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 萍
(武漢大學 哲學學院,湖北 武漢 430072)
中國共產黨第十九屆六中全會審議通過的《中共中央關于黨的百年奮斗重大成就和歷史經驗的決議》(以下簡稱《決議》)第二段有這樣的表述:“一百年來,黨領導人民浴血奮戰、百折不撓,創造了新民主主義革命的偉大成就;自力更生、發憤圖強,創造了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偉大成就;解放思想、銳意進取,創造了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偉大成就;自信自強、守正創新,創造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偉大成就。黨和人民百年奮斗,書寫了中華民族幾千年歷史上最恢宏的史詩。”[1]這段話以中華民族的偉大復興為主線,將中國共產黨的百年歷史劃分為四個大的時代:新民主主義革命時代、新中國頭三十年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時代、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時代、21世紀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建設的新時代。與這四個大的時代相對應的,是中國共產黨的四大理論體系: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理論、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理論、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理論。除此之外,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將每一個大的時代劃分為若干小的階段,并通過這些小的階段來論述上述四大理論體系的形成和發展,這就是大時代與小階段的劃分。通過這一劃分,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勾勒了中國共產黨百年來的偉大實踐和理論創造的宏偉圖景,提出了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研究的新課題。這個新課題,概括地說,就是如何看待中國共產黨對馬克思主義發展所作出的原創性貢獻。這是一個宏大的論題,不可能在一篇短小的論文中闡述清楚,因此,本文僅聯系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在當下的幾個難題,談一點自己的觀點。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是在充分肯定1945年黨的六屆七中全會通過的《關于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和1981年黨的十一屆六中全會通過的《關于建國以來黨的若干歷史問題的決議》的基礎上作出的第三個決議。如果把這三個決議聯系起來思考,我們可以看到,中國共產黨百年來的偉大實踐和理論創造都是圍繞著建立社會主義的中國這條主線展開的,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思想精髓就是在中國社會主義觀念不斷自我革新的過程中建構起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性。那么,中國共產黨的四大理論體系是如何創造出來的呢?這四大理論體系具有什么特點呢?這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首先要解答的理論問題。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以中國歷史的變革為根據,將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概括為新民主主義革命的理論、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理論、中國改革開放和社會主義現代化建設的理論以及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新時代的理論,一方面闡明了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鮮明時代特征,證明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破解了時代難題,凝結著時代精神;另一方面又闡明了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的民族特點,證明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是改造中國傳統文化、創造中國新文化的偉大思想成果,凝結著中華民族精神。這兩個方面貫穿于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創造的各個時代,構成了中國共產黨的精神譜系,這個精神譜系具體表現為以下三個特點。
第一,聯系世界歷史的大變革選擇中國道路。中國是在英國殖民主義的入侵下被迫走上現代化道路的,這就決定了中國道路的選擇必須以世界歷史為平臺。自19世紀末以來,中國立志改革的知識分子都是根據自己對世界歷史及其發展趨勢的理解來思考和選擇中國的現代化道路。20世紀初,第一次世界大戰的爆發和十月革命的成功,使中國人認清了帝國主義的本質,看到了社會主義的前景。從那時起,中國思想界圍繞著“中國向何處去”的問題,展開了激烈的思想論戰,產生了各種不同的思想派別,其中最主要的有三派:一種是“文化保守主義”,主張以中國傳統文化為本、西方文化為用;一種是“全盤西化派”,主張以西方資產階級文化為本、以中國傳統文化為用;一種是“馬克思主義派”,主張走十月革命的道路,用馬克思和恩格斯創立的科學社會主義來改造中國,走出一條社會主義的現代化道路。中國共產黨就是從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派”中產生出來的,于是,堅持在中國走社會主義的現代化道路就成為中國共產黨理論創造的主線。但是,中國共產黨人并沒有使自己的社會主義觀停留于 20世紀初的世界歷史水平上,而是隨著世界歷史的變化不斷地創造新的社會主義觀,從而形成了中國共產黨理論創造的四個大的時代:第一個時代以第一次世界大戰和十月革命的勝利這一世界歷史變革為平臺,創造了中國共產黨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觀念;第二個時代以第二次世界大戰和世界范圍內的民族解放運動為平臺,創造了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建設觀念;第三個時代以20世紀70年代世界范圍內的科學技術革命和市場競爭為平臺,創造了中國共產黨的市場社會主義觀念;第四個時代以21世紀全球金融危機以來的危機與全球治理為平臺,創造了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觀念。這四種社會主義觀念的創造充分地證明:中國共產黨之所以能夠在自己的百年史中給中國帶來偉大的民族復興,就在于它始終立足于世界文明的高度,吸取世界上最先進的文明成果,創造自己的社會主義觀念,使自己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具有文化的先進性。
第二,以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為主導,把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和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創造緊密地聯系起來,建構了完備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是由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和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構造的一個有機整體。說它是有機整體,是因為這個理論體系在“知”與“行”的互動中打通了理論與實踐、理想與現實的關系,使中國的社會主義道路能夠走得通。這個理論體系中的“知”,是由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和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兩個部分構成的,其中,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是在意識形態的層面上確立中國道路的理念,闡明中國道路的性質和內涵,解決中國道路的理想與信仰的問題,按照李大釗的說法,是改造中國社會不能不講的“主義”;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理論理性的層面上確立中國人的馬克思主義的世界觀和方法論,一方面為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的建立和變革提供理論依據,另一方面為把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轉變為中國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實踐提供方法論的原則。這個理論體系中的“行”,是由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來表達的。中國共產黨人創造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是在實踐理性的層面上確立中國走社會主義道路之“路”,解決十月革命的道路在中國怎樣走以及如何走得通的問題。這個理論與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是同時提出的。陳獨秀、李大釗在開始傳播和研究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觀之時,就對比研究了第二國際的社會民主黨和第三國際的共產黨的觀念和組織形式,并由此得出結論:中國要想實現全社會的改造,只能選取第三國際的共產黨的觀念和組織形式。正是基于這一理解,他們提出了創建中國共產黨的構想和建黨綱領,為中國共產黨的建立作了思想上和理論上的準備。蔡和森在法國通過研究世界革命運動的動向、法國工人運動的興衰、第二國際破產的原因和十月革命成功的經驗,得出了與陳獨秀、李大釗相同的結論。他在1920年8月13日寫給毛澤東的信中強調,共產黨是“革命運動的發動者、宣傳者、先鋒隊、作戰部”[2]57,是“無產階級運動的神經中樞”[2]56,是中國進行無產階級革命的“利器”[2]56,因此,中國要進行無產階級革命,就必須“先要組織黨——共產黨”[2]57。這就使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成為了中國共產黨建立的直接理論依據,亦是中國共產黨的執政理念。一個世紀以來,中國共產黨人正是在不斷創造和完善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中,建立了黨與群眾的緊密聯系,使中國的社會主義觀念變成了中國現代化的現實。由此可見,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是一個“知”與“行”相統一的有機整體。
第三,立足于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使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國化,創造了具有中國特色和中國元素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形成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傳統,創造了中國的現代性。1938年,毛澤東針對中國共產黨內的教條主義和經驗主義,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這一命題。這個命題的提出,標志著中國共產黨人有了成熟的馬克思主義哲學觀。對于這個馬克思主義哲學觀,我們可以分別從理論和精神兩個層面進行分析:第一,從理論層面上分析,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從中國的社會主義革命和建設的實踐中獲得的,是用世界上最先進的文化改造中國傳統文化的思想成果,必然包含著中國的內容和中國的文化,是屬于中國的。第二,從精神層面上分析,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一個開放的思想體系,有著自我革命的內在機制。正是有了這個內在機制,中國共產黨人才能根據中國革命和社會主義建設的新變化,不斷地創造出適合世界歷史變化和中國發展的新理論。毛澤東思想、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就是按照這種精神創造出來的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思想成果,這些成果凝結著中國的現代精神,使中國的現代性有了自己的特色,這就是我們所說的中國的社會主義現代性。
以上三個特點揭示了中國共產黨能夠在百年歷史中始終保持自身的創造力并在實踐上取得今天的成就的秘訣,這個秘訣就是:中國共產黨在世界歷史和中國實踐的張力中創造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思想傳統,并且隨著時代的發展而不斷地發展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理論體系。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在總結中國共產黨的百年奮斗史時,把建黨精神作為中國共產黨的精神源頭,這就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的一個重大理論課題,即如何看待和研究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時代的理論創造史。
研究這個課題,首先涉及中國共產黨的精神史從哪里講起的問題。一般來說,中國共產黨的精神史都是從1921年中國共產黨建立之日講起,但這種說法只能闡述中國共產黨的歷史,卻概括不出中國共產黨的精神史。因為中國共產黨的建黨精神早在中國共產黨建立之前就已經提出來了,中國共產黨就是按照中國共產黨的建黨精神建立起來的。因此,要談中國共產黨的精神譜系,就需要追溯到新文化運動,要講清楚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是如何提煉出中國共產黨的建黨思想以及提出了建黨的哪些原則。除此之外,還要研究井岡山斗爭,要講清楚中國共產黨的建黨精神是如何在中國化的馬克思主義哲學中得以確立并獲得自己的豐富內容的。據此,我們可以將中國共產黨的第一個大時代的理論創造分為兩個時期:第一個時期是從1915年的新文化運動至1921年,這是中國共產黨建黨精神提出的時期;第二個時期是從1927年的井岡山斗爭至1949年,這是中國共產黨的建黨精神鞏固和完善的時期。這兩個時期面臨的理論問題是不同的:第一個時期,要解答中國革命該往何處去的問題。中國早期的馬克思主義者在解決這個問題時,確立了中國必須走十月革命的道路,用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觀來改造中國,實現中國社會的變革。第二個時期,要解答中國共產黨如何把馬克思主義與中國革命的實踐相結合、走出一條中國式的十月革命道路的問題。這兩個時期,在哲學理論上,經歷了一個從唯物史觀到實踐認識論的發展過程。實踐認識論是毛澤東的哲學思想,也是中國共產黨建黨精神的精髓。因此,我們要研究中國共產黨精神譜系的精神源頭和毛澤東思想的形成,就需要考察這兩個時期理論成果的獲得及其意義。
先看第一個時期理論成果的獲得及其意義。
新文化運動是中國真正具有近代意義的思想啟蒙運動,說它具有近代意義,是因為這場運動一開始就高舉“科學”與“民主”兩面大旗,要求用西方的近世文明來改造中國,推動中國的現代化。新文化運動的開創者陳獨秀所理解的近世文明,并不是單指西方資產階級要求的“科學”與“民主”,而是包含了歐洲的社會主義思想。不過,在新文化運動之初,陳獨秀只是把歐洲的社會主義思想當作整個西歐近代文明的一部分,并沒有將其提升到中國道路的高度來理解。直到十月革命傳入中國及五四運動爆發,陳獨秀和李大釗在接受了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觀念后,才開始把社會主義思想與歐洲近代的其他思想區別開來,明確地提出:只有社會主義才能救中國;中國要實現現代化,就必須走十月革命的道路。從這時開始,陳獨秀、李大釗、瞿秋白、李達等一批早期的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開始創造中國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觀。
在這個時期,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們以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觀為主導,一方面批判了無政府主義的思想,強調中國的問題只有通過建立政黨來解決,另一方面對比了第一國際、第二國際、第三國際和第四國際的社會主義觀與政黨理念,提出了中國必須遵循第一國際和第三國際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觀念,建立俄國布爾什維克式的共產黨。陳獨秀從辨析政黨與政治的關系入手,論證了在中國建立俄國布爾什維克式政黨的必要性。陳獨秀認為,無論是有產階級的政黨,還是無產階級的政黨,都是“直接擔負政治責任之團體,似乎都算是政黨。一般人民雖然都有選舉被選舉權,但實際上被選舉的究竟多是政黨;一般人民雖然都有參與政治的權利,但實際上處理政務直接擔負政治責任的究竟還是政黨”[3]289,可見,講政治必要講政黨,政黨既承擔政治責任,也可以改造政治。正是在這個意義上,陳獨秀說,“政黨是政治底母親,政治是政黨的產兒”[3]290,中國要改造政治,就需要改造政黨。進而,陳獨秀分析了政黨的改造問題。陳獨秀所說的政黨改造,一是針對資產階級的政黨,一是針對德國社會民主黨,他認為這兩種政黨都不能擔負起改造中國政治的任務。先看資產階級的政黨。資產階級的政黨是建立在資產階級基礎之上的“由金力造成的政黨”[3]289,這種政黨必然是腐敗的,由這種政黨擔負政治責任,“政治豈有不腐敗之理”[3]289。再看德國社會民主黨。德國社會民主黨是主張改良的政黨,它的宗旨是把工人運動置于資產階級的國家之下,這樣的政黨亦不能擔負起改造中國政治的責任。
中國要實現對現存政治的改造,“只有以共產黨代替政黨”[3]289,因為“共產黨底基礎建筑在無產階級上面,在理論上,自然要好過基礎建筑在有產階級上面用金力造成的政黨”[3]289,而俄國共產黨又在三點上優于德國社會民主黨,即“(一)生產機關集中到國家手里,在共產黨是最初的手段,在社會民主黨是最終的目的;(二)德國社會民主黨帶著很濃的德意志國家主義的色彩,俄國共產黨還未統一國內,便努力第三國際的運動;(三)社會民主黨所依據的國家是有產階級的國家,共產黨所依據的國家是無產階級的國家”[3]255。這三點表明,俄國共產黨才真正是馬克思所主張的無產階級政黨,而德國社會民主黨已經背離了馬克思所主張的無產階級政黨的原則,因此,中國應該建立俄國式的無產階級政黨。
不僅如此,陳獨秀和李大釗還闡發了馬克思主義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并用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來分析中國的國情,在實踐上組織工人運動,在理論上論證了中國走十月革命道路的必要性和合理性。這些思想與實踐活動就是陳獨秀和李大釗提出建立中國共產黨的思想基礎。由此可見,中國共產黨在成立之前,就已經有了中國共產黨的政黨理論和工人運動的實踐,而中國共產黨的成立就是中國共產黨政黨理論的偉大實踐,是推動中國工人運動向前發展的力量。正因為如此,中國共產黨才能一成立就投入了轟轟烈烈的中國大革命。
再看第二個時期理論成果的獲得及其意義。
中國共產黨第一個大時代的第二個時期的理論創造,嚴格地說,是從井岡山斗爭開始的。在此之前,中國共產黨雖然有了政黨理論,但由于中國革命的實踐尚未充分展開,所以,有關中國革命的領導權、中國革命的特殊道路等重大理論問題,都沒有提出來。直到經過1927年的挫折,中國共產黨組織的南昌起義、秋收起義、廣州起義等一系列起義相繼失敗之后,中國共產黨人才開始結合中國革命的實踐思考十月革命的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問題。由此,在實踐上,開創了井岡山斗爭;在理論上,通過總結井岡山斗爭的經驗,提出了如何將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的問題。毛澤東思想就是這一時期的思想成果,其最鮮明的特點就是創造了實踐認識論。
實踐認識論是對井岡山斗爭經驗的一種理論提煉。在井岡山斗爭期間,毛澤東寫了一系列總結井岡山斗爭經驗的文章,提出了兩個重大的理論問題:一個是中國革命道路與十月革命道路的關系問題;一個是中國共產黨自身的建設問題。毛澤東把這兩個問題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來思考,提出了四個公式:(1)實踐——認識——實踐;(2)特殊——普遍——特殊;(3)群眾——領導——群眾;(4)物質——意識——物質。第一、第二個公式講的是馬克思主義哲學的世界觀和方法論,其基本理路是如何使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普遍原理走進中國革命的具體實踐。在這兩個公式下,毛澤東分析了中國革命的具體性,分析了中國革命的對象和具體條件,提出了中國革命的階段論和領導權問題,使十月革命的社會主義觀中國化了,豐富了陳獨秀和李大釗提出的中國的革命的社會主義觀。第三個公式將中國共產黨的群眾路線提升到哲學的高度,使其成為中國共產黨的認識路線和思想路線,成為中國共產黨的政黨原則。這是為人民服務思想的哲學表達,也是我們今天講的“以人民為中心”的理論依據。第四個公式講的是實踐認識論的本體論,是中國共產黨的實事求是原則的理論基礎和哲學表達。總之,這四個公式體現了實踐認識論鮮明的中國革命的實踐品格。
除此之外,實踐認識論還包含十分豐富的文化內涵,即毛澤東所概括的中國共產黨對中國的兩種文化傳統的批判繼承。毛澤東所說的中國的兩種文化傳統是指自孔夫子以來的中國古代文化傳統和自孫中山以來的中國近代文化傳統。毛澤東強調,中國共產黨人使馬克思主義中國化,就是要批判地繼承這兩種文化傳統,實現對中國文化的改造。這一思想賦予了實踐認識論的現代文化品格和馬克思主義實踐哲學的批判品格,證明中國共產黨的馬克思主義哲學是在吸取世界先進文化與改造中國傳統文化中創造出來的中國的新文化和新理性。
實踐認識論的創立標志著中國共產黨有了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這個理論是中國道路的思想表達,它不是一種僵死的思想體系,而是一些辯證發展的原則。正是這些原則,為一代又一代的中國共產黨人提供了正確的思想方法和工作方法,使其能夠勇于面對國內外出現的新問題,不斷地研究新問題、總結新經驗、提出新理論,從而保持中國共產黨的社會主義觀和政黨理論的先進性。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和習近平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思想就是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內在精神的繼承和發展。
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把新中國成立到改革開放之前這一時期定義為中國共產黨百年史的第二個大時代,并對這個時代所取得的實踐和理論的成就進行了客觀評價。這就提出了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的又一重大理論課題,即如何看待“第二次結合”及其對于中國社會主義觀發展的意義。
中國共產黨的第二個大時代,是馬克思主義中國化研究中最薄弱的環節。在這個環節上,我國現有的研究都是把這個時代的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實踐和理論簡單地定義為蘇聯模式而加以批判和否定。與這些觀點不同,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聯系當時國際和國內的歷史背景,以毛澤東在這個時期提出的“第二次結合”為主線,對這個時代所取得的成就進行了客觀的評價,也給了我們研究這個時代的馬克思主義中國化一個基本的理論框架。在這個理論框架下,我們可以開展三個方面的研究。
第一個方面是區分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創造的歷史起點和邏輯起點,探討社會主義中國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創造的特點與規律。在現有的研究論著中,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創造的起點都是單一地定在1949年,其實1949年只是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創造的歷史起點。在這個起點上,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創造主要是通過開展馬克思主義哲學的教育活動和批判資產階級意識形態的方式,從而發揮馬克思主義哲學的社會功能,而在理論上,并沒有創造出一個既有別于新民主主義革命理論又不同于蘇聯社會主義建設理論的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的理論。中國共產黨創造出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理論,嚴格來說是從1956年毛澤東明確提出“第二次結合”開始,此時,在國內,中國已經完成了社會主義改造工作,開始實施國民經濟的第一個五年計劃,這標志著中國正式步入了社會主義建設時期;在國際上,蘇共二十大的召開引發了共產國際內部的意識形態爭論。國內外形勢的變化,導致中國社會主義理論建設的任務被提到首位。毛澤東在這個時候提出“第二次結合”,實際上是為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創造提供了一個理論框架。正是在這個理論框架下,毛澤東提出了“哲學就是認識論”,發表了《人的正確思想是從哪里來的?》《關于正確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問題》《論十大關系》等論著,創造了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理論。于是,“第二次結合”就成為新中國馬克思主義理論建設的第二個時期。這個時期的主要特點是通過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理論的創新而發揮馬克思主義哲學的認識論功能。很顯然,這個起點不是歷史的,而是邏輯的。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模式就是在這兩個起點上構造起來的。如果我們把這兩個起點連貫起來,就會看到,中國的社會主義建設模式包含著經濟的、政治的以及思想觀念和意識形態等多方面的豐富內容,是有一個完整的思想體系的。
第二個方面是通過研究“第二次結合”的原則,研究中國計劃經濟模式與蘇聯計劃經濟模式的同與異。研究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模式的建構,其實有一個選擇新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研究起點的問題。如果單純選擇歷史起點,那么,人們得出的結論必然是:1949年至改革開放前,中國采取的計劃經濟體系就是蘇聯模式;如果選擇邏輯起點,那么人們就會得出不同的結論:中國的計劃經濟模式雖然借鑒了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的經驗,吸取了蘇聯社會主義經濟建設模式中好的東西,即作為社會主義本質的東西,但它在實際上還是中國式的。這一點,我們可以從毛澤東提出的“第二次結合”的原則中找到根據。毛澤東明確地提出“第二次結合”,是在1956年3月17日和同年3月24日中共中央召開的兩次中央政治局擴大會議上。在這兩次會議上,中共中央就赫魯曉夫的秘密報告中有關斯大林的錯誤和中蘇兩黨的關系等重大問題展開了討論。在討論會上,毛澤東著重講了四點意見:“第一,共產主義運動,從馬克思和恩格斯發表《共產黨宣言》算起,于今只有一百年多一點。無產階級專政的歷史,從十月革命算起,還不到四十年。實現共產主義是空前偉大又空前艱巨的事業。不艱巨就不能說偉大,因為很艱巨才很偉大。在這艱巨斗爭的過程中,不犯錯誤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走的是前無古人的道路。我歷來是‘難免論’。斯大林犯錯誤是題中應有之義。赫魯曉夫同樣也要犯錯誤。蘇聯要犯錯誤,我們也要犯錯誤。問題在于共產黨能夠通過批評和自我批評克服自己的錯誤。第二,社會主義社會,仍然存在著矛盾。否認存在矛盾就是否認唯物辯證法。矛盾無所不在,無時不在。斯大林的錯誤正證明了這一點。有矛盾就有斗爭,只不過斗爭的性質和形式不同于階級社會而已。第三,斯大林犯過嚴重錯誤,但他有偉大功績。他在某些方面違背馬克思主義的原則,但他仍然是一位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他的著作雖然包含某些錯誤,但仍然值得我們學習,只不過在學習時要采取分析的態度。第四,赫魯曉夫這次揭了蓋子,又捅了漏子。他破除了那種認為蘇聯、蘇共和斯大林一切都是正確的迷信,有利于反對教條主義。不要再硬搬蘇聯的一切了,應該用自己的頭腦思索了。應該把馬列主義的基本原理同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具體實際結合起來,探索在我們國家里建設社會主義的道路了。至于赫魯曉夫秘密報告的失誤,我們要盡力加以補救。”[4]在這四點意見中,前三點是通過評價斯大林的功過是非厘定“第二次結合”的認識論基礎,其中,第一點是用歷史的觀點評價斯大林的錯誤,指出斯大林犯錯誤是一個認識論的問題,是任何人探索新事物的過程中都難免會發生的,這一分析是把斯大林犯錯誤的原因置于認識規律的高度來思考,而不同于那些把斯大林的錯誤歸于個人品質的觀點;第二點指出了斯大林犯錯誤的理論根源,即沒有看到社會主義社會依然存在著矛盾;第三點是從普遍性與特殊性的關系上來評價斯大林的功與過,強調斯大林雖然犯有錯誤,但是功大于過,斯大林仍然是一個偉大的馬克思主義者。這三點構成了中國共產黨對蘇聯模式和斯大林的總體評價,這個評價就是中國共產黨實現“第二次結合”的認識論基礎。正是在這個基礎上,毛澤東提出了“第二次結合”的原則,這個原則就是從上述第四點中提煉出來的,即不能硬搬蘇聯的社會主義建設模式,而要把馬克思主義哲學的基本原理與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具體實際相結合,探索中國革命和建設的出路。這個原則不僅再次提出了中國道路的問題,而且是在更高層次上提出了中國道路的問題。所謂更高層次,是指在實現了第一次結合、建立了中國人自己的馬克思主義哲學和自己的人民國家的基礎上的再結合。這個結合,一方面是求內在的發展和創新,這是就中國馬克思主義哲學傳統的自我更新而言的;一方面是求外在的開放,這是就中國在已經發生了新變化的世界歷史平臺上謀求新的發展而言的。毛澤東正是根據這個原則提出了建立中國式的社會主義建設模式的問題。有了這個思想基礎,中國共產黨創造的社會主義建設理論就不可能是蘇聯的,而只能是中國的。
第三個方面是聯系中國改革開放的成功經驗來思考毛澤東的中國社會主義建設理論的特點和中國計劃經濟的建設對于中國社會主義發展的意義。20世紀80年代的中國改革,是國際上社會主義國家經歷的一場宏大社會主義改革運動的一部分。在這場社會主義的改革運動中,東歐和蘇聯都失敗了,而中國卻成功了。那么,中國成功的秘訣何在呢?在改革開放以來每十年一次的思想總結中,中國學術界都只是從主觀上進行反思,比如,肯定1978年“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的討論的價值、肯定市場經濟和計劃經濟大討論的意義,等等,卻很少從客觀上分析中國社會主義改革成功的條件。不可否定,1978年的思想解放運動對于中國社會主義改革成功起了極為重要的作用,但是,如果沒有中國計劃經濟的建設及其帶來的生產力的巨大發展,中國的社會主義改革也是不能成功的,因為中國計劃經濟的建設就是中國社會主義改革的“既得的生產力”。這個“既得的生產力”是中國社會主義改革的客觀前提,研究這個“既得的生產力”對于中國社會主義改革成功的意義,就是從歷史規律的高度來認識和總結中國社會主義改革成功的經驗。從這個角度看,中國社會主義改革的成功與20世紀50~60年代的中國社會主義經濟布局有著緊密聯系。1956年,毛澤東作了《論十大關系》的講話,對中國社會主義建設中的十個重大關系問題,包括重工業與輕工業及農業的關系、沿海工業和內地工業的關系、經濟建設和國防建設的關系、國家與生產單位及生產者個人的關系、中央和地方的關系、漢族和少數民族的關系、黨和非黨的關系、革命和反革命的關系、是與非的關系、中國和外國的關系,等等,都進行了總體性思考和探討。在談到中國經濟發展的結構時,毛澤東特別強調,中國要迅速地實現工業化,就必須發展重工業,但是,中國要發展重工業,就必須使農業和輕工業有相當的發展,因為農業和輕工業能夠為重工業的快速發展提供資源、資金和市場。在這一思想的指導下,中國在經濟布局上保持了相當規模的農業經濟。正是這種相當規模的農業經濟的存在,使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具有了可能性和現實性,從而為中國經濟體制改革的成功創造了客觀條件,這就是為什么中國的經濟體制改革最早從農村開始的原因。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對此作了充分肯定:中國共產黨在這個時代“取得的獨創性理論成果和巨大成就,為在新的歷史時期開創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提供了寶貴經驗、理論準備、物質基礎”[1]。這一評價,不僅建立了中國共產黨的理論創造的第二個時代與第三個時代的歷史聯系,而且在深層上打通了第二個時代與第三個時代及第四個時代之間的精神聯系,譜寫了中國共產黨百年的精神創造史。
“第二次結合”是中國共產黨為建立中國社會主義建設模式所作的艱苦探索,既然是探索,就難免會犯錯誤,難免會遭受挫折。黨的十九屆六中全會《決議》對這個時代的成就和錯誤作了客觀求實的總結和反思,這也從一個方面體現了中國共產黨實事求是、勇于自我革新的精神,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和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理論就是這種精神的理論表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