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體性”海洋形象的書寫與建構

2022-12-29 00:00:00吳光宇溫奉橋

百家評論 2022年5期

內容提要：報告文學家許晨的“海洋三部曲”系列作品，建構了具有“總體性”的海洋圖景。這種“總體性”意向，既關涉報告文學文體內部內容與形式的張力，也是作家主體以歷史、現實、未來的超越性視角對“當下性”世界與時代精神的觀照。通過重新溝通歷史與現實、個人命運與共同體、世俗與超越等諸多命題，在報告文學內外通過宏大敘事，構筑內容與形式、局部空間與整體超越、客觀存在與主觀價值、作家與人物、讀者互為對象又辯證統一的有機世界。“海洋三部曲”不僅為國內海洋報告文學的發展開辟了道路，還為參與講述“中國故事”、書寫“中國氣派”的文學實踐提供了方向。

關鍵詞：許晨" 報告文學" 總體性" 海洋三部曲

許晨是近年來涌現出的具有重要影響力的報告文學作家，其報告文學創作題材廣泛，涵蓋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社會生活的諸多領域，憑借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使命感闡釋世界與中國、傳統與現代之關系。從其創作譜系來看，以文學實踐攝取、留存時代影像，并突出其“報告—新聞性”的介入效力，及時向文化大眾群體傳布時代精神，擔負起報告文學的道德力量與社會潛能；同時，以“史詩”型創作接榫集體經驗、公共情感與個人記憶，依托各文體技法互滲的文本操演，著意于從歷史的延續與新變中提取出具有內驅力的人文寄托與意識形態，將個人重新編織到當下社會秩序符號性的整體。許晨以審慎整合“報告的文學”與“文學的報告”雙重維度的文學實踐，從形式歷史與社會歷史交互闡釋的位置上不斷開拓報告文學進入新的文化場域，參與講述“中國故事”、書寫“中國氣派”的進程。

一

文學作為一種指意或話語實踐方式，并非自然、透明化的工具，生產者主體對各項差異化文體的取舍，既關聯著其對于文學形式與內容功能上的認知與想象，又和生命經驗與自我認同密不可分。對于許晨來說，為世界賦形、賦義的報告文學是開掘歷史與建構現實的象征空間，亦是生成作家主體的動力場域。其實早在1988年發表紀實性《任輔臣和中國團》以前，完成工人、創作員到軍隊宣傳股長職業角色轉換的許晨已有詩歌、散文發表經歷，直到1987年才在作家王愿堅的影響下，逐漸向報告文學領域拓展。這種文體道路的選擇與堅守不僅依靠外界的觸動，更重要的是他長期對新聞報道、文學創作兩種實踐經驗的反思與自我定位的結果：一方面，部隊宣傳工作經歷培養了許晨視角的廣闊度、采訪的專業性和工作的“戰斗性”，尤其對新事物的敏銳感知力和參與時代改革熱情，a一以貫之寫作生涯，推動其立足于國家、社會、時代的高度，以“深入火熱生活、采訪寫作改革開放滄桑巨變為己任的報告文學作家”定為自己的寫作位置b；另一方面，在詩歌、散文寫作訓練中博采各文體之長，“雜”既是許晨創作報告文學的策略，同時也被視為一種批評標準：“報告文學作家要當一個雜家，不僅要有小說家寫人物、講故事的能力，還要有詩人的語言和激情，散文家的描繪、抒情功力。最重要的是，要有思辨精神，要努力成為寫作對象的專家，作品能提煉出問題，還要有解決問題的思路和暢想”。c由此觀之，報告文學之所以能夠成為聯結作家與世界的中介，在于許晨所倚重文體內部的“形式”與“內容”的契合，兩者構成了互為指涉與循環的裝置。

作為一個獨立文體門類，“報告文學”得益于“新聞通訊”的發展需要，自上世紀三十年代由左翼文學者引入中國文藝界，受“大眾化運動”主張文學語言“口語化”的影響，其體式以保持“口語化”/“體式化”矛盾張力為基本條件，d通過語言內部的突破與體式自覺，以“有經有權”的方式告別邊緣文體身份、建構其自身的合法性，與其他文學構成對立又統一的關系。隨著近百年歷程中眾多創作實踐的涌現與相關研究理論的發展，報告文學在技法的規范性、邊界外延的模糊性等方面雖仍存在諸多爭議，但由概念結構的不穩定、文學語言的持久辯證而生成的相對開放性空間，恰恰是這一文體在形式層面所具有的活力與潛能。通過將“真實”作具體、差異化地表達，彰顯文體本身內容層面的政治性、時代性與人民性等要義。

意識形態導向作為報告文學文體形式的內容，其內在于語言結構、修辭規約之中，同時也關聯著文本內外的現實生產制度。新世紀以來，邀約創作與組織化創作成為報告文學最主要的生產方式。e此類創作潮流同樣體現在許晨同期長篇報告文學序列中：《真情大援川》《一個男人的海洋——中國船長郭川的航海故事》《耕海探洋》《山海閩東》等，均屬此類作品。不僅是許晨的長篇創作，此類邀約與組織化創作而成的主旋律鴻篇巨制更為重視核心價值觀、社會意義的生產和流通，常常帶有政治元敘事的色彩，如報告文學中的“宏大敘事”傾向，曾被研究者指摘為有損新聞性、批判性文體特征、戕害作家獨立性品格、使報告文學進一步邊緣化的“洪水猛獸”；f亦有研究者將其界定為“以反思與批判的視角藝術化地直擊現實中具有熱點與焦點意義的重大事件、人物和問題，關注大眾生存與命運，審視文明的進程與缺失，”g其特征是不囿于局部的個別性即時報告，而是以講究合力與連鎖反應的事件為介面，由此呈現全方位的思考。二者都以“宏大敘事”具有批判性作為價值判斷的前提，但從文學表達與具體時代語境、社會實踐相互賦形的關系來看，“宏大敘事”也展現了將文學生產形式轉化為內容的維度，與“內容”處在高度同一狀態的作家主體并不必然選擇批判眼光，而是從對社會整體與局部的辯證思考中，將社會實踐、公共生活的形式作為認知—闡釋對象，釋放出建構總體性生活樣態的文化政治能量，這在許晨的“海洋三部曲”中有著更為明晰的提示。

二

許晨最獨特的貢獻是以報告文學的形式，完成了對現代海洋中國形象的建構和書寫。中國文學關于海洋的書寫最早見于《山海經》，但整體而言海洋在中國文學中的形象一直模糊不清，缺乏情感上的親近感，更缺乏體驗性，是一個“只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的“他者”，因此，中國文人對海洋的描寫多采取遙望性、想象性視角，缺乏真正的體驗性情感投射，因而，在中國傳統文學作品中，海洋只是一個空洞的、模糊的文學形象。海洋之于傳統農耕文化而言，具有一種天然的異質性和陌生感，本質上這與古代中國主要是一個內陸國家且長期存在“大陸中心”的幻象有關。“中國久遠的歷史缺乏對海的了解和開拓”h是一個不爭的事實。事實上，對海洋的不同體認方式，也反映著不同的文化心理。

長期以來，“海洋中國”作為一個龐大的能指，其概念及形象建構也隨著不同學科研究者在價值闡釋與文化論辯中擺蕩，反映在文學創作領域，已有小說、詩歌、散文諸多成果從人類、社會、自然、生態、空間等多元角度展開書寫與想象。2012年起，許晨主要轉向從事海洋文化研究與創作工作，通過深入生活、扎根海洋體驗，整體性視角和總體性認知，以“海洋三部曲”（《第四極——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一個男人的海洋——中國航海家郭川的故事》《耕海探洋》）為代表的頗具個體性特色的海洋敘事，為現代“海洋中國”形象建構與報告文學的聯動尋找新的路徑，具有重要的開拓意義。

從確定寫作對象、采訪相關人物、參加科考工作、整理歷史材料到作品發表出版，“海洋三部曲”的創作前后歷時七年之久。較之其他文體形式的海洋文學創作，這一長篇系列以長時段的海洋空間中的人民意志與精神圖景為核心，在時空結構、人物刻畫方面更為明確地把海洋這一自然空間內嵌至總體性的歷史—社會結構中，并將其轉變為社會公共生活系統的內在構成性要素，通過再造與之相關的歷史記憶、擘畫新的共同體與能動的主體，建構了客觀存在與主觀價值統一的有機世界。

海洋空間內在意義秩序以英雄人物群像與時代之間的同構性為內在支撐。來自真實生活世界的人物、事件作為報告文學作品的原始質料，經由作家提取、剪裁以及整體性觀照才被許可進入文本世界，“文學的真實”地摹寫典型人物與環境體現著許晨對人之主體性的理解、集體意志與個體化響應能夠同頻共振的追求。英雄人物所具有的主體性并非天然具有，“只有當個體對自身所處的社會位置獲得一種自覺的認識，據此構想整個社會世界并賦予自己在其中所處的位置以某種意義時，他才能成為自覺自為的主體”。i在《第四級——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中，無論是總指揮劉峰，黨委書記劉心成，科研專家徐芑南、朱敏，潛航員葉聰、唐家陵、傅文韜，還是船員竇永林、冷日輝、李永玉等都作為海洋共同體的成員，是一類具有普遍性的英雄人物，他們共同構成了作品的主人公，承擔著為作家所認同的時代精神與核心價值觀賦形的功能。

文本世界交融并織的個人成長史與國家海洋科技發展史，在還原人物主體生成并獲得成長的過程中，也展現了“歷史”本質的成長，最終通向重建客觀存在與主觀價值統一的有機世界。許晨以“蛟龍”號為中心，對公共空間與私人空間進行了重新規劃與賦義，使之構成彼此相對獨立由相互呼應的單元空間：一方面，他將自然地理意義上的“海洋”空間轉化為一個建立在人類命運共同體思想與意志基礎上的歸屬于人民國家形式的社會空間，既內在于國家形式與組織形式中，代表總體性世界的縮影。寓居其間的個人之于共同體需經由信仰與實踐的統一認同或轉變后才能成為主體，如第一副總設計師崔維成為全身心投入科研辭去702所所長職務而擔任副所長，總裝聯調負責人胡震拒絕年薪百萬總經理職位、報國科研，由黨委書記劉心成發起“沒有單位，只有崗位”的動員、增強了海試團隊成員的凝聚力等人物故事指向主體能動性與共同體的整合力、局部之變與整體超越之間的聯系。

另一方面，家庭單位的交往方式也被容納至國家集體意志，或突出非常規的“危機時刻”中人物的抉擇與共同體制造轉機的方式，在幾次關鍵性潛海試驗中，負責后勤服務的船員李永玉的母親離世、聲學設計師朱敏的妻子臨產、潛航員傅文韜的父親重病、船長竇永林的母親摔傷住院、實驗部船員冷日輝的父母遭受失火重災……這些主體都選擇以自發性的實際行動將“舍小家保大家”與“祖國利益高于一切”信念具象化，也在共同體的理解與幫助下解除了個人性與集體性的危機；或突出家庭成員在維護主體感覺與共同體意志保持統一性的作用，如現場總指揮劉峰在接受任命后不安、動搖的心理由“深明大義”的妻子開導。在這種空間格局中，以家庭為代表的私人空間的合法性無法獨立獲得，有待主體將家庭傳統倫理與時代、社會所召喚美德相融合，因此往往與共同體視域中的公共空間構成二元性張力。

區別于以海洋科技工程為描寫對象的兩部作品，公與私的緊張狀態在《一個男人的海洋——中國船長郭川的故事》中得到消解，海洋人物郭川與“郭川精神”的書寫建構不再以人民國家的某一實在社會共同體為中介，而是以凡樸個人作為先進典型，直接向讀者展示“平凡的兒女”也是“人民的英雄”。從某種程度上看，這部作品更像是一部有關海洋英雄的“史詩”，以勾勒郭川的生命歷程、重要事件與成就為中心，通過借助日記、書信、博客、錄音、訪談記錄、新聞報道、活動影像等材料，并調動第一人稱與第三人稱交替、倒敘等敘事方法，形塑了超越時代與個人的“集體化的主體”。英雄形象力求多元立體，許晨憑借豐富的創作經驗，持守文體本身的非虛構標準對一手材料進行剪裁與取舍，將微觀視角與宏觀敘事進行聯合，避免一體化的敘事視角遮蔽人物的豐富性，還原了日常生活世界郭川的個人特質與不同身份：飛行器控制專業出身“理工男”，愛好音樂、攝影、鑒畫、寫作“文藝大叔”，喜歡做紅燒牛肉、深愛妻子的丈夫，去幼兒園接送孩子、開家長的父親……這個“斜杠中年”“六邊形戰士”與執迷帆船航海事業的探險家郭川最終統合為在歷史中成長的“英雄郭川”形象。

對婚姻、家庭、學習、娛樂和休閑等平凡的生活情境的描摹，并非失焦于靜態的“日常生活世界”以及突出單一個體的優先性，文本中的“典型人物”不是空洞的“能指”，始終是一個基于真實人物、再由文學話語生產出來的可向共同體開敞并關乎人民發展、人類命運的主體形象。正如史詩中的英雄也不是獨立個體，“史詩的對象并不是個人的命運，而是共同體的命運”。j在回顧自己的創作過程時，許晨指出：“從小時候開始寫，以他的人生故事來體現性格的養成，也寫到他經歷的幾次選擇”。k無論日常生活還是海上生活，其視覺重點在于從高處返歸人性的起源或本原，關注平凡如何孕育崇高，思考并闡釋環境與個人內在精神的關聯、事件與主體行為相互影響的動態作用，目的是從人的存在價值與生活的整體性上把握歷史與社會的本質，進而揭示現實發展的趨向。

同時，作品也截取了不同網友對于郭川的正反面評價，面對“不顧家庭”“追逐名利”“何以作為英雄”的諸種爭議，在許晨看來，網友“只是對帆船航海缺乏了解、缺乏正確的認識，沒有踐行正確的世界觀、價值觀、人生觀罷了。這就需要我們的社會科學家、文學藝術家和理論工作者去說明、去教誨、去苦口婆心地引導”l。作家在文本中直接顯露自己介入現實的使命與強烈的問題意識，試圖以回應、解決這些爭論，將郭川的傳奇歷程、奮斗精神化為點亮人民公共生活領域的航標燈，重新激活普遍性與具體性的文化政治：郭川“是一個深深愛著家庭和妻兒的孝子、賢夫和可愛的父親。正因為這種摯愛，他才一次次離家遠航，去追求人生的夢想和祖國、民族的尊嚴。也正因為如此，他才獲得親人們有力的手臂和溫暖的懷抱”m。這不僅是郭川妻子肖莉所認為的一個“相親相愛的家庭”，更是許晨所要強調的兼具普遍性與具體性的“英雄的家庭”。家庭及其生產的私人生活由觀察者的自我經驗與集體性話語的覆蓋而賦予意義，公與私在此構成了一種“互惠”結構：作為社會結構中的子單位、公共生活系統的內在構成性要素，家庭本身也承擔著對主體動員、啟蒙，助推主體走向海洋空間完成改造世界的義務。私人領域中的郭川與海洋空間中的“瘋子”郭川、“抑郁癥”郭川、硬漢郭川、奇人郭川，都是郭川整體的一部分，最終仍要回歸到主體形象的內核——當代“殉道者”，并提煉出可以播散、復制、受人民認同的“郭川精神”。建基于許晨對兼具“普遍”與“具體”的總體性世界的追求，通過“異質傳記”式的報告文學書寫，真實的海洋人物及本事最終也以真實可感的“典型人物”郭川形象及敘事文本活躍在讀者的精神世界。

三

強烈的讀者意識是許晨報告文學特征之一，其內在訴求為滋養讀者情感世界、加強公共群體認同感。本雅明曾以“講故事的人”概括善用圍爐夜話重塑族群意識的能人，強調其經驗修復能力，以及在動情氛圍中施展教誨，引出時間的辯證。n講故事并非小說專利，抒情亦非詩歌獨享，甚至在非虛構文類領域，客觀報道人、事為主的新聞通訊近年來也有借用口述實錄、日記體等形式、引入主觀情感經驗推動傳播影響力的案例，o而中國的報告文學在誕生之初早就憑借“口語化/體式化”的辯證統一，靈活博采各文體技巧為敘事達情開辟了道路。有著強烈文體自覺的許晨，在八九十年代之際創作的軍事、體育等題材的長篇報告文學多采用副標題設置“陷阱”的方式挑戰大眾閱讀期待p；以倒敘手法由“果”返“因”，引導讀者從現實世界重回“歷史現場”；在情境還原中多插入主觀議論，召喚讀者與陷入戰爭危機中的英雄與人民共情共鳴，以培植介入型感受力、再造“想象的共同體”。在延續上述手法的基礎上，隨著寫作對象與題材范圍的逐步擴大，以及對各階段社會現狀、時代精神的深入思考，其在“海洋三部曲”中以雙重性時間裝置建構了記憶網絡與情感場域以迎接讀者的“在場”。

“海洋三部曲”糅合了作家主體的現實關懷與“史詩”抱負，將報告文學文體“夾敘夾議”的形式巧妙地分化為現場感與歷史感并重的雙線章節結構：之一《第四級——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以單章記錄作家本人科考經歷與所思所感，雙章以借鑒結合文學與長時段的內外史結合技巧，融入日記、報告、書信、詩歌等材料，書寫“蛟龍”號研發試驗成員的先進事跡與奮斗精神；之二《一個男人的海洋——中國船長郭川的故事》聚焦“中國·青島”號單舟單帆航海家郭川失聯事件，以記錄郭川的搜尋、紀念活動構成單章敘事線索，雙章由郭川環球航海事跡回顧及個人成長史構成；之三《耕海探洋》的單章為作家參加綜合科學考察船“科學”號出海的遠航日記，雙章以中科院海洋研究所沿革為中心，展現中國航海科技人員先進事跡與奮斗精神，從超越民族主義的全球眼光及文明史視野輻射中國海洋觀念與海洋科技發展歷程。整體觀之，各文本的單章內容體量更小，敘事節奏放緩；雙章內容體量較大，敘事節奏加快。二者交替的結構打破了一元化的線性敘事時間，將現實事件的順序時間嵌入歷史記憶的洋流中，以激發讀者關于“共同體之過去的無數回音和潛在情感”q，并形成對當下現實世界的思考與認同。

以“蛟龍”號與“科學”號海洋科技工程為寫作對象的兩部作品里，許晨將歷史化的海洋—國土觀念、譜系化的海洋科技建設嵌入長時段的舉國體制、民族復興、全球體系、地緣政治格局，使海洋被改造為世界性的話語生產空間與主體交往空間，容納了人類在歷史與現實中的抉擇與期許、困境與超越，如《第四級——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中的徐芑南、崔維成，以及《耕海探洋》中的童第周、曾呈奎、鄭守儀、毛漢禮等科研專家主動放棄國外的生活、利益與榮譽，為了科技創新、民族未來而毅然歸國等，既與作為現代海洋前史的創傷性集體記憶形成循環參照，又為第一人稱視角呈現的當下海洋科技建設、個人命運與國家發展進程提供言說的合理性。時間在此外化為一個二元性統一體，即“當下”的合法性不僅在于其本體“真實”地代表社會繁榮發展的現實，作為非同質性時間序列的“此刻”，還依靠自身不斷重返、反思“歷史”，繼承并反復調用過往的記憶、經驗與結果，必須將“否定”包含在“當下”的內部，才能在“斷裂”和“延續”的張力中確立新的辯證統一體，而現代時間敘事模式的處理也對應著海洋空間中情感秩序的生成。

多位評論家為“海洋三部曲”撰寫的序言中，或依據創作經驗、或從閱讀效果出發，直接點明許晨的人文情懷及其作品蘊含的感染性與情動力，這種“情感標簽”也為讀者后續調動生命經驗進入文本世界提前搭建了通道。三部作品在內容上均以動人心弦的海洋故事編織了幾代科研專家的精神圖譜與海洋英雄的情感網絡，但從文本生產的角度來看，報告文學作品也是將英雄事跡二次化敘述與口述材料再文本化的產品，作家主體在接受、制作、再傳播過程中常顯身于文本中，使用以主觀情感意志對書寫客體進行觀照的情感敘事，并借用其他情感意向性文體的敘事形式進行文本編碼。如日記內容與形式的征引在位置、比重與指涉性上有著不同的功能區分：《第四級——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中分別在第六章結尾處截取“向陽紅09”船船長竇永林早年日記片段、第十章插入作家參加“海試大學”講課的日記。其中前者并不攝錄具體實事，而是作家有意擇選書寫客體相關材料后，以情感片段突出時間流中人物真實情感的“常”與“變”——回憶1984年秋開始當海員的初心與希冀、記錄2005年成為船長后的遺憾與不悔，并自然引出后續“忠孝不能兩全”的情節，以強調竇永林“舍小家保大家”的精神追求。《一個男人的海洋——中國船長郭川的航海故事》中分別在第四章“‘抑郁癥’郭川”中節選有關沃爾沃環球帆船賽的56篇日記、第八章“奇人郭川”中引用北冰洋實際航行日記，在事與情的發展脈絡追蹤中生動呈現郭川不懼艱險的精神品質與勇闖海洋的傳奇人生。而《耕海探洋》直接以作家“公開日記”作為7個獨立章節記錄作品寫作緣起、出海經歷，日記體的形式外在不僅發揮為報告文學真實性、記錄性增值的作用，另一重功能則是強烈的表現性與指涉性，即形塑了一個通向讀者大眾的“表現性主體”。這一主體不單是參與者、記錄者，同時成為報告文學中的中心人物，即第一人稱敘事的“我”在參訪、科考時空中的所見并非自足的事物見聞，“我”和閱讀這一作品文本的讀者都是在觀看中獲得某種成長，因此其意義在于如何立足當下位置，以敘事者自身為中心，來闡釋、賦予歷史與現實的關聯性，同時這種關聯性又能夠以可視化的感情為中介投射、教化讀者主體。這就不難理解日記中為何反復出現的“親愛的讀者你們知道嗎”等召喚修辭與看似冗長的回憶與感想。作家借用日記的形式在作品整體結構中將自我與書寫客體同時對象化，并呈現了描寫對象對作家精神世界的影響與改造，在史與實、事與詩的網絡中引導潛在讀者的閱讀效果、立場選擇、價值判斷。

隨著海洋世紀的到來，國家提出“海洋強國”戰略，“海洋”世界的建構成為關涉人民命運共同體發展的經驗空間。許晨以報告文學作家的使命與擔當，投身海洋科考、體育競技、社會事件一線采訪、創作與研究中，通過文學創作展現制度體系、科技建設、海洋資源、地方實踐的互動過程，記錄海洋社會架構與人類情感、觀念的變遷軌跡，介入當代中國人對海洋空間的認知與想象，其“海洋三部曲”即是多年來的成果結晶。他以總體性的美學理念與話語實踐抵抗機械摹寫現實或“去政治化”的中產美學范式寫作等文學現狀，重新溝通歷史與現實、個人命運與共同體、世俗與超越等諸多命題，并在報告文學內外通過宏大敘事構筑內容與形式、局部之變與整體超越、客觀存在與主觀價值、作家與人物互為對象又辯證統一的有機世界。傳布時代精神是許晨從事報告文學實踐的內驅力，他關注時代精神所具有的文化能量，時刻留意讀者對象的接受與認同；同時，時代精神也不僅是作品所傳遞的具象內容，還體現于作家主體自身的行動實踐上，他從“實然世界”的“當下”出發，一面轉譯“傳統”、把握歷史發展的規律，一面探索客觀存在的本質并嘗試構造具有超越性“應然世界”。從許晨身上我們看到了一個作家對主體經驗和社會現實的雙重超越，他為當下書寫“中國道路”、展現中國文化主體性提供了有益方向。

注釋：

a王愿堅：《筆墨當隨時代——讀許晨的報告文學〈居者有其屋〉》，《王愿堅文集》第5卷，春風文藝出版社2018年版，第253頁。

b許晨：《第四級——中國“蛟龍”號挑戰深海》，作家出版社2016年版，第334頁。

c許晨：《報告文學是時代的“輕騎兵”》，《齊魯晚報》2018年9月9日。

d李瑋：《論20世紀30年代文學語言“大眾化”與“報告文學”文體的發生》，《文學評論》2011年第6期。

e李朝全：《現象·思潮·問題——21世紀二十年報告文學創作綜概述》，《南方文壇》2020年第6期。

f范培松、程桂婷：《宏大敘事與報告文學的邊緣的邊緣》，《福建論壇·人文社會科學版》2010年第1期。

g王暉：《關于當下報告文學狀態的思考》，《文藝爭鳴》2006年第6期。

h王蒙：《勇者樂海》，2011年10月22至23日，在第二屆“科學·人文·未來”論壇的演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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j〔匈〕盧卡奇：《小說理論》，商務印書館2012年版，第59頁。

k許晨：《每天和英雄心靈對話》，《半島都市報》2017年4月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