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曉晨,李張建
(渤海大學 文學院,遼寧 錦州 121013)
文化的鄉土是民族的共同記憶。中華民族是一個鄉情濃郁的民族,“路從今夜白,月是故鄉明”的鄉土之情氤氳在每一個中華兒女的心底。縱有千古,橫有八荒。中國的封建社會是靠倫理道德統治的,梁漱溟在《中國文化要義》中指出,中國是倫理本位的社會。貫穿幾千年的倫理綱常與道德準則成為維系中國社會穩定與人際關系和諧的關鍵。一種無形的、看不見卻又無處不在的、約定俗成的倫理道德準則制約著這個社會。在這種大一統天下,鄉村作為社會的基層單位,其集體約定俗成并得以世代延續的倫理秩序成為維系社會安穩和諧的重要基礎,也是農耕文明的文化特征。
法國文藝批評家丹納在《藝術哲學》中提出,文藝創作取決于種族、環境、時代三大因素,強調了時代、地域與民族對文學創作的重要影響。而中國鄉土文學的書寫更是與地域有著密切的聯系。在東北文學史上,蕭紅寫下了故鄉的童年記憶,蕭軍寫下了鄉村的生死悲壯,遲子建寫下了故土的詩情浪漫,李惠文寫下了村莊的淳厚樸實……在他們筆下,蒼茫北國的落葉冰雪,巍峨屹立的高山峻嶺,靜靜流淌的松花江河,淳樸自然的鄉野村莊,靜穆安然的田間生活,四季輪回地訴說著這片黑土地上的鄉村故事。然而,這歲月長河積淀的鄉土文明,這亙古寧靜的凍土之地,這星光月輝啟示著的蒼茫北國,在沉睡中被現代文明驚醒。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在改革開放與市場經濟浪潮的影響下,傳統的鄉村社會從封閉、落后的農耕文明遭受到開放、現代的物質文明沖擊。商品經濟的迅速發展所造成的欲望泛濫、金錢至上等觀念對人的精神的侵蝕,致使人們在對傳統文化、倫理秩序、道德準則的堅守中迷失自我。
當亙古質樸的鄉土文明被強行推進現代化和市場經濟化進程時,“一種古老的、祖輩習以為常的、溫馨的、田園牧歌式的生產方式正在漸漸變為歷史,另一種新的生活方式正在不以人的意志迅速地建立起來”[1]。這一時期,作家的創作是一種“后鄉土時代”的產物,是對鄉土家園的遠逝和農耕文明消失的現實書寫。此時的東北作家在鄉土敘事時,摒棄了對故土風情的詩意書寫,著力展現家庭倫理的瓦解、婚戀道德的重構與鄉村秩序的破壞,呈現出人的本性的迷失,精神世界的虛無與現實境遇下的生存艱難。
《朱子語類》中記載“正道之家在于倫理,篤恩義”。倫理作為中國傳統文化的核心要素,在古老的農業社會里得以綿延傳承,成為維持家庭內部穩定與人際關系的重要準則,并對鄉土社會的安穩和諧起著重要的作用。“歌謠紋理,與世推移”,文學是時代的反映,當社會發生巨大變化的時候,文學也會隨之改變。隨著改革開放制度的推行,傳統的農耕經濟被開放的市場經濟所取代,促使了傳統鄉土社會的倫理秩序走向瓦解。于是,像周建新、孫惠芬、于德才這樣的東北作家,在二十世紀八十年代的鄉土敘事中,著力表現各種家族制度、親情關系、倫理道德的瓦解,最明顯的莫過于對傳統孝道的反叛。
利用小說敘事透視日常生活、挖掘傳統道德倫理背后蘊含的文化內涵,并因此聯系經濟社會與現代文明對人物內心與觀念的沖擊,以此審視鄉土社會中倫理道德的瓦解與重構。如果說,遲子建筆下的北國村莊是清晨朝夕繚繞的炊煙、午后溫暖而遲慢的陽光、夜晚繁星相映的田野鄉間,那么周建新、孫惠芬筆下的遼黑版圖則是以犁杖劃開土地的一道道傷疤,飽含著愛與親情日漸消逝的眼淚、失望和悲憤,揭露了鄉村倫理與道德禮制從瓦解走向崩潰。
周建新在《蔑梁父子》中敘述了梁傳寶為了追逐金錢名利,背離父母、拋妻棄子,改名換姓為耶律十八,并號稱為民間藝術家,以凝聚著祖先神靈的“白狐”斂取名利,對梁家祠堂的世代英雄祖先背而棄之。他通過梁傳寶這個人物形象透視出現代化的市場經濟對鄉村文明與倫理秩序的沖擊,古樸而純厚的親情關系、倫理道德、家族文化在欲望名利的誘惑下不堪一擊,遭受到前所未有的困境。
市場經濟制度對傳統農耕文明的沖擊,導致鄉土社會中的家族倫理秩序的崩塌,家長權威的消解,以及傳統孝道的淡漠。在孫惠芬筆下,無論是《平常人家》中樸實厚道的王三老漢,《秉得女人》中勤勞能干的秉得女人,還是《歇馬山莊》中溫柔賢惠的月月母親,他們的一生都在為家族奔波勞碌、無私奉獻,但卻在年邁之時落得凄涼之境,成了無家可歸,寄人籬下的負擔,在兒媳的臉色下卑微小心地生活著。因為在這個時代,鄉村結構的變化致使兒媳的權威已經凌駕于婆婆之上,顛覆了傳統社會中的婆媳關系。
羅蘭·巴特曾經說過,我們總能在小說文本中找到敘事者,并無時無刻不感受到他的立場與態度。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的東北作家在鄉土敘事中對傳統鄉土社會中的家族制度與親情關系進行拆解,透視出現代文明對人的精神與道德的侵蝕,寄予他對于村莊秩序與鄉土社會的深切思考。于德才的《慌魂》就透視出了農村致富浪潮下的親情背離,兒子何力夫因父親老貴興靠乞討發財而對其拋棄,最后使老貴興在周圍人的鄙夷與嫌棄中不堪忍受而上吊自殺。孫惠芬的《天高地遠》中,因食物之爭,爸爸用鐮刀殘忍地結束了奶奶的生命,甚至毫無愧疚之感。作家們在創作中通過敘述家庭倫理的沒落,揭露了市場經濟與現代化進程對傳統鄉土社會的沖擊所造成的鄉村倫理的瓦解,家庭親情的淡漠,價值觀的混亂以及道德良知的喪失。因此,正如美國學者艾愷所言:“現代化是一個古典意義的悲劇,它帶來的每一個利益都要求人類付出對他們仍有價值的其他東西作為代價。”[2]現代化與物欲文明的泛濫侵蝕了人們的思想與心靈,背離了對傳統文化的守望,瓦解了鄉土社會的倫理秩序,導致人性的異化和價值觀念的重構。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東北作家在鄉土敘事中,揭示了傳統鄉村社會的親情關系、血緣宗法、倫理道德正在被金錢崇拜、物欲泛濫、唯利是圖等混亂的價值觀念所侵蝕,以及在這種觀念下所造成的鄉村倫理秩序的崩塌和人們價值觀的扭曲,表達了他們對鄉土社會的現實關切與文化思考。
中國封建歷史是男性的歷史,在這種父權體制下所形成的男尊女卑的觀念深入人心,從古至今被視為天經地義。傳統的婚戀倫理強調“夫為妻綱”,妻子對丈夫的絕對順從,這種亙古悠久的倫理觀念在傳統的鄉土社會被恪守遵循。改革開放以來,伴隨著經濟的發展與社會的進步,人們的思想觀念不斷開放。反映在婚戀問題上,是主體思想的掙脫與異變,對傳統倫理的反叛與解構。女性突破了傳統觀念的束縛,企圖尋找與男性平等的主體地位。這些深受現代文明影響的鄉村男女不斷挑戰著婚姻的底線,并以其混亂的價值觀念建構新的游離于鄉村之外的婚戀倫理體系。
恩格斯說過:“如果說只有以愛情為基礎的婚姻才是合乎道德的,那么也只有繼續保持愛情的婚姻才會合乎道德。”[3]在孫惠芬的《歇馬山莊》中,翁月月與程買子、秀娟與厚運成、林治亮與潘秀英……,這些鄉村男女所發生的婚外戀情,在大膽逐愛和尋求激情的背后是對婚姻的背叛,并向傳統倫理道德發出挑戰。在《吉寬的馬車》中,孫惠芬如實地還原了在改革開放的浪潮下,鄉村男人因進城務工與妻子長期分隔,而夫妻雙方各自耐不住壓抑與寂寞,相繼違背婚姻的道德與忠誠,與人發生關系。她通過對鄉村男女的婚戀書寫,審視著現代化進程對鄉村婚戀倫理的沖擊,代之以扭曲的、違背道德的婚戀倫理的重建。
“在商品生產還存在的社會里,婚姻,也像許多問題那樣,不免帶上商品交換的烙印。”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在現代文明的影響下的鄉村社會里,女性在兩性關系中以提供身體價值與生育價值所換取經濟價值的行為,仍然帶有商品交換的烙印。孫惠芬就塑造了眾多為在城市立足不擇手段的鄉村女孩。《歇馬山莊》中的小青、《吉寬的馬車》中的妹娜、《上塘書》中那些來到城市打工的鄉村女孩,為了留在城市甚至不惜出賣身體,或以婚姻作為獲得物質財富的工具。透過她筆下這群鄉村女孩的人生選擇,我們可以觀察到現代化的城市文明對鄉土社會,尤其是對傳統女性的婚戀倫理與道德的沖擊與重構。對物質與欲望的追求充斥著人們的思想,對金錢名利的渴望壓倒了對倫理道德的恪守。
德國哲學家馬克斯·舍勒認為,現代性不僅是一場社會文化與環境制度的轉變,更是人的身體、欲動、心靈和精神的內在本身的轉變,不僅是人實際生存的轉變,更是人生存標尺的轉變。八十年代以來,東北作家在進行鄉土敘事時,自覺地站在現代化的立場上對鄉土社會進行文化審視,透視出在市場化、經濟化、工業化體制下所產生的意識形態與價值觀念,對人的精神思想的滲透,從而瓦解了鄉村對傳統婚戀倫理與道德秩序的遵守,不斷向婚姻邊界與道德底線發出挑戰。物質文明對鄉村的侵蝕,導致主體的精神虛無、落寞,道德淪喪,違背人倫,最終在追逐欲望的路上無可挽回地走向墮落。
費孝通在《鄉土中國》中提出,中國社會的基層是鄉土性的。以小農經濟為生的中國農民與土地緊密相連,世代的族人在這片厚重的土地上過著相同的生活,古樸的公序良俗成為鄉土社會人們遵守的倫理道德準則。然而,市場經濟導致對農村社會的滲透和村莊共同體意識的被破壞。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在商品化的市場經濟背景下,大規模的農民拋棄故土,來到城市。此時的鄉村以不再是傳統觀念中以血緣關系為紐帶的族群社會,背井離鄉造成了親人之間的疏遠,人情關系的淡漠,以及傳統的宗親關系的弱化。身處商品化的市場經濟時代,人們的內心是焦慮不安的,對欲望的追求戰勝了對道德的堅守,為了金錢利益甚至喪失了做人的底線,財富名利取代了人間真情。傳統的鄉村秩序遭到破壞,倫理道德、忠義禮信等觀念與人際關系也隨之瓦解。
馬克思在關于生產力、生產關系和上層建筑的經典論述中,揭示了人類社會發展的本質,即大工業生產和資本運營為經濟基礎的現代化發展,帶給人類生活便利的同時,也造成“人的異化”。于是,出現了陳景河《五樓峰的傳聞》中的市儈村民群像。在五樓峰村,金錢至上、唯利是圖的觀念充斥著百姓的思想,在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的踐行中,昔日純樸友好的鄉民鄰里為了一己之利打得頭破血流。
陳景河以幽默通俗的語言寫下這滑稽的一幕:“劉家院里,大壇子倒,小罐子翻,掃帚飛,鐵盆旋……分不清誰是打架的,也分不清誰是拉架的。弄得雞飛狗咬豬跳圈。”詼諧話語背后是對人性的嘲笑與諷刺,現實利益的爭奪瓦解了鄉土社會的公序良俗,社會沖突中的利益之爭沖擊著村莊秩序的穩定性,鄉民鄰里之間的人情禮儀隨之動搖。人性就不再表現為善良、純樸的一面,風俗美和人情美也隨之消失,而自私、狡猾、奸詐則成為人際交往中的日常表現。于是,在這種情況下,對鄉土社會的禮俗秩序與倫理道德的遵守轉化為泡影,文明的守望成為了難以實踐的幻想。
于德才的《風流窯主》是以改革開放的經濟浪潮對鄉村的沖擊為背景,農民們紛紛下海、經商、挖煤、開窯、運輸、做生意。在背離了傳統的農耕經濟方式下,連精神文明也一同喪失了,在逐欲的路上為了金錢名利不惜違背人性、淪喪道德,在賺得盆滿缽滿之后尋歡作樂、玩世不恭。獲得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的《焦大輪子》敘述了原本樸實善良的農民焦炳和在追求經濟利益的路上喪失了人性與道德的故事,以及工業化、市場化的現代文明對傳統鄉村文明的沖擊,倫理秩序的混亂,道德良知的淪喪。作者在小說中寫到:
“已是夜十點多鐘了。這個時刻的夏的山村,應該是溫潤靜謐的。但是這個馬砬子村,此刻卻比它的白天更燥熱,更喧鬧,更擁擠不堪。那些背煤甩锨攛汗豆子的男子漢們,一下子都涌聚到這窄窄的村街里,瘋狂地灌酒,抽煙,賭錢,嗚嗷喊叫,潑笑浪罵,勾引女人,盡情地發泄著除了勞作之外的另一部分粗野的和溫柔的天性。”[4]
通過環境的對比,揭示出原本詩意寧靜的鄉村在現代化的沖擊下變得喧鬧污濁,和諧有序的倫理秩序在市場經濟的影響下日漸消退,傳統的精神文明在物欲泛濫的侵蝕下陷入困境,表達了作者對鄉村倫理秩序遭到破壞的批判,也寄予著他對于鄉土社會文明沒落的深切擔憂。小說結尾那長白山蒼茫的霧靄升騰,化而為云,既是焦炳和人生悲劇的象征,又何嘗不是鄉土文明與村莊秩序日漸消散的象征?在市場意識形態的籠罩與物欲泛濫觀念的侵蝕之前,這片平和悠然的黑土地上靜靜地棲息著無數個像馬砬子這樣民風淳樸的鄉村。然而,當金錢至上、消費主義等觀念侵蝕了人們的思想之后,那謙和有序的倫理文化,安穩和諧的公序良俗,淳厚古樸的鄉土文明遭到瓦解和破壞,于德才通過寥寥幾筆就勾勒出在現代化的沖擊下鄉村秩序與傳統文明日漸消逝的破敗圖景。
“鄉土創作的根本目的是為了通過對鄉土的解剖和觀照,來探索現代性發展的道路,以及由此對于現代性那種追求和猶疑的思想張力”[5],作家們通過文學創作表達自己對現代文明與鄉土社會相碰撞的擔憂與思考。小說如同記載歷史的文獻,東北地域的鄉土作家以其獨特的敘事方式,揭露出鄉村倫理道德的瓦解,文化傳承的危機與人類精神世界的空虛。同時,表達了作家對鄉土社會的深刻思考,寄予他們對傳統倫理秩序、禮儀文化與道德文明復歸的美好展望,將傳統文化與現代文明在鄉土社會得以更好地結合。
綜上所述,伴隨著改革開放的經濟浪潮,中國的農耕文明和鄉村倫理遭受到強大的沖擊。面對現實的焦慮與物欲的追逐,鄉土社會在對傳統文明和倫理道德的堅守中左右彷徨。茅盾認為,鄉土文學應當有普遍性的與我們共同的對于命運的掙扎。因此,面對物欲文明對傳統文化的沖擊,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來,東北作家在創作中通過對鄉村倫理敘事的顛覆與重構,揭示出現代化進程與城市文明對鄉村倫理秩序的沖擊與破壞,自覺折射出對社會現實的深切關照,對倫理道德的文化思考,以及對人性的體認與生命的思索。
正如賀紹俊所言,文學是人的生命精神的外化。作家通過文學所要表達的東西應該是超越世俗的,應該有一種對生命的理解,對哲理的領悟。面對物欲橫流的現代文明對鄉村社會的沖擊,作家們通過書寫鄉村人物的命運沉浮與心靈世界的深入挖掘,審視出鄉村倫理、道德秩序對人的影響。并借以將文化與人類意識,文明與文學創作、傳統文化與現代社會相融合。只有這樣,我們的文學才能走得更遠。文學總是在回去和回不去的路上徘徊,更重要的是它需要堅定地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