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提要:擺脫淺顯的批判或贊嘆的二元對立思維,深入新工業生活的日常,探索現代生命在新工業生活中詩意存在的路徑,為現代生命超越現實困境提供詩學意義上的幫助,成為新詩在新時代的迫切使命。新工業詩歌的美學向度是“工業日?!钡膶徝阑?。一部分優秀的新工業詩歌是勞動者之歌,熱衷于在工業日常事務中戲仿神話英雄和歷史逸聞等來書寫工業的樂趣,以此尋找詩意。它把本身科學嚴謹的工作進行了帶有詼諧幽默味的神性處理,使得“新工業詩歌”流露出一種自信達觀的文化魅力。新工業詩歌的文學意義是在中國文化的滋養下,根據社會環境的變化,始終貫穿 “人的獨立精神”,超越現實的困境,從而為現代生命尋求詩意存在的幫助。
關鍵詞:新工業詩歌" 工業日常" 戲仿樂趣" 超越現實
近些年,以大數據、云計算、人工智能、互聯網在內的數字產業和倡導新概念、多元化、運輸服務的快遞業等新技術、新產業從根本上改變了中國工業傳統上以制造業為主的格局,大家普遍意識到中國“新工業時代”的到來?!对娍贰缎切恰贰段乃噲蟆贰逗颖比請蟆返让襟w刊發了“新工業題材”的詩作與詩評,比如2020年11月27日《河北日報》刊發了周思明的《時代呼喚新工業詩歌寫作崛起》一文,表達了對“新工業詩歌”超越打工詩歌“狂吐苦水”的期待。a中國從近代洋務運動開始大辦工廠到五四時期高呼“科學”的口號,再到新中國成立后的大規?,F代化建設,深受技術落后之苦的國人一直有一股對“現代工業”的渴慕之情;同時,工業發展帶來的生態災難和工人所從事工作的強度之高卻缺少人文關懷的弊端也是讓人難以釋懷。這種對“現代工業”的復雜心理反映在工業題材詩歌中就形成了兩種情感向度:一種是批評工業,比如初期的打工詩歌,揭批工業造成的身心傷害;另一種是詠嘆工業,比如郭沫若的早期新詩,贊嘆工業的神奇魅力。這兩種傾向雖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工業生活的狀況,但總是囿于抒情傳統而沒有充分發揮出詩歌是人類靈魂之歌的文體優勢。在“新工業時代”,人工智能等新技術對人力的空前釋放使得詩界有了一種重新確定人和工業關系的意識,因此新工業題材的詩歌不僅不會一味地去譴責“工業”,反而呈現出一種新穎的也有別于簡單詠嘆的工業精神,換言之,就是把新工業日常的審美化。從詩歌自身詩藝的角度審察,擺脫淺顯的批判或贊嘆的二元對立思維,深入新工業生活的深層,探索現代生命在新工業生活中詩意存在的路徑,為現代生命超越現實困境提供詩學意義上的幫助,成為新詩在新時代的迫切使命。b本文結合“前新工業時期詩歌”和近幾年涌現出的被冠之以“新工業詩歌”命名的詩作,對新工業詩歌的審美向度、詩意生成以及文學意義做一番探索性的思考,希望能夠襄助“新工業詩歌”的興起和繁榮。
一、審美轉向:新工業日常的審美化
新世紀初,打工詩歌給沉寂已久的新詩界帶來了一股全新的風暴。打工詩歌中的工業意象、工人形象、工業生活等無不給新詩注入了新的寫作題材、情感向度和精神意蘊,但初期打工詩歌的倫理態度和敘述方式基本都是單向度的,內容上控訴、情感上哀怨是打工詩歌的集體表征。這種情況的出現,也是比較吻合生產上以流水線為特征、勞動力以農民工為主的制造業時代。超強的工作、城市的排擠、離家的鄉愁、欲望的壓抑以及事故的頻發等使得打工詩人對工業的怨懟遠遠超過了給其物質上帶來的興奮。在詩藝上,初期打工詩歌某種程度上是傳統抒情詩在新時代的復活,其美學傾向主要抒發的是集體情感和公共記憶,可以細分為兩類:一類是控訴工業之“惡”,包括對工人身心的戕害和導致的鄉村衰落,比如長居深圳打工的湖北人郭金牛的詩集《紙上還鄉》;另一類是反映城市打工者的空心化生存感受,比如在東莞打工的四川人鄭小瓊的詩《流水線》。可以說,初期打工詩歌整體上是厭棄“工業世界”的。相反地,與打工詩歌的美學傾向不同,以國企工人為主的大規模機器生產特點背景下產生的新詩則對“工業世界”充滿了發現的喜悅和革新的贊譽,比如十七年時期的工業題材詩歌和八九十年代的國有企業詩歌,這些詩充滿了對科學理性精神的崇尚之意,對“工業呈現出的嶄新氣象”大加贊賞。論及原因,西方詩歌中多為丑態的現代工業,在中國詩人筆下能頻頻展現出“工業之美”也并非全然刻意為之,而是因為自晚清已降,實踐經驗迫使國人一直對科學技術有一股如饑似渴的情愫。中國詩人一方面缺少西方似的工業革命磨礪的經驗洗禮,另一方面又要承擔在對外戰爭中因技術落后導致戰敗的精神之苦,所以新詩既鞭撻現代工業對傳統人文的肆意破壞和工業的載體城市對鄉村的無序剝奪的同時,又由衷地大力歌頌現代工業的壯觀神奇和城市迅速積累起來的物質財富。
然而,時過境遷,近幾年,中國工業出現了一些根本上的變化:以智能為特點的新產業開始取代以人力為主的制造業。程序員、快遞員、送餐員、滴滴司機、網絡主播、網店店主等新興職業迅速崛起,以往主要以大規模的工人集合式生產為主的工業形式逐漸被新型工業的生產方式所取代,從而使得務工者和世界的關系發生了新的變化,從單向度的緊張對立逐步走向和緩、交融、共存、依附等多元模式。一句話,新工業時代確實來到了。為了論述方便,同樣從打工詩歌和國有企業詩歌兩種不同類型的工業詩歌分別來分析。初期的打工詩歌作為制造業時代的詩歌產物,在工業題材詩歌領域已經留下了屬于制造業時代的濃墨重彩的一筆,現在“新工業時代”呼喚屬于自己的“新工業詩歌”。即使在制造業時代,單向度的批評或贊美都無法準確全面深刻地反映現代生命在工業生活中的狀態,何況面對紛繁復雜的“新工業”,人們清晰明朗的感情逐漸被敏感隱蔽的感受所取代。所以說,詩歌如要真實準確地揭示和記錄現代生命在“新工業生活”中的律動和旅程,那么就要有適應“新工業時代”的新的美學原則。從社會背景來看,住房改革、戶籍變化、城市擴容、社保制度等的改進和完善使得城市和打工族的融合度越來越高,像90年代打工族普遍經歷過的突擊查驗暫住證、城鄉差別化對待等苦難經歷隨著城市制度的完善和信息技術的革新都已成為過去,因而初期打工詩歌中常見到的哀怨、悲憤之情也就失去了產生的土壤。另外,國有大中型企業詩歌方面,隨著中國科技總體實力的迅速攀升,產業智能化的快速推進,重要領域的科技更新也是越來越司空見慣,技術革新正逐漸成為一種新常態,人們確實也就很難再出現像以往那種在某種新技術取得突破后輕易產生的澎湃激情,因而企業詩歌中頻繁產生的簡單而純粹的對工業的贊譽之情也漸漸失去了土壤??偟膩碚f,大規模的運動式的開發建設時代已經被成熟穩定的工業日常所取代,工業詩歌中的“大喜大悲”已經過去,工業詩歌進入了穩定的日常審美階段。
本雅明認為工業時代是一個“光暈消失的時代”,更何況在“新工業時代”,在現代科技的祛魅作用下,人們對一切事物的神秘感和崇拜感大大降低甚或消失,但人對“新工業”的感受更加敏感多變。c反映新工業生活的詩歌從出現的那日起,就把目光投向了“行業的日?!?。2019年《詩刊》第七期發表了四川詩人龍小龍的組詩《新工業敘事》。正如有論者指出的,《新工業敘事》的“新”主要在于龍小龍有意識地把與工業相關的一切,還原為一方場景、一串動作、一處細節、一塊話語和呼吸的場域——或者說,一種真實的日常和情感的介入方式。d例如其中的一首《主控樓》:“一座鋼鐵水泥鑄造的龐然大物是如此的可愛/均勻的呼吸,有節律的心跳。”e龍小龍的“新工業詩”擺脫了傳統工業詩歌抒發集體情感的習慣,涉及到了可感的工業的具體方面。他有意識地進入工業的日常生產,記錄工人的日常感受,力爭擺脫以往工業題材詩歌輕視具體的工業生活而強調時代情感和集體感受的維度。可以看出,組詩《新工業敘事》努力地試圖重新定義工人與世界的關系。在“主控樓”這個具體的單位里,操作員產生了一種主人的樂趣,有別于流水線上的程序化和大規模機器生產下的集體無意識,這種“主人”的感覺是身體意識到的,不是從意識形態的正確性中獲得的,這種身體的感覺是如此真實:“他們真的好厲害/掌握著一座神奇的小宇宙/哪里需要裝備,哪里需要糧草,哪里需要空氣/都安排得井井有條。(龍小龍《主控操作員》)”f其實,“新工業時代”的許多職業因為互聯網和智能的加入,在時間和空間上都比以往要靈活得多。因而,和打工詩歌相較,新工業詩中許多從業者的日常工作容易擺脫時空的限制。這一點,王二冬和馬飚的詩歌很有說服力。例如,王二冬的組詩《快遞中國》中的《冰山新來客》《分揀女工》《青流萬向》等把眼光投射到快遞的魅力,不過最終還是指向了人在快遞中的存在意義。在談到為什么要以“快遞”為書寫素材時,王二冬說過:“尤其是青年一代,置身于人生進步和時代發展的最好時期,更要跳出自我的小圈子。所謂跳出自我不是要放棄原來的經驗、不是將自我感受屏蔽在外,而是不要以自我世界為唯一世界和創作界限,要放眼量世界、看當下,實現以個人為中心向以人民為中心的創作轉變。那就可以從詩人所最熟悉正在從事的行業做起,從事業的鏈路與日常的瑣碎中挖掘創作的素材。”g《快遞中國》的素材取自新興行業—快遞業,沒有遁入單個人的內心世界,而是捕捉了快遞行業在不同環節不同崗位上的詩意空間,實現了一種對“工業日?!备惺艿年P注。無獨有偶,反映繼續承擔重工業生產任務的國有大中型企業生活的詩歌也不再一味留戀吟詠工業,其美學向度也轉向“人們在工業中的日常”。如,馬飚的詩歌《討論者,近乎落日:出鐵》《凡人,在被哺育:淬火》《神的人格:沖壓車間》等,就選取了很具體的出鐵、淬火、沖壓三個日常場景,詩意化的寫出了工人的偉力。再比如龍小龍2018年的組詩《寫意:中國工業園》中,高純晶硅、一雙手、還原爐、精餾塔、硅片、巡檢工人等工業日常意象都成為詩人傳達工業園日常的寫作對象。h需要強調的是,這個“日?!?,指的是“人們在工業中的日?!倍皇恰皞€人的日?!?。它最主要的意義是克服了工業與詩意與生俱來的對立。很明顯,“新工業詩歌”的實踐者們既要擺脫走以往工業詩歌集體抒情的路線,又對朦朧詩以來主流詩壇盛行的極端個人內心書寫保持警惕。當然,力爭擺脫當下現代詩崇尚自我世界和經典感受而提出的新美學向度“人們在工業中的日?!边€有不少的詩學問題亟待解決,比如如何界定“行業中的日?!备拍畹膬群屯庋拥?,但無論如何,新工業詩歌在審美向度上的轉向意圖是十分堅決的。
二、詩意生成:在工業日常中
捕捉工作的趣味
上面部分的敘述指出新工業題材的詩歌美學轉向了“人們在新工業中的日?!?。那么問題緊接著來了,在新工業日常中如何生成詩意?如果把握不好,新工業詩歌極易和一些傳統工業詩歌一樣,僅僅把“新工業”作為道具借殼上市,名為新工業詩歌,實際上只是單純的寫人的情感,卻和行業本身沒有本質上的聯系。書寫行業給人帶來的感受,美國的工業詩歌比較成功,比如有工業美國桂冠詩人之稱的二十世紀初期詩人桑德堡的名作《芝加哥》,一方面批評工業文明帶來的人文災難,另一方面又肯定新產業下生命的激情。i《芝加哥》的詩意顯然不是傳統上的,而是頗具現代叛逆性的,它是一種“現代的詩性”?!吨ゼ痈纭分袀鬟f的荷爾蒙、破壞力、創造力等,就是一種新穎的詩意。但在國內,工業詩歌的審美困境一直難以有效突破!有論者指出:工業的機械性、器具的冰冷、堅硬和理性,本身拒絕著詩歌的生成。j這也不無道理,一個有著幾千年“詩緣情”傳統的國度,很難完全擺脫農業元素對詩的影響,所以工業詩要么容易在意識形態的指導下對工業生活進行強制性的詠嘆,要么陷入對工業造成的弊端一味地批判責難。其實,在以批判和省思為特點的現代文化規約下,新文學中表現工業負面的內容往往壓倒了工業帶來的欣喜和活力。以打工題材引起讀者關注的鄭小瓊、陳年喜、許立志、郭金牛、鄔霞、吉克阿優等打工詩人的創作,都以表現工業的負面為主。面對這一問題,有論者提出了創造以生命存在為本位的新的工業審美之維、植入個性化體驗、追求語言形式的文學性共三個設想。k這三點設想在理論層面上是富含建設性的,很可惜在當時沒有引起詩人們的重視。如何不把“新工業”僅僅作為寫人的道具,而是力圖在新工業這個行業中從人民的日常生活里去捕捉詩意成為新工業詩成功與否的關鍵。新工業詩人們明顯不想延續打工詩人的舊路并試圖突破工業審美合理性的困境。隨著新時代新技術的到來,人和世界的關系發生了本質上的轉變,工業的神秘和崇高被日常和習慣所取代,展示“工業之美”終于伴隨著工業日常審美化的可能而戰勝了單向度的情感抒發,那么也就為新工業詩歌的詩意生成破除了最大的障礙。
近幾年涌現出的大量新工業題材的詩歌,客觀地評價,仍然詩意嚴重不足,但可喜的是,一部分書寫“新工業日常趣味”的新工業詩歌讓讀者眼前一亮,代表詩人有王二冬、龍小龍、馬飚等。他們的這種趣味部分地源自民間勞動者對神話英雄和歷史逸聞等的戲仿和表達,頗具民間風范。比如王二冬的組詩《快遞中國》中的《分揀女工》一詩寫出了快遞行業中分揀女工的工作趣味,詩中寫道:“忙碌如春耕。她站在操作臺前/是眾多女工中毫不起眼的一朵/掃描、轉身、投籃筐,回位、掃描……/無數次重復同樣的動作,已是第九年/她時常產生錯覺:自己像一名舞者/千萬個快件奔跑著來看她的演出。”l想想也是,聯系著千萬個等待心理的千萬個快件在自己的手里如同耍雜技般魔幻通過,自己就如同以身體動作表達意念和美感的舞者一般,著實有趣。再比如,詩歌《云簽約》:“會議室。湛藍色的大屏幕一分為二像天空與大海并坐嘹亮的國歌令人心潮起伏戴著口罩,目光相握,隔空問好然后,甲方乙方在掌聲中鄭重簽下名字//于是,春風通過電波吹拂庚子年3月,又一塊土地將火熱起來了神奇的互聯網,把天涯拉成了咫尺把坐標軸上,開口向下垂落的經濟曲線拉成了逆勢上揚的直線//網絡云。不是一個陌生的概念只不過把我們小時候的幻夢變成了現實駐扎凡塵的不是神是實實在在的巴蜀子民也是耕耘于天府城鄉田疇的仁人志士?!眒整首詩努力開掘了“互聯網會議”的神奇魅力。有趣的是,把“互聯網會議”的運作過程比喻成了我們小時候憧憬的只有神仙才能做到的“坐地日行八萬里,巡天遙看一千河”的神話世界。以上兩首詩在工業日常中通過形象具體的本土化特征的日常比喻來生成了詩意。那么,為什么這些新工業詩歌如此地熱衷于通過戲仿和表達神話英雄和歷史逸聞等來書寫工業的樂趣?筆者認為至少有以下三點原因:
第一,傳承了民間古詩中盛贊勞動的現實主義傳統。具有現實主義精神的文人古詩同情勞動人民。關懷天下蒼生是一種儒教精神的體現,作為一種文學精神傳統成為了現實主義風格詩歌的主流。比如《詩經》中的《周南·苯苜》、《周南·芣苢》等都是表現勞動樂趣的詩歌。勞動雖使得勞動者固然艱辛,但勞動者在勞動中也有很多自然的快樂??梢哉f,追求寫出勞動樂趣的新工業詩歌正是繼承了《詩經》盛贊勞動的美學傳統。打工詩歌和近些年出現的新工業題材的詩歌與以往的詩歌相比有一個非常重要的不同,那就是創作主體從“俯視者”到“參與者”的變化。在中國文學傳統中,脫離底層生活的文人一般是以俯視的角度關心同情底層的勞動者,即便到了近現代,創作主體也更多是以人道主義的立場去俯視勞動者。這種情況在新工業詩歌中發生了根本性的改變,許多詩歌創作者本身就是新工業從業者,真正做到了“我手寫我口”。比如馬飚的《神的人格:沖壓車間》中寫道:“以火為圖的人,高原恢復他/所有的高貴,獲得神的人格?!眓詩歌把鋼材生產中的沖壓環節進行了神性處理,把鍛造者的工作和遠古圖騰崇拜相提并論。再比如馬飚的另一首《凡人,在被哺育:淬火》中寫“淬火”:“寶石的紅光,被流傳/條形的遠方很幸運?!鄙裨捠降脑捳Z來描寫當代產業工人在車間的“淬火”工作。又如馬飚在詩歌《測量工》中所寫:“我測量出自己10年后/像大地不再為流水所動。”新工業詩歌為新工業勞動者立碑樹傳的努力顯而易見。
第二,反映了中國勞動者性格中曠達不羈、詼諧幽默的特點和充滿活力的民間精神。在許多歇后語、民歌、傳說、秧歌、道歌等民間文藝中,呈現了中國勞動者在艱苦的勞作重壓之下又不乏幽默風趣的生活風格。他們的性格活潑生動,勞動話語詼諧幽默,常常在樸素的勞動中享受著簡單的快樂。他們并不是個個都似新文學中啟蒙者筆下木訥呆板的“祥子”形象和“金剛怒目似”的反抗者,他們在勞動中自信達觀,充滿活力。比如甘青一帶流傳甚廣的“花兒”和風靡桂滇黔地區的“山歌”,風格輕松愉悅,放蕩不羈,充分表現了勞動者不拘泥于俗套和率真爛漫的心理結構。“新工業詩歌”是勞動者之歌,它把本身科學嚴謹的工作進行了帶有詼諧幽默味的神性處理,使得“新工業詩歌”流露出一種自信達觀的文化魅力。與傳統的反映勞動題材的詩歌不同的是,新工業詩歌的創作者本身就是新工業行業中的參與者。他們把曠達不羈、詼諧幽默的勞動者特點帶入了新工業詩歌中,使得新工業詩歌呈現出一種輕松活潑又不失莊嚴大氣的美學風格。
第三,對新技術的肯定也暗合了流行在中國民間的群眾智慧擅于對萬事萬物認識和利用的氣質。在民間有許多富含中國特色的智慧廣泛流傳。比如姜子牙、孫子、張良、諸葛亮、劉伯溫等“帝師”人物成為百姓們爭相效仿的對象,他們的言行風范被國人廣泛使用在日常生活中。如,龍小龍的“新工業詩歌”和郭金牛的打工詩歌中就都用到了“糧草”這一“兵家”才關注的詞匯,這一極具中國歷史意蘊的意象埋藏著國人深厚的“謀略”文化心理基座?!暗蹘煛眰儚娜说缴竦娘w躍讓人們對他們既崇拜信仰又可以模仿學習。另外,民間流傳甚廣的神話故事也在新工業詩歌中被充分的利用。如,馬飚的詩《測塵工》,把測塵工的工作環境寫出了一種神味,測塵工在充滿神性的土地上就像女媧、鯀禹、神農氏一樣在勞作。這些信仰和模仿就是一種中國民間獨有的樂趣和精神。
最難能可貴的是,新工業詩歌中國化的日常趣味書寫某種程度上比較成功地實現了新詩一直以來難以完成的本土語境的構想。像龍小龍的《主控操作員》一詩,把操作員的工作感受形象地比喻成古人在行軍打仗時軍師的排兵布陣,承繼了中國民間百姓言行深受《三國》《隋唐》《水滸》等小說文化影響的風格特征。馬飚的一系列新工業詩采用原型式的寫法,追溯神話文化精神,寫出了新工業時代的工人精神。新工業詩歌從題材、語匯、意象、審美、價值諸方面都稱得上地道的本土書寫。
三、文學意義:照亮新工業生活中人們的生命
學界皆言技術的進步解構了諸多的生活意義。尤其在薩特、波德萊爾等存在主義哲學家眼中,世界和人生的本質充滿荒謬和痛苦。中國學界普遍引入了西方的這一論斷來解釋工業社會中人遭遇的精神危機。但筆者對此有一疑問:“在工業社會之前國人普遍崇尚的世俗生活意義是什么?”答案無怪乎是儒家所倡導的小則封妻蔭子、光宗耀祖、多子多孫,大則為國為民、濟生救民、舍己為他。也就是說,工業導致的當下國人的精神危機某種意義上是指失去了以上的儒家倡導的世俗奮斗價值。其實,這些世俗社會中的生存意義一直都不是國人追求的最終意義。精神危機自古以來就一直伴隨著人類社會,并不是現代社會才產生的,對此不少古圣先賢做出了許多積極有效的探索,比如莊子在《莊子·齊物論》中認為:“天地與我并生,而萬物與我為一?!苯梃b莊子的看法,“超越自我,與天地同在”的獨立精神才應該是我們自古以來最本質最核心的生存意義。文學的特質就是不可把終極意義定在社會現實的層面,而要走在超越的層面,這個超越的層面,在西方,就稱為上帝、神或絕對;在我國,則名之為妙理、道、性、真或自然。o在我國古代文學中,很多優秀的作品就試圖超越現實層面,提升生命的意義,抵達彼岸的存在。這種努力在西方優秀的文學家和哲學家那里也得到了某種回應,比如海德格爾倡導的“澄明世界”,就是一種為人類超越現實困境而尋找詩意存在的努力。應該說,“新工業詩歌”正是按照這樣的邏輯來確認自己的文學意義。在中國文化的滋養下,根據社會環境的變化,始終貫穿“人的獨立精神”,超越現實的困境,從而為現代生命尋求詩意存在的幫助。具體表現在:
第一,新工業詩歌嘗試詮釋普通人生的意義。從某種角度看,“女媧補天”的神話反映的是我們的先民在母系時代如何驅趕蛇蟲,平整土地,建設家園的故事;“夸父逐日”展示的是我們的先民在父系時代為了光和水遷徙的故事;“精衛填?!闭f明我們的先民已經明白通過填海造地來擴大生活空間的道理。依此邏輯,既然古人的生產生活可以以神話的形式提升人生價值,那么在新工業詩歌中也可以以神話的形式來記錄新工業的生產生活。新工業詩歌在超越客觀世界的同時就提升了人生的價值和意義。王二冬的詩《母親,我在武漢送快遞》中的“我”就是一位具有夸父精神的快遞小哥,奔跑在“楚河漢街”,“從未想過一個普通的快遞員/也可以驚起長江的滾滾波濤”。王二冬在介紹這首詩的原型時說道:“我不是在唱贊歌,而是向普通人傳遞能量。在大災難面前,哪怕一個送快遞的,都能發出自己的光芒?!眕如同夸父為了信仰和族人的利益最后化成了鄧林一樣,在眾多的像這位快遞小哥一樣的奉獻精神努力下,我們才奪得了抗疫的階段性勝利??爝f小哥對新工業社會的貢獻頗有夸父為了光和水“獻祭”的意味。
第二,新工業詩歌努力滋養著現代生命。文學如何“在五彩繽紛的專業領域中,在各種各樣的生活場景中,在復雜微妙的人性糾結中,無限地豐富生命的經歷和生活的感受,有效拓展生命的長度和寬度,增加生命的厚度和深度”是當代文學的使命之一。q新工業詩歌對工業中人們日常的有效關注往往帶給我們對“勞動日?!钡恼鸷澈透袆?。王二冬說:“詩歌讓我30歲搖擺不定的青春平衡下來?!眗很顯然,新工業詩歌起到了凈化人心,撫平焦躁的作用。在互聯網時代,互聯網讓人和人的客觀距離無限接近,從某種角度上來說,現代人被互聯網給統合了起來?;ヂ摼W提供給人的世界是一個被眾多主觀意識篩選后營建的虛擬世界,讓人特別容易形成焦慮和不安的情緒。新工業詩歌運用神話的精神和傳統文化的魅力某種程度上改善了人和工業的關系,煥發出了人類在新工業時代的生命感受。新工業詩歌能夠滋養生命確實主要歸功于其所擁有的厚重而篤定的本土文化信仰。這一點和古詩是一樣的。
第三,新工業詩歌直面工業、自然與人類三者之間的共存關系。對于一個浸潤了幾千年農業文明的民族來說,伴隨民族的許多情懷和精神都無法剝離農業的基因,所以讓新工業詩歌硬性地拋棄農業文化下形成的情感、意蘊等顯然是強人所難。放眼世界,無論是存在主義,還是浪漫主義,都沒有提出能有力地解決工業、自然與人類三者之間關系的有效辦法,甚至極端環保主義者更是在脫離客觀生產力限制的情況下否定一切現代科學技術(尤其是現代工業)的進展。s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科學地論述了三者之間的關系,有學者對馬克思的觀點進行了總結:工業活動作為這種一般活動的現代形式,使得人類與自然對象性關系得到了快速的發展,工業和技術才是人與自然的對象性關系的真正實現,而由工業活動所促成的“人本學的自然界”構成了自然的身體。t筆者理解,新工業時代一定程度上緩解了傳統工業對人的異化問題,所以說,新工業詩歌一掃以往打工詩歌密布的陰霾,也沒有陷入抒情詩廉價的吟詠歌唱,它恢復了一種古詩傳統,使詩歌具有自內向外的特征,通過捕捉日常生活的樂趣,呈現出了行業日常向自然宇宙拓展的廣闊視角。
西川說過:“敘事有可能枯燥乏味,客觀有可能感覺冷漠,色情有可能矯揉造作。”u面對冷冰冰的工業設備,以往的一些工業題材詩難免有“為賦新詞強說愁”的嫌疑,所以“新工業詩歌”從一開始就應該注意真和美的問題,需要避免為了實現審美預設而出現假感情。客觀地講,新工業詩歌主觀上拋棄了宏大的感情書寫,但正如它所喜愛的神話故事和歷史逸聞一樣,詩歌在書寫人類的文明發展時,“悲壯”等美學意蘊不應被丟失或遮蔽,否則就有流于淺表的危險。另外,在探索工業的日常審美中不可難免地出現了一些問題,比如,一些新工業詩歌的旨趣單純地指向了“工業”,并沒有指向“人”。發掘“工業之美”這個前設的目的使得詩句語意過于確定,甚至出現了“打油詩”的某些色彩,從而使得詩歌失去了讀者的聯想,那么也就弱化了詩味。
注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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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李壯:《龍小龍組詩〈新工業敘事〉新時代的新工業詩歌》,《文藝報》2019年8月30日,第006版。
ef龍小龍:《新工業敘事》,《詩刊》2019年0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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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李靜:《審美合理性的困境與突圍——談工業題材詩歌》,《沈陽大學學報》2011年0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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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金項目:國家社會科學基金一般項目“文學地理學視域下華茲華斯詩歌的地理書寫研究”(17BWW063);廣西民族師范學院引進人才科研啟動項目:少數民族文化與新詩建設 項目編號:2016FG00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