力關系不是與某個知識領域聯系,也沒有任何一種知識不以一定的權力關系為前提又構成一種權力關系。
教育需要傳承各種文化,主要是為了使受教育者澄明心智,形成完善的思想品德,其中通過知識的傳承而實現教育的任務最為主要。知識是教育的內容,通過教育傳遞知識和發展知識是社會發展的必然要求。國家和社會在選擇知識、傳遞知識和發展知識時會設立具有傾向性的教育價值取向。由于權力和知識間不可分離,權力對高等教育知識價值的取向會產生很大影響。
掌握權力的統治集團聯合起來構成一個統一的陣營,并維護他們對于被統治團體的領導權。這一概念暗含的一個重要因素是權力陣營不必依靠高壓政治,而是依賴于贏得先前同意的原則并通過各種方式維護其擁有的權力,如軍隊、法庭等“硬性”的國家機器,也可以通過“軟性”的手段維護,如教育、宗教,這套軟性的維護手段就是意識形態。意識形態受到各種現存社會關系的影響,而社會關系又重在維護統治階級的權力,如馬克思所言:“統治階級的思想在每個時代都是占統治地位的思想。這就是說,一個階級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物質力量,同時也是社會上占統治地位的精神力量?!睆倪@個定義出發,人們通常認為意識形態的存在具有必然性,而其前提首先是對統治階級權力關系的維護,并且其重要功能是對統治階級權力關系合法性與合理性的解釋。這種說法有其正確的方面,但是更加需要意識到的是,意識形態本身是權力關系的體現。因此,作為被意識形態滲入其中的高等教育知識與意識形態的關系可以看作是知識與權力的關系。
高等教育體系的設計是根據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所推行的官方的文化,這種文化是統治階級對于其自身意識形態合法化地位加固的結果,也是意識形態得以傳遞的必備手段之一。受意識形態影響下的高等教育中的學校、課程、知識等從來都不是不偏不倚的中立者,它總是一種關乎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選擇性傳統的一部分,是統治階級對于高等教育中合法存在的見解。既然高等教育知識是意識形態下的產物,那么社會中不存在完全客觀的知識,也沒有完全中立的教育內容。高等教育系統生產某種類型的知識,這種知識被用于維持意識形態的安排,不失時機地與國家權力結成鞏固的統治聯盟,經常被稱為“法定知識”。這種知識是權力分配和生產之中的一種張力,可以解釋高等教育系統在使現存的經濟和文化權力的分配合法化中所發揮作用的方式。教育系統中的知識在很大程度上支配著教學、課程等內容,高等教育活動以知識為基礎建立規范、法則,總之都不能脫離知識這一權力中心。
高等教育提供支持意識形態的知識內容,主要是通過課程得以體現,這尤其存在于人文和社會科學領域的課程之中,使這兩種類型的課程帶有濃厚的意識形態色彩,權力階層對人文、社會科學賦予比較明顯的價值取向要求。這種統治階級意識形態下的高等教育知識選擇性傳統與見解可能會表現出一種沖突,這種沖突往往源于人們對于教育中的存在究竟是世界客觀的描述,還是賦予某些集團以特定權力的同時,又多多少少剝奪了其他集團的權力。統治階層為了維護已有的權力,往往將其意識形態化下的知識加以合法化,即用“科學”進行包裝,以“理性”的方式進入高等教育體系,并使之居于主導或者霸權的壟斷地位。但是,如果統治階級的意識形態在高等教育發展的過程中看起來完全是強加的,或者很容易讓受教育者把其看作是統治階級一意孤行的實踐、選擇,那么它只能被認為是鉗制身處高等教育中的人們的思想的行為,而高等教育中的人思想已然成熟,反抗會產生。于是,為了避免這種情況發生,高等教育系統會采取應對措施。其一,高等教育系統中還有一群所謂的“知識分子”,他們完全在統治階級意識形態的控制下,他們會利用各種手段使滲透于我們高等教育生活的范疇和情感結構看似合理化,使這些意識形態看起來是中立的,然后再利用顯性或者隱性的方式輸入教育體系。其二,高等教育知識如若經過一番喬裝打扮,換一副面孔出現或者呈隱形狀態顯現,就很難被發現了。例如,西方一些充斥著極端種族主義、強權帝國主義的知識內容在高等教育課程中已經很難從表面被人一眼認出,但是這種知識主張仍會滲透于一些社科類型的課程中,只不過從“顯性”變為“隱性”。課程中不會存在與統治階級意識形態不一致的內容,因此,國家會有專門的檢查程序,刻意排除一些知識內容而保留一些所謂“最有價值的知識”內容。
各個國家已經清楚地表明,對于它們而言,一種好的高等教育系統就是直接與社會控制密切聯系的教育,也就是說,把教育看作在根本上與外在的支配和控制間的關系相關聯。正如美國學者哈欽斯所說:“任何一種教育制度都無法擺脫其所處的環境而存在,教育制定必須反映政治社會的要求?!睆纳鐣刂平嵌戎v,高等教育系統不過是權力階層施加控制的工具,權力階層正是通過各種行動對高等教育系統加以控制,以使高等教育從宏觀的制度層面到目的層面上的價值取向,再到課程內容的選擇,以及教育者與受教育者的行為選擇都能夠反映出權力階層的要求。在高等教育中我們可以提出類似于哪些內容被算作知識,它是以何種形式被組織的,誰有權力教授這些知識,課程目標是什么,如此等等。所有這些問題看似淺顯,其實都關乎高等教育系統中的社會控制問題。高等教育系統中掌握社會控制最高權力的是統治階級,在維護現行秩序的目標下,控制著高等教育系統的建構過程。高等教育中的社會控制無孔不入并不僅在于有形力量對權力階層的維護,也在于無形力量對我們思想和行為的控制。社會對高等教育的控制傳遞到社會成員的思想體系,才真正達到社會控制的目的。高等教育的社會化不只是傳授知識和技能以幫助受教育者建立基本的生存技能,還要使得學生通過課程對教育知識進行價值取舍。這種目的的達成很大程度上是受教育者在接受高等教育過程中不自覺地獲得的。我們需要掌握的課程已經具有了特定的意義和價值特性,它絕不是隨心所欲的思想工具,當我們在使用它們的時候就已經進入了一種特定的社會控制體系。
國家對高等教育知識的控制主要分為支配權力和隱蔽權力兩種。支配權力指權力對課程的直接和強制的影響,它通過多種方式發揮作用。例如,規定學??颇亢徒虒W內容,控制學校教學資源,以及在課程知識和職業安排之間建立聯系。隱蔽權力也叫間接權力,是權力決定通過中間環節對課程施加影響,主要表現為以下方面:政治意味滲透進課程內容,尤其表現在人文、社會科學中;對教育知識進行社會分層;選擇特定的篩選程序,例如考試?!翱荚嚒笔乾F代“知識—權力”關系和無所不在的規訓控制中最精髓的體現?!翱荚囀且粋€觸目的部分,而教育亦是眾多所涉領域之一。學科規訓制度是社會控制制度的非常有效而又隱晦的一個組成部分?!?/p>
對于要求獲得高等教育的人來說,獲得知識以掌握各種能力屬于比較重要的內容。而權力階層也很看重這方面,它們意圖通過課程設置進行價值取舍以達到社會控制的目的。需要明確,第一,受教育者對課程內容沒有控制權。受教育者在接受高等教育之前,已經被統治階級的意識觀念同化了很多年,他們在接觸高等教育知識的同時只能被動地獲得和原有的意識形態相一致的課程;而且受教育者有選擇課程的權利,但沒有選擇課程內容的權利,更別說自主地控制教育知識了。第二,教育知識會以“科學包”的形式出現。例如,受教育者在學習教育學時,往往需要配套學習教育科學研究方法的知識以及與其相關的背景知識。這種“完整的”知識系統是國家對高等教育知識控制的典型例證。第三,高校的教師對教育知識也沒有控制權。他們有能力選擇所教科目的教科書的不同版本,然而所有版本都是學科專家根據受意識形態支配的大綱的約束而制定的。教師在教育知識選擇中的權力也是微乎其微。
通過以上分析我們知道,納入高等教育體系的知識,在一開始就是由權力活動形成的,并且在很大程度上可以看作是權力運行的最終結果。如西方學者康奈爾所言:“我們認為理所當然的那些關于什么是‘基本技能’、什么是知識的‘核心’領域、什么是知識地圖上的界限的觀念,都是一門復雜的政治學的產物,是由更廣泛的社會權力分配而成的。”為什么權力對高等教育知識選擇會產生如此大的影響?沒有權力的人或者擁有很少權力的人試圖擺脫具有權力的人或組織的控制,從而最大程度地獲取屬于自己的權利,盡管可以理解,但是必須明確,權力對于高等教育知識價值取向的影響有其合理的成分。高等教育一般作為大部分人的最后一個正式的受教育階段,受教育者最終會走向社會。因此,需要確保接受高等教育的人在走出學校時所持有的價值傾向不會對國家產生危害,更重要的是它也是教育主權的集中體現。高等教育活動的展開需要知識來傳承,知識是教育必不可少的載體。如果國家一方面要維持已有的價值體系,維護國家的教育主權,另一方面卻放棄對高等教育知識的把握,那么最終產生的結果將難以想象。因此,國家會通過高等教育知識滲透自己的價值傾向,選擇有利于其自身利益的高等教育知識。但是,如果權力階層的意識形態過多地滲透進高等教育價值中,強制性的教育知識不合時宜地充斥高等教育領域,那么,必然隱含著“權力”超越于“需要”之上,這樣就會產生一種情況:權力與知識的內容糾結在一起,“權力”侵占了“需要”作為互動過程中的因素,這樣就會對知識的理解產生偏差;而當“需要”屈服于“權力”時,不但高等教育的知識會被扭曲,而且受教育者的人格也被歪曲,高等教育的理念與精神也會被損害。知識是通過人自身“構建”起來的,外力的因素要通過人的內在因素才能有效地發揮作用。內外兩種因素的相互配合才會產生真正的知識。因此,如果權力階層通過自身掌握的意識形態中介和社會控制的手段對高等教育的知識過多干預的話,會在很大程度上異化知識的性質和意義,這需要引起我們足夠的重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