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茹
湖南工業大學法學院,湖南 株洲 412007
通常情況下,公民應知曉有關于自身的信息,例如出生地點、親生父母和其他具有血緣關系的親屬等,但也是存在例外情形,例如收養情形下,為保證收養關系的穩定,不讓他人知曉收養這一事實,收養人在收養時大都會與送養人之間簽訂秘密收養協議。我國《收養法》第二十二條規定:“收養人、送養人要求保守收養秘密的,其他人應當尊重其意愿,不得泄露。”這一規定一方面肯定了收養人與送養人之間保密義務,但同時也忽略了被收養人的知情權問題。收養關系在經過法定程序成立后,被收養人與其生父母之間的父母子女的身份和權利義務關系會予以解除,但即便如此,被收養人與其生父母之間的自然血親這一事實是不可抹去的。被收養人在被收養時基本上未滿14周歲,年齡尚幼,心智并不成熟,無法判別自己是否為被收養的子女。被收養人在經過與收養人朝夕相處后,必然會認為收養人就是自己的生身父母。在收養人與被收養人之間的法律擬制父母子女關系中,被收養人有知道自己生身父母相關信息的權利,但是被收養人知情權并不能得到完全實現。
公民自然享有自身隱私不受他人侵犯的權利。收養的秘密作為公民的隱私,自然而然也在法律保護的范疇。《收養法》第二十二條規定:“收養人、送養人要求保守收養秘密的,其他人應當尊重其意愿,不得泄露”的內容,充分展現了對收養人、送養人隱私權的保護。被收養人與收養人之間按照程序完成合法收養后,養父母跟養子女之間會形成一種法律擬制的父母子女關系。而養子女與其親生父母之間的關系就會消失,相應的權利和義務也會消失。
在實踐中,收養人為了維持養父母子女這種法律擬制關系,出于維持收養關系的穩定、不讓他人打擾自己家庭生活的安寧等各種考慮,都會隱瞞被收養子女生身父母以及近親屬的相關情況或事實。在收養時,收養人通常會要求與送養人簽訂保密協議,讓其保證在未經收養人同意時,不得向他人透露其收養行為過程中產生的相關信息。隱私的自然性告訴我們,只要收養人主張不公開收養信息,那收養信息就是隱私權的保護內容。在收養關系中,送養人基本身份信息屬于隱私權所保護的范圍,如果送養人不愿意公開其收養的相關身份信息,那與其相對的任何人均有義務對該信息進行保密。被收養人的生父母會因為怕傷害到被收養人,又或是怕影響自己的社會評價等一些特殊的原因,而選擇將自己的送養信息作為自己的隱私而不讓被收養人或其他人知曉。所以,當被收養的子女要想知道關于自己的生身父母以及其他的親屬的有關情況,會與收養人、送養人的隱私權相互沖突,這種知情權主張的同時也侵犯了養父母、親生父母的隱私權。
在國際上,部分國家堅持以秘密收養為收養的原則,規定被收養的兒童沒有權利知道他的生父母,以保持收養關系的穩定。直到近代人權意識的興起和西方國家對“福利國家政策”的極力推行,“兒童利益”才漸漸被人們重視。每個國家都開始不約而同將“保護兒童最大利益”作為對國內收養的立法與修改的重要原則。有的國家甚至用法律明文規定對兒童利益的保護,《哥倫比亞未成年人保護法》第八十八條規定:“收養保護是在國家監督下以不可撤銷的方式建立擬制親子關系的一項最基本的、最重要的措施,應以保護兒童利益為基礎。”在1993年海牙《跨國收養方面保護兒童及合作公約》(下稱《海牙跨國收養公約》)第三十條規定:“締約國的主管機構應當保證其擁有的關于兒童的身世,特別是他或他的父母的身份、病史得到保存。在締約國的法律允許的情況下必須確保兒童或其代理人在適當指導下具有獲取此等信息的途徑。”這一規定保障了兒童需要時能夠實現其合法權利。《瑞士民法典》第二百六十八條規定:“被收養人年滿18周歲,可以獲得關于生父母的身份信息;在其主張合法權益時,可在18周歲前獲得上述信息。”這給被收養人的知情權提供了明確的法律規定。美國著名家庭法與兒童法教授Joan Heifetz Hollinger在其《收養法與實踐》一書中就提出了現代收養必須具備的七大特征,其一為堅持兒童最大利益原則。如今,保護兒童利益的原則和精神在世界各國收養法中越來越突出,無論是發達國家還是發展中國家都順應這一世界潮流,在收養立法時規定把“保護兒童利益”作為立法的基石,這給我國在保障被收養人合法權益研究方面提供了很好的依據與經驗。
事實上,關于被收養人能否知曉其生父母或者其來源的信息,是一個非常復雜的法律與倫理問題。在美國,絕大部分被收養人是不知道其生父母的,例如美國猶他州立法就直接規定“為保持其對被收養人的監護利益,養父母擁有自主權及隱私,并且受州憲法的保護。”其側重于對收養人權益的保護,而限制了被收養人的知情權,旨在保證收養人家庭享有不受他人干擾的生活權利和被收養孩子的健康成長。
我國《民法典·總則編》把隱私權列為一項單獨的人格權,這是從法律的角度上進一步加強了對公民個人信息的保護力度。當第三人侵犯他人隱私時,應當對其侵權行為所造成的損害承擔相應的法律后果。最高人民法院《關于確定民事侵權精神損害賠償責任若干問題的解釋》第一條第二款規定:“違反社會公共利益、社會公德侵害他人隱私或者其他人格利益,受害人以侵權為由向人民法院起訴請求賠償精神損害的,人民法院應當依法予以受理。”收養人、送養人因第三人泄露收養信息而遭受損害的,可以依法向該第三人主張侵權賠償責任。
而《收養法》第二十二條“收養人、送養人要求保守收養秘密的,其他人應當尊重其意愿,不得泄露”的規定在一定程度上保障了送養人的隱私權。另外在2007年石玉學者的《試析收養中的保密問題》[1]一文中認為:“限制甚至禁止當事人獲得兒童收養記錄,是因為這樣做既能夠使兒童被當作養父母自己的孩子來撫養,排除生父母對被收養人的干擾;也能夠保護收養人的隱私權,避免收養人遭受送養人騷擾,保證收養人家庭享有不受他人干擾的生活權利;同時,也有利于被收養孩子的健康成長。”但同時也侵害了其他當事人的某些權利。近年來,已經有部分學者開始研究如何切實保障收養關系中的知情權與隱私權,從而充分保護當事人的合法權益。1993年《跨國收養方面保護兒童及合作公約》的頒布給跨國收養制度中兒童的權益提供了保障。作為該合約的重要締約國,它的“保護兒童最大利益”宗旨也給我國在立法與實踐中保護被收養人權利提供了理論依據。2018年,游紫薇學者發表的《關于收養法中保密義務規定的評析》[2]一文提出:“在收養制度中,應遵循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首要原則”,這為我國收養制度的完善提出了可借鑒的建議。盡管我國目前在秘密收養與公開收養方面有了一定的理論研究,也有大量的實踐經驗,但目前我國在收養制度中的知情權與隱私權規制方面還存在著欠缺。
任何事物都是矛盾與統一的結合體,那么,知情權和隱私權是生來就是沖突的嗎?答案無疑是否定的。權利意識的興起是公眾對自我價值意識提高的一種體現。在收養的當事人中,送養人不想讓他人知道有過小孩,或是想忘記不愉快的婚姻生活,會選擇把自己的送養信息作為自身隱私來不被他人知曉,而作為另一當事人的被收養人卻是有權利要求獲取生身父母及其近親屬的相關信息,這導致當被收養人要求實現知情權這一權利時,與送養人要求的隱私權存在無可避免的沖突。那如何對這兩項權利進行協調便是當前亟需解決的。筆者認為,協調解決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之間的關系應當遵循以下原則:
1.利益衡量原則
利益衡量原則這一原則通常被用來均衡權利之間產生沖突時當事人的既得利益和損失利益,對兩項權利予以限制。
無論做什么,人們都會選擇有利于自己的東西,法律規定的公民享有知情權與隱私權,那么公民在合法范圍內行使是無礙的。所以在協調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的沖突時,特別需要把握好這個“度”。當遇到被收養人要求依法行使知情權,而其生身父母要求隱瞞這種問題時,被收養人可以在盡可能小的范圍內尋求有關途徑,并對生身父母以及養父母信息進行保密,這樣在實現知情權的同時,又可以保護生身父母、養父母的隱私。利益衡量原則可以幫助我們用最小的代價處理好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之間存在的某些沖突。在實踐中遇到類似情況時,我們可以從社會視角來進行分析,最后達到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之間的利益平衡,充分保障收養關系的穩定。
2.權利協調原則
人們對權利的基本需求是想最大限度地行使自己的權利,盡可能地想減少自己要盡的義務,但恰恰權利與義務是一個相互的關系。本文主要研究收養制度中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的協調,那在這兩項權利發生不可避免的沖突時,筆者認為應當遵循權利協調原則。
權利協調原則強調的是在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這兩項權利之間對各自的外延做一個相應的調整,從而做到對兩項權利的協調。權利協調原則要求的是兩項權利互相做一個讓步的行為,只是這個讓步的范圍在限度之內。
3.子女最大利益原則
當送養人選擇隱瞞部分信息時,意味著這不僅限制了子女道德選擇的權利,還對子女未來的生活構成了潛在的威脅。子女在被收養時處于弱勢地位,其在行使知情權時有一定的困難,為此,國際上存在部分國際條例來保障被收養人的合法利益。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第一條規定:“凡承認和(或)許可收養制度的國家應確保以兒童的最大利益為首要考慮。”其第七條第一款也規定:“兒童出生后應立即登記,并有自出生起獲得姓名的權利,有獲得國籍的權利,以及盡可能知道誰是其父母并受其父母照料的權利。”[3]在1993的《海牙跨國收養公約》中同樣選擇遵循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兒童利益最大”的基本原則和精神,并在此前提下對跨國收養中的兒童保護問題作了具體的規定,明確規定以“保護兒童最大利益”和“尊重國際法所承認的兒童基本權利”作為公約的目的和宗旨。[4]《海牙跨國收養公約》的實行給保護兒童合法權益提供了更具體的法律制度保障。我國是聯合國兒童權利公約的締約國,但對于該條款并沒有做出保留,那就意味著原則上應當遵守公約的規定,優先保護被收養人的知情權,逐步認可被收養人對自己身世的知情權,并且確認這種知情權在特定情況下高于送養人的隱私權。因此,在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產生沖突時,我們應當尊重被收養人的知情權,這不僅是對處在弱勢的被收養人權利的保障,同時也表明了我國正在順應國際潮流,嚴格遵循《兒童權利公約》精神和原則。
信息化社會的沖擊不再讓人們處于封閉的圍墻當中,而是要追求對外界事物的了解度,要求獲取更廣泛的知情權。可以說,只有對知情權的保障才讓個人人格以及實現自身價值成為了可能。
知情權與隱私權代表了不同方面的精神利益,在社會發展中這兩種權利同等重要,但筆者認為在收養制度中知情權與隱私權出現矛盾時,應在利益衡量原則和權利協調原則的前提下,堅持子女最大利益原則,強調被收養人的權利主體地位。我國《收養法》第二條規定:“收養應當有利于被收養的未成年人的撫養、成長,保障被收養人和收養人的合法權益,遵循平等自愿的原則,并不得違背社會公德。”這規定也表明當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產生沖突時,不能以保障權利人隱私權為由而去限制知情權的行使。在遇到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之間產生沖突的情況時,我們應該要適當犧牲送養人的隱私權,以最大限度保障被收養人的知情權,讓被收養人知情權優先得到實現。這不僅是保障處于弱勢地位的被收養人權利,更是維持收養關系的一個重要保障。
人們權利意識的興起以及對收養的各種要求,造就了如今收養制度中權利與權利的沖突,這給《收養法》帶來了不可避免的挑戰。通過對國內外相關立法、實踐以及法學學者提出的理論進行分析后,探討出協調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的應遵循的原則,包括利益衡量原則、權利協調原則、子女最大利益原則。在遇到被收養人知情權與送養人隱私權之間產生沖突的情況時,我們應該要適當犧牲送養人的隱私權,以最大限度保障被收養人的知情權,讓被收養人知情權優先得到實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