焦慮中的游走與仰望

內容提要：焦慮作為現代人的生存表征，在文學作品中多有表現。王韻散文集《匍匐》通過敘寫生活、展現生存，在游走或佇足、仰望或匍匐中，呈現對人生、命運和存在的思考，在尋求精神存在和價值體現的同時，打開一個自我放空的通道。在這個既封閉又開放的空間中，追尋事實與真相，感受陣痛、焦慮，并以此為突破進行重新審視和追問，在解構自我的同時，也在不斷重構自我，藉以達到觀照內心的目的。從另外一個視角來說，這是一種力量，也是一種治愈。

關鍵詞：王韻 匍匐 焦慮 疾病隱喻 治愈

早間讀過王韻的散文《扇上桃花》，以兒時觀看電影《桃花扇》的記憶展開，追尋男女主人公的情感真相。后來作家看到《桃花扇》原著，并考察原著作者孔尚任的人生軌跡及其創作，“孔尚任被逐出了官場，但康熙卻不公開禁《桃花扇》，這在文字獄登峰造極的清代，是不可思議的事情。我想主要是因為孔尚任與康熙的明史觀有不謀而合之處，《桃花扇》否定南明王朝，反對魏忠賢，這些都與康熙的想法一致。”a作家對康熙罷其官并不禁其書的緣由分析得精到入理，見地獨到，文本撫古問今收放自如，沉重又飄逸。

對于逝者來說，唯有留下的文字依然散發余香，猶如扇上桃花，年年復歸，這是文學的魅力所在。佩索阿說，寫下就是永恒。對寫作者而言，寫下并不是難事，重要的是應該寫下怎樣的文字。我們從王韻散文集《匍匐》中可以看到，作家在追尋事實和真相的過程中，呈現出對人生、命運和存在的思考以及對文學藝術的追求。游走在時光中，不論是佇足仰望還是匍匐前行，無不展現作家對歲月留痕的陣痛、焦慮與審視。正如《歲月的痕跡》中指出，“原來時光并不僅僅會流逝，它被心靈雕刻過，它一天天積累著情感，它只屬于那些懂得生活、善于在生活中擷取養料、懂得珍惜的人。”b

一

余華在《許三觀賣血記》里塑造了許三觀靠賣血改變生存的人物形象，賣血改變了許三觀的生活，也改變了他的認知。賣血后吃豬肝、喝黃酒的儀式感不僅作為記憶存在，也為其個人存在提供了支撐。我們在驚嘆許三觀艱難生存的同時，也為他的荒誕人生震驚。小說終歸是小說，當小說照進現實，生存的艱難和焦灼成為難以剝離的切膚之痛難以回首：丈夫為斷炊而“獻血”的細節在《低飛》中出現時，可以看出丈夫用獻血的方式換回蔬菜和饅頭的殘酷現實，不難體會作家王韻在回望既往的生活和經歷時，藏于文字背后的陣痛與焦慮。

十四次的搬家經歷猶如漫長的流浪，在歷經下崗、失業、創業的種種艱難之后，尋找暫時的棲息地儼然成為一種奢望，作家不禁感嘆，“匍匐在地的時候，渴望的是一種低飛。”c現實與夢想的隔閡、物質與精神的背離，在一次次沖撞內心之后越發讓人不安，我們從散文集《匍匐》“心靈筆記”的篇什中不難窺見，諸如生育、生病、跑保險、做工程、辦社保等等與生存息息相關的文字，在記錄生活、展示生存的同時，映現出作家匍匐在地的生存和渴望低飛之間的焦慮感。

《生育記》中從懷孕到分娩再到養育，新的生命的孕育與誕生不僅帶來期望，也賦予了生命的責任和意義。更為重要的是，生命的衍生與續接激發了人對生活的渴望與期盼。孩子作為生命意義的具象體現，也在期許中成為希望和寄托，因為“孩子是無辜的，她是我全部的希望和寄托，是我在最艱難無助時堅持活下來的無法割舍的牽掛和理由。”d作家在懷孕、生產之后卻迎來下崗的厄運，這打破了原先相對穩定的生活，因此不得不與丈夫、孩子一起面對。抗爭、堅持和忍耐，不僅詮釋了生命的意義，也賦予其更多的內涵。

要生存就必須重新工作，毫無目的地到處應聘，在多次碰壁之后最終跑了保險，帶著尚小的孩子艱難地找尋業績，終在消耗完親朋好友資源的情況下，只得另尋他路（《保險記》）。與打工比起來，創業的艱辛在《工程記》《工地記》等篇章中得以展現。讓作家想不到的是，辛辛苦苦做完工程，賬卻無法結清。這尚且可以忍受，而由此產生的討債之難讓作家愈加焦慮，不僅沒有利息，還以種種原因克扣。更難以接受的是，經年之后討要回來的工程款早已貶值，“2002年這筆六萬元的工程款，到了2013年底，這六萬元終于按90%一次性結算給了五萬四，2002年的六萬元可以買一套小戶型的單元房，而此時卻只夠買一個衛生間了。”e債務問題一直困擾著事業的發展，而事故引發的糾紛，不僅為錢所累，更為身心所累（《工地記》）。直到身心俱疲，連病都不敢生，因為生病也無錢醫治（《生病記》）。

作家在對現實生活的敘寫中，無處不讓我們感到生活的艱辛，不難想象作家在現實與期許之間的巨大落差，而隱匿于文本背后的焦慮一方面表現在現實之下，另一方面表現在期許之上。事實上，作家在用文字講述的同時，也同樣是在治愈。正如文中所說，“人過不惑，困惑愈多，愈發不敢面對下崗、貧困、疾病、死亡這些字眼，生怕觸痛敏感脆弱的內心。想到自己是一個身份不明的人，沒有社保和醫保，將來沒有穩定和保障，心中便充滿了恓惶，仿佛失重一樣，飄浮在空中。”f生活在黑洞之中只有得到《仰天之光》時，才有可能為心找到安放之地，這是文學所賦予的希望之光，只有得到它的昭示，才有可能支撐起多災多難的軀體，踽踽前行。

無疑，這是一種力量。

二

“從早到晚，我每天為基本的生存疲于奔命，沒有安全感，沒有歸屬感，溫飽成為最大的問題。失重的生活與超重的苦痛如影隨形地追隨著我，踉踉蹌蹌地在塵世掙扎，顛沛流離。我遍體鱗傷，卻得不到拯救，痛苦植入骨髓和靈魂，卻被強大的外力所遮蔽，一切都是無聲無息，無人留意，卻痛徹心扉。”g為得到一份社會保障，在陷入辦事機構的漩渦之后，一直在路上尋求卻始終未能如愿，就像進不了城堡的K一樣。行進在路上，王韻感受到的也不全是生存的苦難，在融入自然、走近仰天山的過程中，偶爾得到光的啟迪，這無疑打開了一條放空自我的通道，并在自我觀照中達到心澄氣靜。“忽想，一座千年洞窟，仿佛我們內心的幽晦，一縷來自天宇的光，是亮徹的呼喚。這呼喚看似遙不可及，卻因為對視的專注，變得與我們如此接近。想到此，這一縷陽光，這一聲呼喚，漸漸地使我的內心澄澈起來。”h

作家通過類比、通感、借喻、暗喻等手法，將虛與實、內與外、歷史與當下連接在一起，創設了一個既封閉又開放的空間。《砧板上的美人魚（外三篇）》通過對自刎烏江的虞姬、被做成人彘的戚夫人、江采萍的得寵與失寵以及被休的唐婉的考證，以冷峻細膩的筆觸，敘寫了才情兼備的美女終難擺脫命運的砧板。在焦慮美人命運的同時，將情感賦予其中，在交匯互通中融入自我，映射現實，增添了文本的厚重感。《一代文宗作女師》在梳理、考察女詞人李清照的一生后，敬仰之外，作家以李清照的情感經歷與習文之道為參照，通過對古典文學和歷史的理解，狀寫一顆不懈追求的文學之心。“文字的使命，就是弘揚有情天下的真善美，抨擊心靈深處的假惡丑，教化育人，以達到有法天下的向善、理性。散文，有足夠的寬度來承擔這種責任。”i

這是作家的責任，也是王韻對散文的理解，更是她對散文創作的追求。在《半緣修道半緣君》《初戀，沒有約會》《塵埃里的花》等散文中，作家以第三人稱的視角敘寫現代人的愛戀情感，文本不無遺憾地道出他們最終沒走到一起的原因，是因為她的任性和他的隱忍。三個月的初戀成為他們人生中的一個回憶，直到他調到市委，以為事業有成可以向她表達時，她已經有了男友（《初戀，沒有約會》）。與初戀的遺憾相比，《塵埃里的花》中的他們從相親到結婚生子一路順暢，他疼愛她，處處照顧她。直到她下崗，他們一起下海經商，二人正是憑著這份相互攙扶相互包容相互理解的溫情，才得以度過漫長而又現實的冷酷時光。作家雖以旁觀者的身份專注幾段“他者”的情感，無疑也是作家在書寫自我、表述自我。

正如《低飛》里丈夫去獻血才有了蔬菜、饅頭，《貓事》里女兒從沒有玩具，直到丈夫撿回流浪貓才有了快樂。從中可以看出，作家無論以“他者”為視角，還是以“自我”為視角，也不論表現“他者”還是書寫“自我”，都流露出“當事者”的內心焦慮以及經受磨難之后面對現實的無助。而消解焦慮的方式則是通過情感，這里既包含夫妻間的情感之愛，也包含朋友間的友情之愛，以及來自家庭的親情之愛。

作家在《母親的歌》《永不回頭的背影》中抒寫了對母親的懷念之情，“就把這份難忘的親情珍藏在心，成為自己生命的一部分，那么，母親就會永遠在離你最近的地方陪伴著你。”j《父親的笑容》以“她”的視角記敘了父親少有的笑容，《淡淡妝》中的自然之美也是“真我”的表述。無論視角如何轉換，也無論生活如何艱難，無疑都是作家心靈的真實呈現。這種放飛自我、放飛心靈的體驗得益于文學的眷顧，“回想自己的來路，歷盡坎坷，起伏不定。唯有文字，在我最困窘無助的狀態下，給了我信心和力量，救贖了一顆困頓的心。讓我在經受過坎坷磨難、體味過酸甜苦辣，了解過與自己習慣的生活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和思維方式之后，心靈變得包容通達，生命從此璀璨宏大。”k

三

作家雖然一直奔波勞碌，在焦慮與不安中承受著生活帶來的巨大壓力，卻始終沒有消解對美好生活的向往，也從未間斷對美的發現、欣賞和追求。王韻通過記錄生活、表現生存，在尋求精神存在和價值的同時，也為生活打開了另外一條可行的通道。正如朗西埃所說，“精神探尋著自己，也推動自己。但在這場隱匿與搜尋的游戲中，它讓自己成為可感材料的內在之光，是石頭之神的優雅體現，是哥特式建筑的拱頂和尖頂的高聳入云，或者是激活了無意義的寂靜生命中絢麗多彩的精神光芒。”l

王韻在對底層生活的匠人的觀察和敘寫中，從他們的平凡、淳樸和內心之美中，發現他們的精神之光，這也映射出作家的人生觀、價值觀。《木語者》以白描、寫意的筆法勾勒出生活在底層的董木匠畫像。他生活艱難卻從不賺昧心錢，每次給人做木匠活都為主家著想，連下腳料都不浪費，因此贏得眾人好評。手藝精湛的董木匠出師后不忘師父所授，常去探望師父師母，這是他與眾多師兄弟的不同之處。細節的處理彰顯了董木匠的為人，平凡之中見真情的偉大品質躍然眼前。

在欣賞工匠制作琉璃的過程中，作家將制作工藝和文學、藝術相融，由琉璃制作聯想到文學創作，完成一次對美的重新審視，同樣在審視之中反省自身創作。“所有與文學，尤其是與散文相通的藝術領域，如繪畫、建筑、雕塑、音樂和琉璃制作，都能夠豐富散文作家的心靈世界，并賦予其散文以特殊的感染力，使之充滿繪畫的色彩、建筑的和諧、雕塑的線條、音樂的節奏以及琉璃藝術對具象的捕捉、對意象的表達。”m《寂靜的美神》中采擷生活中的發現，并用傳神的細節將美的韻致融入創作、思考，讓平凡、細碎和瞬間充溢美感。電視中看到農民長滿老繭的手定格的是勞動之美，堅韌質樸的感動通過作家的筆觸，讓我們頓生敬仰之情（《拒絕與親和》）。即使在夢里，作家也同樣可以發現與思考，《夢里無言自清歡》通過對夢的考察與追憶，思考夢、現實與文字的關聯，并在思考和想象中得以印證。“夢是個玄妙的東西，它讓我覺得夢里的我是我的一部分，而我和我的另一部分卻迥然不同地生活在兩個空間中。我相信，終有那么一天，我和夢里的我會相見或者重合。”n

王韻的小品如《白云深處有人家》《陽臺春色》《腹有詩書氣自華》《竹海煙雨》《黑松林的記憶》等等，或以景抒情，或以情寄景，在享受山水、詩文之樂的同時寄予頗多感慨，篇幅不長，意趣橫生，字里行間洋溢著作家對精神追求的向往與感受。

相較小品的飄逸、輕盈來說，王韻更喜歡文本的厚重和沉靜。從講述海洋文化的作品《風從海上來》可以看出，作家帶著對遠方的渴望、向往和美好，剝開現實，走近東海神廟，穿越帝王祭海、民間祭海從興盛到衰落的歷程，在無盡遐想中，開啟了對歷史的沉重思考。如今，神廟已成遺址，祭海之人也已化為塵埃。令人稱道的是，丘處機在祭海之后，為阻止成吉思汗濫殺，從東海出發，不遠萬里前去雪山，拜見成吉思汗并極力建言。通過回望和梳理，作家發出“東海神廟之大，大于宇宙；東海神廟之小，小于微塵。東海神韻沒有居所，而在天、地、人和世界萬物之間”的感嘆。同樣，作家通過《蒲松齡故居漫筆》《牟氏莊園》等作品重拾對文學的思考和追問，在懷古問今中更多地探討自我與世界的關系，這種由外而內的思考也成為作家孜孜以求的探索與追求。正如作家在《牟氏莊園》里指出，“每一處風景，都有其悠久的歷史和獨特的文化元素。回首凝望，盡力破譯其中的隱語，歷史如動態的映畫，未曾親歷，卻恍若在眼前。”o

我想，我們在閱讀作家文本的同時，也一直期望著作家在今后的創作中帶給讀者更為厚重的作品和沉思。

注釋：

abcdefghijkmno王韻：《匍匐》，山東文藝出版社2021年版，第222頁，第87頁，第44頁，第7頁，第16頁，第28頁，第37頁，第129頁，第210頁，第118頁，第58頁，第63頁，第194頁，第148頁。

l[法]雅克·良西埃：《審美無意識》，藍江譯，南京大學出版社2020年版，第18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