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德生 吳虹儀 魏 偉
長期以來,中美兩國基于比較優勢和市場選擇形成了結構高度互補、利益深度交融的互利共贏關系,提升了產業全球價值鏈(Global Value Chain,GVC)效率與效益。一國或地區的產業全球價值鏈地位不僅受到資本積累、人力資本、研發投入、技術進步、規模經濟、制度環境等內生因素的影響,而且還受制于外生因素,尤其是貿易伙伴國貿易政策的深刻影響。①戴翔、劉夢:《人才何以成為紅利——源于價值鏈攀升的證據》,《中國工業經濟》2018年第4期;劉維林:《勞動要素的全球價值鏈分工地位變遷——基于報酬份額與嵌入深度的考察》,《中國工業經濟》2021年第1期。自2017年特朗普政府上任以來,倡導“美國優先”,實行單邊主義、保護主義和經濟霸權主義,利用不斷加征關稅等多種手段,導致中美經貿摩擦升級,打破了兩國經貿合作互利共贏的良好局面。雖然,世界貿易組織裁決了特朗普政府對中國征收的關稅屬非法,但拜登政府上任以來,中美經貿關系仍沒有走出美國上一屆政府制造的困境,遭遇了越來越多的挑戰。在中美貿易摩擦之前,中美雙方互為重要的貨物貿易伙伴:美國是中國第一大貨物出口市場和第六大進口來源地,2017年中國對美國出口、從美國進口分別占中國出口和進口的19%和8%;中國是美國增長最快的出口市場和第一大進口來源地,2017年美國對華出口占美國出口的8%,中國是美國飛機和大豆的第一大出口市場,汽車、集成電路、棉花的第二大出口市場。①國務院新聞辦公室:《關于中美經貿摩擦的事實與中方立場》,《人民日報》2018年9月25日。美國服務業高度發達,產業門類齊全,是中國服務貿易最大逆差來源地。
此輪中美貿易摩擦源于2017年8月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對華正式發起301調查,2018年3月8日,美國總統特朗普簽署了命令,將對美國進口的鋼鐵和鋁分別征收25%和10%的關稅,2018年3月22日,USTR發布了301調查報告,無端指控中國存在強迫技術轉讓、竊取美國知識產權等問題。據此,特朗普簽署總統備忘錄,將對從中國進口的商品大規模征收關稅,并限制中國企業對美投資并購。自此拉開了以加征關稅為主要手段的貿易摩擦序幕,美方分別公布了500億、2000億和3000億中國輸美產品加征關稅清單。一面是美國政府對中國輸美商品實施加征關稅,一面是中國相對應地對來自美國的進口商品以加征關稅的方式反制,結果是“中美雙邊關稅仍處于前所未有的高水平”“美國對零部件和其他中間產品的關稅仍然很高”。②Bellora C., “Shooting Oneself in the Foot? Trade War and Global Value Chains”, CEPII Working Paper, No. 2019-18, 2020.與此同時,2018年11月美國國會還通過了《外國投資風險審查現代化法案》,加強對航空航天、生物醫藥、半導體等核心技術行業的外資投資審查。雖然經過了十余輪中美經貿高級別磋商,但美國的對華策略發生了重大轉變,將中國定位為“主要戰略競爭者”,企圖把中國排除在以創新知識全球化為基礎的全球貿易投資規則重構進程之外,中美貿易摩擦日趨復雜。長期以來,歷任美國總統和經濟顧問依據“貿易賬戶與資本賬戶總體平衡的理論”認為,美國的貿易逆差由資本凈輸出(順差)支持而實現平衡,因而對美國經濟來說并不是重要問題,美國的經濟問題主要來于內部。但美國特朗普政府錯誤地認為,美國國內問題主要來于國外,挑起中美貿易摩擦,表明上看是要解決中美貿易失衡,深層次原因是借機推動美國在中國的投資回流,推動美國制造業回歸。美國貿易代表辦公室(USTR)在其發布的《關于2017年中國在WTO的履約情況向國會的報告》中強調,“中國制造2025是對10個高科技、戰略性產業提出的系統性升級計劃,包括新一代信息技術產業、高檔數控機床和機器人、航空航天裝備、海洋工程裝備及高技術船舶、先進軌道交通裝備、節能與新能源汽車、電力裝備、農機裝備、新材料、生物醫藥及高性能醫療器械”。美國認為《中國制造2025》計劃是中國在高科技領域超越美國的行動計劃,對美國的核心優勢形成了重大挑戰,在其提出的要價清單中,中國制造2025被反復提及,對華加征關稅的目錄中,重點就是針對《中國制造2025》領域。顯然,中美貿易摩擦是中美競爭的體現,美國試圖維持其在全球價值鏈的領先地位,遏制中國產業尤其是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地位的攀升。
本文試圖估計和檢驗中美貿易摩擦給雙方制造業全球價值鏈位置帶來了哪些短期影響和變化,并找到中國的應對政策。具體是,基于亞洲開發銀行多區域投入產出表,測算并比較貿易摩擦前后中美兩國制造業GVC參與度和地位指數的變動特征,在此基礎上實證檢驗貿易摩擦影響中美雙方制造業GVC地位的效應,并揭示市場、技術和制度等因素在其中的作用。本文余下部分結構安排為:第二部分是文獻綜述;第三部分測算中美兩國制造業GVC參與度與地位指數并分析其變動特征;第四部分交代實證檢驗的研究設計及結果;第五部分是機制檢驗,強調以創新驅動提升我國制造業GVC攀升的路徑;最后是論文總結。
自Porter最早提出價值鏈(Value Chain)概念以來,產業價值鏈日益注重向上下游延伸的研究。③Porter M. E., The Competitive Advantage: Creating and Sustaining Superior Performance, New York: Free Press, 1985.Kogut界定了增加值價值鏈(Value Added Chain),將原材料、生產要素、最終生產、產品市場的價值循環過程連接起來。④Kogut B., “Designing Global Strategies: Comparative and Competitive Value-added Chains”, Sloan Management Review, Vol. 26, No. 4, 1985, pp.15-28.Gereffi進一步將價值鏈與全球化生產聯系起來,定義了全球商品鏈(Global commodity chains,GCC)。①Gereffi G., The Organisation of Buyer-Driven Global Commodity Chains: How US Retailers Shape Overseas Production Networks. In G. Gereffi, and M. Korzeniewicz (Eds), Commodity Chains and Global Capitalism. Westport, CT: Praeger, 1994.隨著跨國公司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作用日益突出,中間品貿易快速增長,跨部門分工逐漸向GVC分工發展。Hummels等將全球價值鏈視為進口中間投入的國外部分,這些中間投入用于生產且其中部分產出進行了出口。②Hummels D., Ishii J., Yi K. M., “The Nature and Growth of Vertical Specialization in World Trad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Vol. 54, No. 1, 2001, pp.75-96.世界銀行報告則將GVC界定為國際生產和貿易中使產品和服務增值的階段,且其中至少有兩個階段由不同國家或地區完成。③Mundial B., World Development Report 2020-Trading for Development in the Age of Global Value Chains, Washington, DC: World Bank, 2020.至此,產業的全球價值鏈成為各國經貿關系關注的焦點。由于國際垂直專業化分工是驅動GVC更新的核心動力,全球價值鏈的核算方法一開始就以垂直專業化分工參與度的測算為基礎。④Hummels D., Ishii J. ,Yi K. M., “The Nature and Growth of Vertical Specialization in World Trad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Vol. 54, No. 1, 2001, pp.75-96; Daudin G. ,Rifflart C. ,Schweisguth D., “Who Produces for Whom in the World Economy”, The Canadian Journal of Economics, Vol. 44, No. 4, 2011, pp.1403-37; Johnson R. C. ,G N., “Accounting for Intermediates: Production Sharing and Trade in Value Added”,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Economics, Vol. 86, No. 2, 2012, pp.224-236.而后,隨著世界多區域投入產出表的編制和發布,全球價值鏈核算方法進取得重要進展,在整合測算垂直專業化的相關指標的基礎上日益形成了全球價值鏈核算體系的基本框架。⑤Koopman R.Powers W.Wang Z. Wei S. J., “Give Credit Where Credit is Due: Tracing Value_added in Global Production Chains”, NBER Working Paper, No. w16426, 2010; Koopman R. ,Wang Z. ,Wei S. J., “Tracing Value-added and Double Counting in Gross Exports”,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104, No. 2, 2014, pp.1-37; Wang Z.Wei S.Yu X. Zhu K., “Characterizing Global Value Chains: Production Length and Upstreamness”, NBER Working Paper, No. w23261, 2017.有了產業全球價值鏈形成的理論機制和衡量方法之后,人們就開始將GVC應用于國際經貿關系及其影響的大量分析中。結合本文的研究主題,我們重點梳理貿易摩擦中的GVC變化效應。
一是,討論貿易制裁與其引發的反制措施對發起國和目標國造成的福利沖擊。 20世紀80年代以來,美國經常對日本、歐盟等貿易伙伴國制造貿易摩擦,但并不一定能獲得福利收益,尤其是主動執行的限制性貿易政策以及與貿易伙伴間的關稅戰會加劇自身貿易失衡,⑥張志明、杜明威:《全球價值鏈視角下中美貿易摩擦的非對稱貿易效應》,《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18年第12期。Bellora C., “Shooting Oneself in the Foot? Trade War and Global Value Chains”, CEPII Working Paper, No. 2019-18, 2020; Li C., Wang J. ,Whalley J., “Trade Protectionism and US Manufacturing Employment”, Economic Modelling, Vol. 96, 2021, pp.353-361.嚴重沖擊了美國制造業就業和工業部門附加值。⑦加征關稅要么抬升了中間品貿易成本,在全球價值鏈體系中傳遞和放大,要么轉化為國內價格上漲而遭受福利損失。⑧Amiti M., Redding S. J. ,Weinstein D. E., “The Impact of the 2018 Tariffs on Prices and Welfar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 33, No. 4, 2019, pp.187-210.Cavallo等對后者還提供了佐證,美國發起的關稅戰對其企業造成了明顯的負擔。⑨Cavallo A.Gopinath G.Neiman B. Tang J., “Tariff Pass-Through at the Border and at the Store: Evidence from US Trade Policy”,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Insights, Vol. 3, No. 1, 2021, pp.19-34.倪紅福等也指出,中美貿易摩擦導致美國國內價格水平提高更多,造成相較于中國而言更大的福利損失。⑩倪紅福、龔六堂、陳湘杰:《全球價值鏈中的關稅成本效應分析——兼論中美貿易摩擦的價格效應和福利效應》,《數量經濟技術經濟研究》2018年第8期。但Bolt等認為,貿易平衡并非美國關注的首要利益,更為重要的動機是利用貿易摩擦推動美國在華投資回流,雖然犧牲了一部分出口和福利,但會增強美國制造業GVC的競爭力。?Bolt W., Mavromatis K., van Wijnbergen S., “The Global Macroeconomics of a Trade War: the Eagle Model on the Us-China Trade Conflict”, CEPR Discussion Paper, No. DP13495, 2019.2018年美國發起的針對中國的貿易摩擦,試圖將高技術產業供應鏈和生產轉移到中國之外,以削弱中國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地位。中美貿易摩擦可能使中國的就業和GDP遭受損失,?Chong T. T. L.,Li X., “Understanding the China-US Trade War: Causes, Economic Impact, and the Worst-case Scenario”, Economic and Political Studies, Vol. 7, No. 2, 2019, pp.185-202; Itakura K. (2020). Evaluating the Impact of the US-China Trade War. Asian Economic Policy Review, 15(1),2020,pp.77-93.并且中國的損失可能超過美國。?Felbermayr G., Steininger M., “Trump’s Trade Attack on China-Who Will Have the Last Laugh?”, CESIfo forum, Vol. 20, No. 1, 2019, pp.27-32; Balistreri E. J.,B?hringer C., Rutherford T. F., “Quantifying Disruptive Trade Policies”, CESifo Working Papers, No. 7382, 2018.有些文獻持相反的觀點,例如Tam認為,通過限制性貿易政策將投資從中國轉移出去進而降低中國GVC地位的沖擊可能是短暫的,其效果受勞動力規模以及競爭國勞動力技能和經驗等條件因素制約。①Tam P. S., “Global Impacts of China-US Trade Tensions”, The Journal of International Trade & Economic Development, Vol. 29, No. 5, 2019, pp.510-545.貿易摩擦還可能倒逼中國企業調整生產模式、加強技術創新,進而在穩鏈、擴鏈和強鏈中增強競爭能力。②史本葉、王曉娟:《中美貿易摩擦的傳導機制和擴散效應:基于全球價值鏈關聯效應的研究》,《世界經濟研究》2021年第3期。
二是,中美貿易摩擦對全球價值鏈和其他經濟體的影響。在全球價值鏈網絡中,內嵌其中的經濟體貿易政策變動所產生的影響遠比雙邊關系的影響復雜。現有文獻主要包括:關稅成本效應,即對最終產品和中間投入品都加征關稅,目標國自然會受到傷害,內嵌于全球價值鏈的其他經濟體也會受到顯著沖擊③Amiti M. ,Redding S. J. ,Weinstein D. E., “The Impact of the 2018 Tariffs on Prices and Welfare”, Journal of Economic Perspectives, Vol. 33, No. 4, 2019, pp.187-210.;貿易轉移效應,即中美貿易摩擦導致貿易重新定向到不直接參與貿易摩擦的第三方,進而在一定程度上影響全球價值鏈的重構。例如,Bolt等發現,中美貿易摩擦下的歐元區因從中國進口更便宜和美國競爭力提升中受益;④Bolt W. ,Mavromatis K. ,van Wijnbergen S., “The Global Macroeconomics of a Trade War: the Eagle Model on the Us-China Trade Conflict”, CEPR Discussion Paper, No. DP13495, 2019.內嵌于全球價值鏈的其他國家能夠通過貿易轉移效應獲得福利增長,但中美貿易摩擦加劇了市場對貿易政策不確定性的擔憂,并傳遞到了國際金融市場。⑤Huang Y.Lin C.Liu S. Tang H., “Trade Linkages and Firm Value: Evidence from the 2018 US-China Trade War”, Graduate Institute of International and Development Studies Working Paper, No. 11-2018, 2018; Evans O., “The Effects of US-China Trade War andTrumponomics”, Forum Scientiae Oeconomia, Vol. 7, 2019, pp.47-55.因此,作為世界前兩大經濟體,中美經貿摩擦事關全球經濟穩定與繁榮,兩國要堅定推進雙邊經貿關系健康發展,構建平衡、包容、共贏的中美經貿秩序。
基于投入產出模型,根據Koopman等、王直等的方法,⑥Koopman R. ,Wang Z. ,Wei S. J., “Tracing Value-added and Double Counting in Gross Exports”,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Vol. 104, No. 2, 2014, pp.1-37;王直、魏尚進、祝坤福:《總貿易核算法:官方貿易統計與全球價值鏈的度量》,《中國社會科學》2015年 第9期。將一國的總出口區分為增加值出口、最終返回國內的中間出口產品的國內部分、國外增加值(FVA)等三大部分;前兩者構成了國內增加值(DVA),其中間接價值增加值(DVX)是主體,具體包括中間品再出口至第三方的國內增加值、最終返回國內的中間出口產品的國內部分。產業的全球價值鏈(GVC)參與指數提供了基于生產要素含量是否跨越國界進行生產的國家參與全球價值鏈的圖景,既考慮到向前的生產聯系,又考慮到向后的生產聯系。GVC前向參與度衡量了全球價值鏈的生產和貿易活動產生的國內增加值在總出口(E)中的份額,反映的是一國的出口對其他經濟體的貢獻程度。GVC后向參與度衡量了涉及跨國生產活動的國內和國外中間品在一國最終產品生產中所占的比重,反映了一國的出口對來自其他國家進口的依賴程度。于是,國家c行業i的前向參與度和后向參與度分別為:

國家c行業i的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Position Index)為:

GVC前向和后向參與度指數的相對值表明該國或行業在全球生產網絡中的地位。當前向參與度大于后向參與度時,意味著該國或行業在全球價值鏈中更積極地參與上游生產活動,即GVC_pos指數越大,該國或行業處于全球價值鏈的上游位置越高;反之則相反。
在中美貿易摩擦中,雖然美國對中國加征關稅的產品基本涵蓋了所有中國輸美商品,但美國重點圍繞《中國制造2025》中涉及的行業進行遏制,主要是航空航天、生物醫藥、新材料、新一代信息技術、化工、軌道機車、新能源汽車、工業機器人、機械制造等重點領域,中國的反制也從美國農業和低技術行業轉到高技術制造業及信息與通信技術行業。為了測算和評估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制造業全球價值鏈的影響,我們利用亞洲開發銀行2020年多區域投入產出表(Asian Development Bank-Multi-regional Input-Output Tables)數據,依據出口貿易增加值分解框架,測算中美兩國制造業2000年、2007—2020年的全球價值鏈參與指數和地位指數。ADB-MRIO多區域投入產出數據庫包含了全球63個國家(地區) 35個部門的中間品和最終品的貿易數據,其中制造業行業包含14個細分行業(如表1)。

表1 ADB_MRIO2020行業分類的制造業
我們對貿易摩擦前后中美兩國制造業的GVC參與度與GVC地位指數進行測算(如表2)。按OECD的劃分標準,高技術制造業包括化學原料及化學品制造業(C9),機械、電氣(C13),交通運輸設備器材制造業(C15),電氣及光學設備(C14);表1中余下的10個行業為低技術制造業。

表2 中美兩國制造業GVC參與度指數與地位指數
表2的結果顯示,2018年開始的中美貿易摩擦(關稅沖突)給兩國產業的全球價值鏈帶來的短期影響開始顯現。一方面,無論貿易摩擦之前還是之后,中國制造業的GVC后向參與度明顯高于美國,這意味著,作為世界工廠和國際貿易第一大國,中國對世界其他經濟體的依賴程度高于美國。中國制造業的GVC前向參與度在2009年美國次貸危機以后就開始略低于美國,這種差距在貿易摩擦之后開始擴大,也就是說,貿易摩擦后中國輸美貿易規模相對下降,美國在貿易結構上的優勢使其對世界其他經濟體的貢獻度相對提升。另一方面,中國制造業在全球價值鏈中的地位一直低于美國,貿易摩擦以后,兩國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呈現中國開始下降、美國在上升的短期特征,這在高技術制造業更為明顯。
美國通過加征關稅提升了其在全球產業價值鏈中的地位,而中國的產業鏈承受了一定的沖擊,中美兩國制造業GVC地位指數呈分化態勢(如圖1)。在高技術制造業GVC地位上,貿易摩擦后中美兩國的差距顯著擴大,美國的高技術制造業GVC地位攀升;在低技術制造業GVC地位上,貿易摩擦后中美兩國出現較為明顯的短期分化后,由于中國的出口韌性很快使其低技術制造業GVC地位又呈攀升趨勢。從趨勢來看,隨著中國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深入推進、戰略科技力量的增強以及貿易產品結構的轉型升級,中國制造業GVC地位將逐步上升。

圖1 中美貿易摩擦前后兩國制造業GVC地位指數的變化
為了比較中美加征關稅對各制造業細分行業全球價值鏈的影響,我們計算中美貿易摩擦所涉及主要制造業(表1)的全球價值鏈的前向參與度和后向參與度。GVC前向參與度從進口角度描述了一國或地區/部門對其他國家或地區/部門提供中間產品的貢獻度。
根據圖2,在短期,對中國產品加征關稅總體上提高了美國主要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前向參與度,即更加積極地參與全球價值鏈的生產活動,給世界上其他經濟體提供中間品投入,尤其表現在,焦炭、精煉石油和核燃料加工業(C8)、橡膠和塑料制造業(C10)、電氣及光學設備(C14)等。這對中國的制造業造成了一定的沖擊,中美貿易摩擦后中國的制造業GVC前向參與度有下降趨勢。

圖2 中美貿易摩擦前后兩國主要制造業GVC前向參與度的變化

GVC后向參與度從出口的角度描述一國或地區/部門的出口對他國或地區/部門的依賴程度。中美兩國的GVC后向參與度變化趨勢較為一致,即總體向下,貿易摩擦的短期沖擊也未改變這種趨勢。中國有較大比例的制造業GVC后向參與度高于美國,這意味著中國的出口優勢或者出口偏向依然明顯,具有較強的韌性,例如,金屬(C12),機械、其他(C13),電氣及光學設備(C14)等。在中美貿易摩擦后,美國GVC后向參與度總體有一個先升后趨降的過程,且回落到摩擦前的水平,這說明出口終究取決于比較優勢,通過加征關稅對促進美國出口的影響是短暫的。

圖3 中美貿易摩擦前后兩國主要制造業GVC后向參與度的變化
中美貿易摩擦引致了顯著的貿易限制效應和貿易轉移效應。貿易摩擦后,中國對美的進口下降,貿易限制反應迅速,進口更多涉及生產領域因而可能持續時間長。貿易轉移效應主要發生在韓國和印度、中國香港等國家或地區。但整體看來,雖然貿易摩擦背景下部分非涉案國的GVC地位指數上升,貿易轉移效應較為明顯,但中美貿易摩擦引起的貿易轉移效應程度可能小于貿易限制效應,因為中美貿易摩擦后世界大部分國家的GVC參與程度普遍下降,各經濟體參與全球價值鏈分工體系的活躍度相對下降。
中美貿易摩擦使美國主要制造業的GVC地位指數短期攀升,既有勞動密集型的行業,例如,紡織品及紡織產品業(C4),皮革、皮革產品、羽毛和鞋類制造業(C5),又有先進制造業,例如,機械、其他行業(C13),汽車、摩托車的銷售、保養和修理(C19)。相比而言,中美貿易摩擦對中國的主要制造業的GVC地位產生了短期沖擊,全球產業鏈位置相對下滑。貿易摩擦對中國的沖擊要大于美國,在全球價值鏈參與程度上,美國的反應更為敏感,GVC前向參與度上升;而在制造業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上,對中國的威脅更大,且主要集中在先進制造業上。但美國的GVC參與度指數低于中國,中國的GVC地位指數低于美國,這一特征沒有受到貿易摩擦的影響。

圖4 中美貿易摩擦前后兩國制造業全球產業鏈位置的結構變化
雖然從短期來看,美國挑起貿易摩擦提高了美國制造業的GVC位置,但長期來看將沖擊全球價值鏈結構,破壞國際經濟秩序,傷害包括中美經貿交往在內的全球經貿關系。根據中美兩國的比較優勢和產業結構的內在特征,美國居于全球價值鏈的中高端,對華出口多為資本品和中間品,中國居于中低端,對美出口多為消費品和最終產品,兩國充分發揮各自在技術、勞動力、資本等方面的比較優勢,在全球經濟中分工合作,形成運轉高效的全球產業鏈,共享經濟全球化紅利。①國務院新聞辦公室:《關于中美經貿摩擦的事實與中方立場》,《人民日報》2018年9月25日。但美國特朗普政府以來,將國內問題國際化、經貿問題政治化,通過加征關稅、高筑貿易壁壘等手段在世界范圍內挑起貿易摩擦,旨在要求美資跨國公司回流,沖擊全球范圍內正常的產品貿易和資源配置,割裂全球產業鏈和價值鏈,即使短期獲取利益,但美國的制造業終將也必須依賴于復雜而龐大的全球產業鏈支撐,不可能違背以跨國公司為紐帶形成全球產業鏈和價值鏈網絡的客觀規律,貿易保護主義最終損害美國自身利益。
本文進一步考察中美貿易摩擦如何影響雙方制造業GVC位置,為此構建實證模型:

其中,i代表行業,t代表時間,μi為個體固定效應,εit為隨機擾動項。被解釋變量為前文基于ADB-MRIO數據庫測算的全球價值鏈地位指數(GVC),該指數取值越大說明一國制造業的GVC位置越高。核心解釋變量為中美貿易摩擦(Friction),識別t期是否發生貿易摩擦,發生取值為1,反之取值為0。
我們還考慮市場規模、技術創新和金融發展對中美兩國制造業GVC地位的影響。對于市場規模,我們使用國內生產總值(GDP)進行衡量,數據來源于Wind數據庫。在理論上,GVC位置的攀升反映了一國在國際分工中地位的提升,技術和制度是推動這一過程的重要因素。技術創新是一國能否抓住產業革新紅利的關鍵。我們以R&D人員全時當量與GDP的比值(Invent)作為創新投入的代理變量,數據來源于《中國高科技統計年鑒》和CEIC經濟數據庫。制度一般指生產活動的制度環境,良好的制度環境有利于生產活動的推進,我們具體以金融制度為切入點,良好的金融制度將使企業尤其是科創型企業更容易從資本市場獲得融資,本文以上市公司數量與GDP的比值(Publicmarket)作為代理變量,相關數據來源于世界銀行數據庫。為減少數據異方差的干擾,上述變量均取對數處理。此外,考慮到本期的行業GVC可能與上一期值相關,模型中加入上一期值(L.GVC)作為控制變量。我們主要關注國家層面隨時間變動的宏觀因素對中美雙方GVC地位的影響,為避免共線性問題,上述模型不控制年份固定效應。
在全樣本檢驗中,我們以ADB-MRIO數據庫中2007—2020年中美兩國33個行業數據(35個行業剔除了C19、C35行業)。之所以先進行全行業檢驗,是因為貿易摩擦所涉及的行業領域廣,第二產業與第三產業、第一產業之間緊密相連、相互影響。在表3中,美國產業的GVC地位指數的均值為正且大于中國,這表明與美國相比,中國的產業GVC總體處于中低端位置。

表3 描述性統計
表4匯報了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產業GVC地位的影響結果,模型依次加入核心解釋變量(Firction)、前一期被解釋變量(L.GVC)以及其他控制變量,所有模型都控制了行業固定效應,并使用行業層面的聚類穩健標準誤。

表4 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產業GVC位置的影響
如列(1)—(3)所示,核心解釋變量中美貿易摩擦(Firction)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證實中美貿易摩擦對中國產業的GVC地位產生了明顯的負面沖擊。 GVC分工地位滯后項(L.GVC)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中國參與GVC的分工地位具有明顯的動態特征和發展慣性。 lnGDP的系數顯著為正,說明市場規模顯著正向影響中國產業的GVC位置。技術創新的代理變量(lnInvent)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證實研發投入的增長有利于促進中國產業的GVC位置的攀升。制度的代理變量(lnPublicmarket)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說明完善金融制度,提高直接融資比例,是促進我國GVC地位提升的重要途徑。
對比來看中美貿易摩擦對美國產業GVC位置的影響,如列(4)—(6)所示,核心解釋變量(Firction)估計系數顯著為正,影響方向與中國的估計結果相反,證實了短期內中美貿易摩擦對我國價值鏈地位不利,但對美國有利。 L.GVC系數顯著為正,說明美國參與GVC的分工地位也具有明顯的動態特征和慣性。市場規模(lnGDP)、創新(lnInvent)和制度(lnPublicmarket)的估計系數顯著為正,與中國估計結果一致,驗證了模型的穩健性。
我們進一步分行業討論中美貿易摩擦影響雙方制造業GVC地位的行業異質性。如表5所示,列(1)、(4)分析了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制造業GVC分工地位的影響,核心解釋變量Firction的估計系數均顯著,但符號相反,進一步證實中美貿易摩擦對中國制造業的GVC位置產生了負向沖擊,卻使美國制造業的GVC地位相對提高。參考OECD的分類標準,進一步將制造業分為高技術制造業和低技術制造業,進行分樣本回歸。對于中國而言,如列(2)所示,中美貿易摩擦(Friction)的估計系數顯著為負且大于制造業全樣本的檢驗結果,表明我國高技術制造業行業的GVC地位受到貿易摩擦的嚴重沖擊。列(3)以低技術制造業行業樣本進行回歸,Friction估計系數不顯著,表明美國挑起的貿易摩擦爭端具有一定的針對性,企圖重點遏制和阻礙我國高技術行業的發展。對于美國而言,列(5)、列(6)的估計結果表明,中美貿易摩擦對美國制造業GVC位置的正向影響是廣泛且顯著的,其低技術、高技術制造業行業都顯著受益;對比估計系數的大小,發現高技術制造業行業受益更多。

表5 中美貿易摩擦影響雙方制造業GVC地位的行業異質性檢驗
從其他變量的估計結果來看,如列(4)所示,基于美國制造業全樣本的檢驗顯示,市場規模(lnGDP)、創新(lnInvent)和金融制度(lnPublicmarket)的系數均顯著為正,證實市場規模、創新和金融制度對美國的制造業GVC分工地位存在普遍的正向影響,驗證了前文估計的穩健性。市場規模越大、創新越活躍以及直接融資比例越高,對美國制造業GVC分工地位提升越有利。列(5)的估計表明,創新投入增長對美國高技術制造業GVC分工地位產生了促進作用。
總體而言,在短期內,中美貿易摩擦對中國制造業GVC分工地位產生了顯著的負面影響。這一負面影響具有顯著的行業異質性,重點針對并危害了我國高技術制造業的全球分工參與。而作為受益方,中美貿易摩擦幫助美國的高技術制造業和低技術制造業實現GVC分工地位的攀升,這是美國發起貿易爭端的主要目的及經濟利益。
前文的實證表明,我國制造業尤其是高技術制造業在中美貿易摩擦中處于不利地位,而市場規模、研發投入、金融制度對于驅動價值鏈攀升具有重要意義。現如今,全球產業競爭格局正發生著重大調整,國際產業分工格局正在重塑。美國等發達國家紛紛實施“再工業化”戰略,重塑制造業競爭新優勢。發展中國家也在加快謀劃和布局,積極參與全球產業再分工,承接產業及資本轉移。從制造業創新變革趨勢來看,新一代信息技術與制造業深度融合,正在引發新一輪產業變革,形成新的生產方式、產業形態、商業模式和經濟增長點。各國都在加大科技創新力度,推動人工智能、移動互聯網、云計算、大數據、生物醫藥、新能源、新材料等領域取得新突破,引領制造方式變革,重塑產業價值鏈體系,強化制度創新、創造公平競爭的營商環境。增加研發投入是否會對中美貿易摩擦影響我國制造業GVC地位的效應產生調節效應?
據此,本文進一步討論我國應對中美貿易摩擦對GVC地位沖擊的路徑。如表6所示,列(1)—(3)分別使用中國所有行業、制造業行業、服務業行業數據為樣本,在實證模型中進一步加入Friction和Invent的交互項(Inter_Firction_lnInvent),所有估計都控制行業固定效應并使用行業層面聚類穩健標準誤。結果顯示,交互項(Inter_Firction_lnInvent)的估計系數均顯著為正,這意味著創新投入的增加能夠在一定程度上有效緩解我國產業GVC地位受中美貿易摩擦的負面沖擊。在不確定性和外部不利因素增加的環境下,提高自主創新能力、加大研發投入是增強我國反制裁能力和提升GVC地位的重要路徑。該結論也證實了中美貿易摩擦通過預期效應影響產業GVC的機制,即中美貿易摩擦增加了全球經濟金融環境的不確定性并作用于企業投融資決策,企業通過逆周期投入更多研發投入對沖潛在風險。

表6 研發投入在中美貿易摩擦沖擊我國GVC地位中的調節效應
隨著新型工業化、信息化、城鎮化同步推進,超大規模內需潛力不斷釋放。各行業新的裝備需求、人民群眾新的消費需求、社會管理和公共服務新的民生需求都要求制造業在重大技術裝備創新、消費品質量和安全、公共服務設施設備供給等方面迅速提升水平和能力。加快從制造大國邁向制造強國,不僅要實現我國制造業在GVC中的地位攀升,而且要將其打造成經濟轉型升級的增長極。一方面,要實現智能制造,把設備、生產線、工廠、供應商、產品和客戶緊密地聯系起來,通過智能網絡,使人與人、人與機器、機器與機器以及服務與服務之間實現互聯互通,據此形成包含產品數據、研發數據、工業鏈數據、運營數據、消費者數據在內的數據工廠。從技術創新到產品創新,到模式創新,再到組織創新,都凸顯工業機器人與人工智能的耦合作用。另一方面,實現結構優化,推動生產型制造向服務型制造轉變,適應制造業“服務化”趨勢,著力發展先進制造業和戰略性新興產業,提升高技術制造業全球資源配置能力。產業結構調整不僅包括產業間調整,即工業體系的結構和比例,使之搭配更加合理,而且包括產業鏈調整,即注重產業向價值鏈高端轉移,積極引導資源配置向研發、設計、品牌、服務、供應鏈等高附加值環節轉移。
2018年以來的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制造業GVC位置產生了哪些影響?這是評估中美貿易摩擦影響的重要方面。為此,我們基于亞洲開發銀行多區域投入產出表數據庫,測算并比較摩擦前后中美兩國制造業的GVC參與指數和地位指數的變化。結果顯示:中美貿易摩擦給兩國制造業的GVC帶來的短期影響開始顯現;從GVC前向參與度來看,貿易摩擦對中國制造業GVC前向參與度造成了一定沖擊,但卻提高了美國制造業GVC前向參與度,美國的制造業回歸使其更加積極地參與GVC生產;從GVC后向參與度來看,貿易摩擦在短期內還無法改變中國有較大比例的制造業GVC后向參與度高于美國的狀況,這也顯示了中國出口優勢的韌性,中美貿易摩擦后美國GVC后向參與度短期內呈現先升后趨降的過程,說明出口結構的決定因素是比較優勢,不可能是加征關稅等保護手段;從GVC位置來看,貿易摩擦使中國的產業鏈遭受了一定程度的沖擊,制造業GVC地位指數開始下降,美國制造業GVC位置攀升,尤其是先進制造業,這也促使中國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加快推進和貿易結構的轉型升級。
基于中美貿易摩擦對雙方制造業GVC參與度和地位的變化,我們進一步檢驗其中的決定因素和機制,除中美貿易摩擦外,還包括市場規模、技術創新和金融制度等因素。中美貿易摩擦確實對中國制造業GVC地位產生了明顯的短期負面沖擊,尤其是抑制了我國高技術制造業GVC位置的攀升。市場規模、創新投入、直接融資比例都顯著地促進著中國制造業GVC地位的提升。該結果還體現在中美貿易摩擦前后雙方33個全樣本產業上。大國經濟和超大內需市場是中國制造業強國征程中的獨特優勢。創新投入是短期內有效對沖我國全球產業鏈地位受中美貿易摩擦負面沖擊的有效手段。
當今全球產業競爭格局正發生著重大調整,國際產業分工格局正在重塑。發達國家紛紛實施“再工業化”戰略,重塑制造業競爭新優勢。發展中國家也在加快謀劃和布局,積極參與全球產業再分工,承接產業及資本轉移。與世界先進水平相比,我國先進制造業在世界市場規模、自主創新能力、金融等制度支撐等方面差距仍然明顯,提升全球價值鏈位置的任務緊迫而艱巨。一方面,發揮超大規模內需促進制造業升級,并實現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拓展制造業新的開放領域和空間,引導外資投向高端制造領域,支持發展企業走出去,利用全球資源進行業務流程再造、產業鏈整合。另一方面,基于新一代信息技術與制造業的深度融合,實現制造業創新驅動發展戰略。以推進智能制造和數字制造為主攻方向,全面提高制造業創新能力,重點打造先進制造業、生產性服務業、服務型制造業和綠色技術,讓先進技術支撐和結構優化成為我國制造業和戰略性新興產業的綜合優勢。最后,制造業價值鏈位置的攀升還需要諸如金融制度、一流營商環境等一系列制度創新。制造強國和金融強國通常是相輔相成的,技術創新要依賴于資本市場的支撐,提高直接融資比例等資本市場創新不僅是提升資本要素配置效率的基本條件,而且是實施創新驅動發展戰略的核心載體。
各國制造業的發展都離不開經濟全球化,離不開繁榮的自由的世界貿易,中國和美國也一樣。中美經貿關系事關兩國人民福祉,關乎全球價值鏈的繁榮和穩定。對中美兩國來說,合作共贏是唯一正確的選擇,通過磋商解決問題,縮小分歧,擴大共同利益,達成一個互利雙贏的經貿格局。中國將繼續深化改革開放,中國對外開放的大門只會越開越大,將采取一系列重大改革開放舉措,加強制度性、結構性安排,促進更高水平對外開放,包括更廣領域擴大外資市場準入、更大力度加強知識產權保護國際合作、更大規模增加商品和服務進口。我們也期待美國做出同樣正確而明智的抉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