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人”的孤勇

內容提要：張煒的長篇新作《河灣》是一部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和沉思錄，它直面當下現實問題，同時又包含了深長的歷史詰問；通過對一系列“異人”形象的塑造和探究，揭示了復雜現實背景下都市人的心靈困境，以及思想者的覺悟和隨之而來的抉擇與精神重建。在思想與藝術的表達上，作品以意味悠長的弦外之音，抵達了極具輻射力的隱喻之境。

關鍵詞：張煒" 《河灣》" “異人”" 心靈困境" 精神重建

《河灣》的故事里有一個懸念，始終在誘惑著讀者，讓人欲罷不能。這懸念，便是男女主人公隱秘的愛情究竟能走多遠，而它無疑是初心與踐約、忠誠與背叛的印證；它一直在延宕，牽動著主人公和讀者的思緒，引而不發，張力十足。

這是探討當下都市人物命運的一部書，其中有復雜深長的歷史回聲；這是一部知識分子的心靈史和沉思錄，主人公跌宕起伏的心曲中交織著悲哀與糾結，絕望與掙扎。作品蠡測了幾個“奇人”或“異人”的秘密，貌似“獵奇”，實際所寫仍是關乎普通知識人的命運——他們在這個時代所面臨的心靈困境、痛苦抉擇和精神重建。

一、“異人”與“兩性實驗”

蕓蕓眾生以凡庸者居多，優異者則極為罕見，在故事邏輯清晰的一部小說中集中一批“高人”，是不太現實的。尤其在現代社會中，“高人”之說已然式微，以“異人”指代具有特立獨行風格的一類，或算恰切。但真正的“異人”，其實也屬鳳毛麟角。作品中有這樣的論述：“一個人僅憑突出的個性仍然不能稱之為‘異人’。那必須是內在的稀有品質，既有異能特技、超凡脫俗的恪守，還要樸實無華。咋咋呼呼的夸張和表演恰與真正的‘高人’‘異人’背道而馳。”a

誠然，一個人的“異”，通常表現為一種外部色彩，一旦剝除其飾物，往往露出凡俗乃至庸俗的本相。《河灣》中的“異人”大抵如此。而作家對于“異人”的書寫，與其說是一種別開生面的研究，不如說是一種讓人物更具色彩的敘事策略。

小說以有關“異人”的討論開篇，很快便由“我”——主人公傅亦銜的沉沉思緒，切換到他苦熬苦忍的“隱婚”故事中。作為都市機關里的一名職員，傅亦銜長相俊美，有高學歷，并且“正走在副局長的路上”，是女人眼里難得的績優股，但奇怪的是他大齡未婚，因而被機關內外的人視為“異人”。傅亦銜自知這是一種誤解，他算不上“異人”，他所愛的那個名叫洛珈的絕色女子才是，“她能夠飛翔，她把我帶到高處，讓我眩暈。”b他和洛珈，已經有十幾年的“隱婚”歷史，但內情無人知曉。他的好友、上司和同事都在為他的婚事操心，而他則不得不與機關里主動示好的女人周旋，同時，為應付好心人的介紹，又不得不一次次與陌生的大齡女子見面。

所謂“隱婚”，即不公開的、隱秘的婚姻；夫妻雙方不住在一起，會面要提前約定，并須保證無人發現。這種奇特的婚姻關系，初衷是為了規避日常生活的消磨以及由此而來的厭倦。女主人公洛珈深知，愛情這種東西“其興也勃焉，其亡也忽焉”，必須想出一個辦法對付這種“歷史周期律”；而男主人公傅亦銜也同樣明白初戀的感覺難以持久，既然“她希望我永遠是一個持花少年”，那么自己就甘愿配合。這看起來是一種智慧的“愛情保鮮術”，“雙方刻意保持一種隱而不彰的兩性關系，所以也就必須忍受某種煎熬，正像必須享受由此而帶來的翻倍的幸福一樣”。c

這種形式的婚姻完全是洛珈一人之主張，深愛并崇拜她的傅亦銜只有順從和聽命。實驗初期，雙方是默契的，都能恪守初心，牢記約定。但很快，傅亦銜發現自己走入的是一場苦戀：當他有相聚需求的時候，洛珈常會以“在忙”之類的理由拖延，拒絕；只在兩個人的需求達成一致時，相聚和纏綿才成為可能。也就是說，愛的主動權，完全掌握在洛珈手中。愛與付出的不平等，是顯而易見的，一方的渴望常常難以得到回應和滿足。洛珈就像一個高高在上的女王，而傅亦銜成了召之即來揮之即去的奴仆，彼此之間實際上是利用和被利用的關系。傅亦銜十幾年如一日地恪守當年的盟誓，是一種被迫忍受，是情感的煎熬。中年將逝之時，他已“鬢現白絲”，而洛珈卻不曾衰老，“她臉上的膠質直到四十多歲還在閃閃發光，毫無流失。她用奇特的愛力滋養了自己的身心……”d

美色作為一種權力，是任性的，它是一個陷阱，誘捕了一個人，然后不再信守諾言。對于洛珈而言，全心全意的付出只是口頭上的，從來也沒有很好地落實。這種愛，已經異化為聰明人施加于癡情者的一種奴役；它只是一方的踐約，而另一方完全無視約定。漫長的等待中，傅亦銜意識到這種婚姻的欺騙性：“在這個過程中，本人到底是一個受益者還是受害者？我好像被一種特殊的理財方法套牢的人，已經許諾了高額回報，可是除了斷斷續續得到一點碎銀之外，基本上看不到什么發財的前景。”e

以這種形式締結的愛情和婚姻，最終確乎變質了。當資本的強大勢力對傅亦銜和洛珈同時構成脅迫的時候，一向強硬和瞧不起人的洛珈，也不得不與她厭惡的老同學——一個名叫德雷令的暴發戶，有了某些合作和交易。在這樣的過程中，不僅雙方有了齟齬和敵意，其中不為人知的秘密也讓傅亦銜心生疑懼。在他心中，洛珈的形象正逐漸變化：她成了一個“手眼通天的人”，她在德雷令舉辦的酒會上蒙受羞辱，她不可告人的秘密日益明顯；更重要的是，在一些事情上，冷漠的她表現出良知的虧欠。于是，雙方之間的裂隙逐漸加大起來……小說中，表層故事之下暗流洶涌，可謂驚心動魄。

一個男人“結了一輩子婚，還是沒有老婆”，是很奇怪的事情。對于年過半百的傅亦銜來說，這無疑是人生的一大悲哀。但其實，這還不是本書最想表達的東西。愛與婚姻的問題固然重要，但它只是牽出了一場隱忍心曲的訴說。促使傅亦銜不斷思考和最終做出抉擇的，還有更廣大更深層的東西。

二、家史與心史

作為一個深具歷史意識的作家，張煒的長篇小說有一個顯在特點，即有論者提及的“歷史的巖壁和它的回聲”f。從早期的《古船》《家族》，到中期的《外省書》《刺猬歌》，再到晚近的《艾約堡秘史》，莫不如此。作為一部直面迫近的現實問題的作品，《河灣》的故事里同樣有豐富深邃的歷史敘述。正是歷史與現實的相互交融，共同奏響了人物的命運交響曲。

擁有“異族美人”般絕色的洛珈，有著“異人”的性格，外熱內冷，守口如瓶，心如古井，幽深莫測。她認為有些人的最大惡習就是不停地打聽他人，卻從不深究自己的內心。她不肯把自己的家史告訴傅亦銜，而且似乎也沒對親人透露過自己的婚事。直到她帶傅亦銜見過母親和弟弟后，才一吐衷腸，向傅亦銜訴說了自己的身世。似乎正是苦難的家族歷史讓她心冷，而她，是一個記仇的人。洛珈同母異父的弟弟棋棋，曾當著傅亦銜的面評價姐姐：“我們一直不和。”“你找她做老婆，這輩子賠大了。”“她是冷美人嘛！我爸對她多好，可她一點都不領情！她對我媽也一般，很少來看她，也很少打電話。我爸給了她一切，她走到今天多虧我爸。”g棋棋是個頭腦簡單的“大男孩”，常常沉溺于父輩征戰與軍功的想象，在現實中有些懵懂，但他對姐姐的評價是準確的，可謂知根知底。

那么，究竟是誰傷害了洛珈，并影響了她的性格？

洛珈有著不一般的身世，她的家族悲劇要追溯到外祖父那代人。外祖父是一個有錢的紳士，很多年前，在回山區故土探親時遭到匪軍的洗劫，一家人盡數被害，而小女兒則被土匪劫走了。這便是書中描寫的“血腥之夜”，被劫走的女孩即洛珈的母親，其時不到十歲。僥幸的是，女孩在輾轉幾年之后，找機會逃出了匪兵之手，獲救后又得到解放區一位區長的青睞，穿上制服，進城做起了文字工作。吊詭的是，有一天女孩被關進了黑屋子，因為有人認為她的被殺害的父親是城里的一個大戶，算不上紳士。區長為此憤憤不平，不斷地為女孩寫申訴書。女孩最終結束了囚禁，但從此不被信任。多年來，那位區長堅持為落難的女子申訴，他追溯半島都市的陳年往事，不斷地為申訴書添加材料，但最終也未能為女子洗清冤屈，反倒因此而丟了職位。后來，他和他熱愛的女子結婚生女，并在山區當起了小學老師，最后死在山上——這便是洛珈父親含冤而死的故事。接下來，洛珈母親因為姿色不凡，被一喪偶的軍官看上，被迫帶著年幼的洛珈改嫁于軍官。小洛珈在這樣的家庭里長大，心事很重，沉默寡言，她厭惡繼父，對母親也心存芥蒂。上大學以后，她起意鉤沉戰爭年代的歷史真相，無數次向繼父發起質問；她懷疑繼父參與了不義行動，甚至認為繼父與殺害外祖父的匪軍不無干系。對歷史的懷疑，成了這個女孩沉重的心結，她也因此與天真爛漫無緣。

了解了洛珈的心路歷程，無論是作為“情人”或“丈夫”的傅亦銜，還是作為讀者的我們，都會在后來發生的故事中有這樣的思考：洛珈關于“隱婚”的主張，是一時興起的浪漫設計，還是出于對婚姻的恐懼而有的老謀深算？她靈魂中的冷酷和殘忍，是親生父母的苦難的賦予，還是那由繼父主宰的新家庭的饋贈？作家在書中沒有提及，但讀者很容易由此而深思。

與洛珈一樣，傅亦銜同樣是一個有著漫長心史與坎坷經歷的人。他一直想對洛珈好好講述自己的家族史，但洛珈始終不感興趣，為此他難以釋懷。“我的家族往事，她竟然能夠既不詢問也不傾聽。但我時而泛起的一種強烈的欲望，就是從頭訴說自己的昨天，因為我認為往昔一定會決定現在，那是一個人精神與血脈的源頭，是最難以更易的。她似乎并不這樣看，好像需要把握和擁有的只是當下，比如部分的我。難道她拒絕完整的和全部的我？這究竟是一種特異的現代觀念還是其他，令我不敢多想。”h大概也是因此，傅亦銜一直想把自己的家族往事鄭重地寫下來，永遠記住并留存。

傅亦銜的家族同樣有著蒙冤含辱而且無處申訴的歷史。外祖父是個開明紳士，不僅行善一生，還為民族解放事業付出甚多，最終死于土匪的暗殺中；父親年輕時就投身革命，為營救隊伍要員深入虎穴，出生入死，立下了汗馬功勞，但不幸的是卻被人無端指控為“偽區長”，長期服苦役，忍辱半生，歷盡磨難。“在家族史中，父親一章比外祖父要繁復一些。……在幾位親人中，他與我相處的時間最短，卻在最大程度上左右了我的命運。我因為他而逃離，也因為他而擔驚受怕受盡屈辱，最后卻要為他感到深深的自豪。”i童年的傅亦銜，因為父親的問題而深受影響，一度因躲“血煞”而離家流浪，其間飽受磨礪，甚至有過被人奪去童貞的經歷。然而，父親早年闖蕩江湖的勇敢，他身上攜帶的“少年的閃電”，影響和支持了傅亦銜多年的流浪；父親在動蕩年代信守諾言，堅持踐約，執拗地尋找恩人“仁公”的故事，也讓傅亦銜深受激勵，成為他一生追尋真理的動力。若論個人生命際遇，傅亦銜要比洛珈苦很多，他也因此沒有洛珈的那種孤傲和任性，有的只是謹慎與恐懼。“也許因為自己的親人，更有自己，遭受了太多的苦難，深深的恐懼已經滲入血液，所以再也不敢冒險。”j而洛珈在少女時代，因為有一個有錢有勢的繼父，是享受了常人難以得到的許多便宜的，這可能也決定了她難以擺脫對權勢與金錢的臣服和依賴。

對比“復雜”的洛珈，傅亦銜另外的不同才是最為重要的：他從不幸的父親那里繼承了“一根筋”的秉性，他從未背叛家族血脈里的正義感和倔強精神，沒有喪失為人的良知。他凡事三思而后行，唯恐墮入不義，正如飽經苦難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經念叨的那樣：“我只擔心一件事，我怕我配不上自己所受的苦難。”k實際上，正是苦難與磨礪，賦予了傅亦銜更為堅強的意志力，更為深邃的洞察力，以及更為深摯的悲憫情懷。在人生的許多時刻，傅亦銜都守住了自己的立場和底線，不與邪惡合作，不跟不義者站在一起。

作為作家著力塑造的一個“異人”，珞珈的形象與張煒以往作品中的女人都有所不同。這個女子不僅擁有超凡脫俗的美艷，還睿智冷靜，深沉隱忍，一直顯得神秘莫測。出身于苦難的家庭背景，擁有高學歷和深見識的她，本應嚴于律己，富有責任意識和擔當精神，但可惜的是，她未能做到。她曾執拗地挖掘家族遭受殘害、遭遇不公的苦難歷史，一度為真相而糾纏不休，但后來，她似乎把一切仇怨化為沒有原則的冷酷，用以對抗世界。在不忌諱與邪惡勢力合作的前提下，她干了多少不可告人的事情，是盤桓在傅亦銜心頭的一個巨大的問號。實際上，她已由一個抗惡者蛻變為一個作惡者。

同樣是苦難中出身，二人的品格是大相徑庭的。也正是這種不同，造成了彼此最終的水火不容和分道揚鑣。就像《古船》中隋抱樸與隋見素一樣，共同而又有所不同的來歷，加上差距較大的性格，使人有了不同的價值取向，選擇了不同的為人之道，因而有了不同的命運。在此，兩個相愛的人的對比與分歧，讓作品的立意格外鮮明。

三、“小魔器”與那根折斷的手指

在相愛雙方感情出現裂隙，然后漸行漸遠的故事里，始終與之伴隨的是傅亦銜對都市生活的厭倦，尤其是對以手機為代表的網絡媒介的日益排斥。在傅亦銜看來，手機這個“小魔器”帶來的喧嘩、污染和干擾是生活變糟的一大根源。都市里各色人等奇奇怪怪的表現和表演，均與時代的畸變有關。在潮流的裹挾下，人們大都面目可疑，不少人有著“異人”的某些外部特征，卻離本質上的“異人”相去甚遠。以那些放射“雌力線”的女性為例，無論是慈祥溫暖、與他關系較為融洽的女上司，還是那位老是糾纏他、想要研究他的女學究，也無論是時常挑逗他、試圖與他玩曖昧的大齡女子圓圓，還是精于算計、不掩利己之心的年輕同事生生，身上都有鮮明的時代病。她們似乎都有些怪異可笑，但走近了看，又會發現其內心有如“鐘表的內臟”，齒輪互咬，精密復雜。

如果說女人如此，那么他接觸到的許多男人就更為不堪了：作為老同學，暴發戶德雷令稱得上是貨真價實的城市流氓、惡棍；老科長則是機關里一個不折不扣的混世者，庸俗下流；流行歌手兼行吟詩人“小木瀾”披頭散發、搖頭晃腦，但肚子里的墨水大為可疑；洛珈的弟弟棋棋則是一個無腦的軍事迷，年紀一大把，卻還像不諳世事的男孩，讓人覺得毫無希望……

有過漫長的鄉野闖蕩經歷，始終恪守樸素價值觀的傅亦銜，意識到自己與他人的不同，以及與都市生活的格格不入。某一次，在接到德雷令的電話后，傅亦銜曾有這樣的心靈獨白：“我的腦子有些亂。節奏變化太快。從科研女到體工隊員和小戀人，轉眼又是打上門的惡棍。眼下什么都提速了，只有自己還在邁著原來的步伐，這會誤事的。”l他終日沉浸在對洛珈、對朋友、對周圍各種紛亂的人與事的不斷思考中，深刻地體味到了內心的沖突與分裂。

對于極少吐露心聲的妻子洛珈的品行，他也由崇拜而變為懷疑。小說中有一個細節值得注意：貍金集團爆炸案發生后，在看待輿論中的無辜者時，二人之間產生了嚴重分歧。貍金集團在當地聲名顯赫，有著極為復雜的背景。一場震驚整個城市的爆炸案發生后，事故的真相成為眾人最為關注的熱點話題。而在這時，集團內部一個名叫耿楊的保潔員在微信群里無意說出的一句話，在網絡上掀起了巨大的波瀾。耿楊只是說出了目睹的事實，但卻因此成為眾矢之的。網上對耿楊的野蠻群毆和瘋狂詛咒，令傅亦銜為之驚訝并陷入深思，他發現網絡“像一條漫長空泛、扁平浮淺的水體，蕪雜渾濁，不斷匯集的懸浮物呈敗絮狀發散”，也意識到大眾“恍若進入了一個集體扯淡的時期”。m

這種時刻，傅亦銜的獨自清醒尤其顯得可貴。每個關注這一事件的人都持有自己的態度，一部分人極想探知真相，另一部分人卻寧愿自我蒙蔽。一向寬厚仁慈的女上司就持后一種觀點，真相對她來說似乎并不重要，她的祈求只是“貍金可不能出事”。不僅如此，一向睿智的洛珈也是如此，甘愿當貍金聲譽的維護者，不想探知真相。耿楊后來被貍金集團無情地開除了，流落街頭的他撿垃圾為生。有個外號叫“魍魎”的保安欺人太甚，見到耿楊就打，居然折斷了耿楊的一根手指，因為正是它指認了真相。接下來，還有可憎的事情發生：一個喜歡研究人、動輒撰寫論文的科研女在網上發表文章，“從科學與學術的角度進入”，對耿楊進行“病理分析、心理問題、家族病史、邪惡的社會動機與個體疾患的精神分析”，試圖說明他“是邪魔附身的害群之馬，必須剪除且絲毫不值得同情”。n可怕的是，如此荒謬的胡說，卻也得到了一群人的附和。

因為說了一句真話，耿楊遭到莫名的攻擊，落得如此凄慘的境地。為什么會這樣？有智者指出是“為了讓人恐懼”，可謂一針見血。而洛珈如何看待這一切呢？她只說這里面有復雜的背景：“我關心背后的勢力。……我想到了另一些人。一般人沒有能力掀起這樣的波瀾。”o這固然像干大事的女子的話，但她對正直的個體的漠視，讓傅亦銜心生悲涼與嘆惜。毫無疑問，傅亦銜最看重的善良和正義感，在洛珈這里是欠缺的。進一步的隔膜也在這一刻出現了，兩個人的愛情變得越來越無力。而最終，當發現洛珈與那些網絡暴民其實不無關系時，傅亦銜徹底心涼了，他暗自意識到：當年在大學校園的干草垛旁結識的那個純美的姑娘已經不復存在，都市俗世的暗涌將她整個地吞噬了。

四、此后余生，何以抉擇

傅亦銜通過許多細節探明了洛珈的內心。如果說此前洛珈在親熱時刻說出的書面語是異人異趣的表現，那么在后來疲憊的夫妻接觸中，她的某些表現說明的恐怕是另外的什么。“她在擁吻的時刻奇怪地躲開了，笑著說：‘親不動了。’這種巧妙的措辭事后覺得可愛，但當時還是讓人失落。”p在與洛珈的一次晚宴后，酒后愈發敏感的傅亦銜似乎觸摸到了更為深刻的真實。他第一次得知她的酒量原來如此之大，并且不能不想到她“女王”的稱謂，也不再相信她是一個旁觀者。“我想到了那些威脅逼迫的圖片，還有她在同學會上那只顫抖的手，更有棋棋的被綁架。這其中到底隱下了多少驚心的故事，已經超出了自己的理解力。我是一個猜測者和沉默者，就像一頭語言不通的駱駝，被主人牽到場上看球。進球了，狂熱的呼喊震耳欲聾。而我是一頭駱駝。”q

洛珈未必是網絡暴力的主要運作者，但極有可能是一個幕后參與者。小說中有一段驚心動魄的描寫，說惡棍德雷令在宴請各界眾人時，借酒裝瘋，于大庭廣眾之下爆發出一句惡毒的臭罵，讓洛珈的手微微顫抖。那句夾帶臟字的臭罵中，提到一個詞——“嘴大”，可能暗指洛珈的黑白通吃，同時也含有嫉恨和鄙夷。在讀者的感覺中，棋棋的被綁架和被釋放，也與洛珈不無關系。然而在小說中，對于洛珈隱秘生活與不良證據的探測，幾乎沒有任何描寫。傅亦銜在這方面也的確沒有什么行動，他的疑懼、判斷和反抗，完全是內心的波瀾，是聽憑直覺。而這大概是準確的，因為對于深愛的人來說，心的揣度和感知往往比事實本身更重要。明白了對方，也便明白了自己的處境。當洛珈不再成為致命的吸引，辭別都市的安定生活便不是特別困難的事。最終，一個重大問題擺在了他的面前：此后余生，何以抉擇？

其實在此之前，傅亦銜曾長期處于莫名的憂慮之中。當洛珈在并無商量的情況下改行跳槽，與暴發戶和官員交往時，傅亦銜也在同學舊友的催促下，心不在焉地與一個個熟悉或陌生的女子接觸；當洛珈投身于傅亦銜視野之外的暗區，日漸成為權勢的同謀時，傅亦銜也一次次探訪朋友的河灣，并由此得到了友情與自然的撫慰。兩個人的分道揚鑣，并非一朝一夕的突然。

在全部人際關系中，與傅亦銜最為心靈契合的是好友余之鍔，兩個男人間的友情是包括洛珈在內的任何人所不能取代的。余之鍔夫婦的家，一度是傅亦銜溫暖的后防。這對夫婦因為厭倦了大城市的機關生活，先后辭職下海辦旅游公司，以實現四海浪游的理想。傅亦銜被迫與友情疏離，一度失落傷感。但在經營河灣成為余之鍔夫婦新的選擇之后，傅亦銜又漸覺心里亮堂了，他幾次應邀探訪河灣，為這塊野地的清凈和清新所深深吸引。“水流在這兒遇山，地勢逼它不得不拐；可就這緩緩一拐，拐出了一片絕美的風景……擁有這么一個河灣，不要說山林和其他了，就已經是一對福人兒了。”r漫步于此間山水，傅亦銜心動不已，他找到了安慰和落定之感。

不僅如此，在河灣，他還遇到了一個名叫何典的奇人，此人業余從事古文字研究，而且通曉醫術，對藝術和世事也多有獨到深刻的洞見，堪稱真正的“異人”甚至“高人”，其存在讓河灣的魅力增加了許多。當傅亦銜在山頂上看到一個可供讀書、談經和靜思的草寮時，“內在的向往正被強烈地撩撥起來”s，那種古代高人的隱逸情懷油然而生。他向朋友夫婦表示，草寮的事情就交給他了，但這得等到他退休之后。

然而世事無常，一個偶然的情感事故，導致了朋友夫婦美滿姻緣的破碎：善良、天真而缺乏判斷力的蘇步慧出軌于流行歌手“小木瀾”，愧悔交加，一病不起，最終在自責中離世。“出事后沒有責備她一句”的余之鍔痛心不已，決定離開這個傷心之地，去國投奔女兒，河灣面臨出手轉讓。見證了好友夫婦事業全過程的傅亦銜，因此警醒倍增，反觀自身，他痛悟到自己走到了一個人生關口，擺在眼前的是至關重要的抉擇。經過一夜思索，“正走在副局長的路上”的他毅然決定辭職，接手河灣，繼續朋友的事業，安頓自己的后半生。

“人這輩子就像一條河，到時候就得拐彎。”t這是主人公在已過中年時的一個“拐彎”，一個不可能回頭的告別——與城市，與工作單位，與城里所有人際關系，尤其是與自己曾經的摯愛；而唯有“拐彎”，才有望沖破膠著不堪的人生迷局。

許多年前，張煒在一篇著名的《融入野地》中描繪過自己的哲思和理想：“城市是一片被肆意修飾過的野地，我最終將告別它。我想尋找一個原來，一個真實。這純稚的想念如同一首熱烈的歌謠，在那兒引誘我。”u而今天，傅亦銜奔著這一切來了。河灣，一個安寧與溫情、具有母親氣質的棲息地，一個水草豐美、魚蝦跳躍的所在。這河流的拐彎之處，富含積蓄，生機盎然，正如作家當年描述的那樣：“無數的生命在騰躍、繁衍生長，升起的太陽一次次把它們照亮……當我在某一瞬間睜大了雙目時，突然看到了眼前的一切變得簇新。它令人驚詫，感動，詫異，好像生來第一遭發現了我們的四周遍布奇跡。”v傅亦銜相信自己會在河灣野地里找到自己的“原來”和“真實”。接手河灣幾天后的一個晚上，他就在山頂那個草寮中試著住下了。這一夜他幾乎未眠，靜心諦聽天籟，身心仿佛與大自然融為一體，既感受了許多，又思索了許多。

《河灣》是一部思索之書，一部抉擇之書。主人公傅亦銜身上較多地疊印了作家張煒的家史與心史。他的故事很難說與作家本人有所吻合，但這個人物，可能是張煒作品中最接近作家自我的一個。值得重視的是，主人公最終實踐了張煒的夢想，告別城市，皈依了河灣野地。

五、“栽活一棵樹”的信念

但是，作家當年的“融入野地”，與傅亦銜今天的經營河灣，是不同的。如果說前者是寄身于城市里的作家的一種理想，那么后者則是實實在在的下半生的著落；一個是心靈出走，一個是精神重建。但無論是作家還是傅亦銜，都深知：這個世界的嘈雜與混亂，肯定會長期持續下去，那么，剩下的問題就是盡最大可能建立自己的秩序，過好此后余生。

一部《河灣》，通過家庭這個小的切口，展示了當下知識分子普遍存在而且日益深重的迷茫和痛苦，以及一部分人的覺醒與抉擇。歸根結底，小說講的是作為智識階層之一員的主人公對都市生活日益厭煩的故事，是在生存空間被不斷侵蝕、個體權利被殘酷剝奪的時期，一個人內心如何焦灼、掙扎和反抗的故事。選擇在野地河灣落定自己，并非主人公一時之浪漫。盡管好友夫妻一度向他展示過田園生活的自在與純美，但他深知危機無處不在，無時不在。他已決意迎接最艱苦的考驗，做好了人生下半場的最壞打算。辭職時，一向對他關愛有加的女上司勸他不要魯莽行事，“千萬別頭腦發熱做莊園夢，山巒啊河灣啊，那不過是一紙和約的事，政策方面要改變也就一夜之間。工薪失去、醫療保險沒了，到時候后悔都來不及。”但他去意已決：

我全都想過了。我對某些地方不踐約的無恥和無賴早已習慣。我是從流浪之路上走來的一個少年和青年，一無所有，唯靠荒野。河灣失去的那一天我仍然會活下去。這不是虛擬的悲壯，而是切實的計劃。w

傅亦銜的這一倔強之舉，無疑是家族先人血脈里不屈精神的強勁延續，是父親靈魂里“少年的閃電”在他心頭擊濺起的石火電光，也是曾經的流浪生活賦予這個男子漢的孤勇。接手野地河灣的經營，其實并非輕松事情。此前，經濟基礎雄厚的余之鍔在種樹植林方面花掉了大部分積蓄，他的壯舉是要解決荒山頂上的植被問題。這里有開天辟地以來就存在的一塊“禿斑”，因為缺水而寸草不生，可以說是最難啃的硬骨頭。為了解決水源問題，余之鍔夫婦找專家勘探，用炸藥破巖，硬是引來一股清泉，運來土壤，栽下了三棵樹。他們第一年的愿望是確保這三棵樹的成活，但相信堅持二十年三十年，這塊禿斑便會從地球上消失。傅亦銜由于財力不足，接續這份事業困難更大，但他有足夠的決心：“每年至少也會栽活一棵樹，而且要一直栽下去。”x

這樣一棵樹之于荒山，之于整個世界乃至宇宙，或者之于傅亦銜本人，究竟有多少實際意義呢？在此，一棵樹的成活與否，實際上成了這個頭頂有“雙毛旋兒”的倔人的意志力的體現，是理想和信念的象征。這當然也表明了他與濁世決裂，與強權絕不合作的立場和決心。而這一切，對于被欺辱被圍剿被戕害的知識分子而言，難道不是至關重要的么？

堅守自我，雖敗猶榮；隨波逐流，則只有沉淪與潰敗。終于在河灣里安妥靈魂的傅亦銜，還起意要好好寫一本書。那是他的家族史，萬萬不能忘記的過去。讀完整部作品，會意識到故事本身漸成隱喻。

最后，還要回到小說開頭關于“異人”的論說中。在河灣，那個堪稱真正的“異人”甚至“高人”的何典，對傅亦銜的所作所為深表贊同，他必將成為傅亦銜新的同道與密友，兩個人的攜手將使“孤勇”不孤。而有沒有這樣的支持，會是大不一樣的，所以作品留給我們的余音并非絕望。當然，未來恐怕是非常艱難的。也正因如此，在究竟誰是“異人”的問題上，故事最終有了反轉：那孤高標世的絕色尤物還算不上，而這頭頂有“雙毛旋兒”的男子漢才是真格的。

注釋：

abcdeghijlmnopqrstwx張煒：《河灣》，花城出版社2022年版，第92頁、第31頁、第3頁、第7頁、第8頁、第34—37頁、第290頁、第149頁、第32頁、第235頁、第169、第308頁、第179頁、第174頁、第317、第192頁、第198頁、第360頁、第358頁、第357頁。

f張清華：《歷史的巖壁和它的回聲——讀〈家族〉》，《理論與創作》1996年第3期。

k〔美〕維克多·弗蘭克：《追求意義的意志》，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2021年版，第87頁。

uv張煒：《融入野地》，《上海文學》1993年第1期。

（作者單位：煙臺市文學創作研究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