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大憲章》最初只是一部已有封建契約和特權的集成,后來卻被看成英、美等國自由與憲政的起點。這一情況的出現,可以歸因于后世對它的各種目的性詮釋。在各種詮釋模式之中,有兩種影響最大,分別是英國法學家愛德華·柯克主導的法學取向和以史學家威廉·斯塔布斯為代表的憲政史學取向。柯克在17世紀時對《大憲章》作了全新解釋,使《大憲章》成為反對斯圖亞特王朝君主專制的思想武器。到了19世紀,斯塔布斯等人將《大憲章》納入英國憲政主義傳統的敘事模式之中進行詮釋,為英國所取得的成就提供歷史的背書。無論是柯克還是斯塔布斯的詮釋模式,都是在以自己的方式回應時代需求,都體現了“古為今用”的價值訴求。
關鍵詞:《大憲章》;詮釋模式;法學闡釋;憲政史學;時代需求
中圖分類號:K561"""""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2)03-0071-10
長期以來,中西學界在提到《大憲章》的時候,通常將這份經典文獻視為英、美自由與憲政的源頭。這一種觀點似乎成為一種主流的觀點,在大眾媒體之中,這種看法也有一定的影響。然而,這部文獻最初只是一部古已有之的封建權利的匯編。強調封建權利的文獻何以成為所謂自由、憲政的“起點”?這一現象的出現,與英國法學家愛德華·柯克(Edward Coke)和歷史學家威廉·斯塔布斯(William Stubbs)的詮釋有著直接的關系。本文試圖在學界已有的基礎上①,對這兩種詮釋進行梳理,并探尋其背后的邏輯。
一、《大憲章》的出臺
1066年的諾曼征服之后,法國的諾曼底公爵威廉(William I)在英國建立了一個強大的封建王權。與歐洲大陸的那種“我的附庸的附庸,不是我的附庸”[1]146的體制不同,威廉一世通過種種有力措施,建立了一個“我的附庸的附庸也是我的附庸”[2]346的封建依附體制,在這個體制之中,英王地位遠比歐陸各國君主的地位高,但是封建貴族仍對王權有一定的限制力量。這種體制,是一種封建法權體制。在這種體制中,國王和貴族之間并不是簡單的命令和服從的關系,而是存在一種約定俗成的制衡機制。國王和國內的大小貴族都有各自的權利與義務,這些權利與義務構成了一種互為條件的“效忠—保護”體系。如果有一方不遵守約定,另一方就可以提出異議,甚至單方面宣布解除封建義務。不過,由于這種體系中的很多規定只是一種慣例,是基于各方對傳統與慣例的認同,而沒有形成文字,所以一些君主往往會有意無意地越過這一條界限,削奪貴族所享有的權利。例如在征稅問題上,約定俗成的原則是稅收固定原則和增稅需要協商原則。而《大憲章》頒布之前的英國君主“無地王”約翰(John I)卻是一個不斷突破原有界限與原則,屢次挑戰貴族們忍耐底線的君主。
這位約翰王,被公認為英國中世紀時期最不堪的一位國王,在他之后,沒有任何英國國王再用約翰這個名字。他繼位之后,因為和法國對英王在法國的一些領地的歸屬產生了矛盾,最后雙方于1202年兵戎相見。結果在兩年戰爭之后,約翰王將前任英王在法國的領地差不多全部丟掉。約翰王不甘心,此后和法國進行了十年戰爭。為了籌措戰爭經費,約翰王在英國巧立名目,橫征暴斂,增加稅收,導致民怨沸騰,一些貴族起兵反抗。同時,約翰王還一度和教皇交惡,導致教皇曾經一度開除約翰的教籍。最后,約翰王不得不表示對教皇的臣服,從而暫時度過危機。1214年,約翰王再度和法國開戰,結果仍然大敗而回。回國之后,他還要應對那些反叛的貴族。1215年6月15日,同貴族們的實力相比,已經處于劣勢的約翰王雖然很不情愿,但是也不得不簽下了這份由中小貴族為他準備好了的《大憲章》。
《大憲章》一共有六十三條,其中除了個別條款,絕大多數都是當時上層社會一些約定俗成的封建契約。“它只是陳述了舊有的法律,并沒有制定新法律。從這一點來看,《大憲章》并不屬于未來,而是屬于過去。”[3]129通觀這份一共六十三條的《大憲章》,貴族們仍然認同約翰王“受命于上帝之英格蘭王”的神圣性[4]21,對其世俗統治的合法性也沒有異議。雖然在言辭上對約翰王仍然非常客氣,但是這些貴族保衛傳統權利的決心卻是非常堅定的。《大憲章》的主體就是強調保障貴族們已有的權利、限制王權肆意妄為的條款。不過,這些條款保障的只是那些貴族的利益,其中找不到任何保障普通民眾權利的內容。而且《大憲章》是一個標準的“城下之盟”,約翰王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以退為進,表面上接受了這一文件,但從其內心來說,他并不打算去執行這一文件。此后不久,他就通過教皇宣布廢止了《大憲章》。
這份文件在當時最為突出的價值首先在于把國王和貴族各自的封建權利做了比較明確的表述。在此之前,雙方的權利義務關系主要以慣例或是口頭的形式存在,相關的內容非常模糊。其次,從后來者的眼光來看,《大憲章》“從頭至尾給人一種暗示:這個文件是個法律,它居于國王之上,連國王也不能違反”[5]234。但是,這份文件究竟能否得到推行,貴族們的權利能否得到保證,在很大程度上還要看不同時期各派政治力量的對比和消長。在此后的歷史之中,《大憲章》被重新頒布多次,這充分顯示出各方力量對比的不斷變化,同時,也表明這一文件事實上并沒有什么神圣性,也沒有得到充分的重視。到了都鐸王朝時期,封建王權形成了對封建貴族勢力的絕對優勢,于是《大憲章》似乎就被社會各界遺忘了。甚至英國著名戲劇家莎士比亞(Shakespeare)在他所創作的戲劇《約翰王》之中,通篇都沒有提到《大憲章》這一在今天看來無比重要的文獻。那么,為什么后來這份文獻就具有了特殊的價值,形成了所謂“大憲章神話”[6]了呢?
二、柯克對《大憲章》的法學詮釋
《大憲章》重新進入人們的視野,并且被拔高、解釋成為英國自由、憲政的起點,首先要歸因于英國16世紀的政治家、法學家愛德華·柯克爵士對這部文獻所進行的解讀。在一定程度上,我們可以把柯克看作“大憲章神話”的始作俑者。
作為法學家,柯克著作等身,同時他的歷史知識也非常豐富,在寫作時,他經常引證歷史上的典故,以增強文章的說服力。柯克最重要的兩部著作分別是《判例匯編》與《法律總論》。后者是作者關于法律的一些評論,一共有四卷,其中第二卷包括了對《大憲章》的評論。在這些評論之中,柯克把《大憲章》解釋成為英國自由、憲政的起點。柯克在對《大憲章》進行解釋的過程中,不是單純地考慮其文本最初的含義,而是進行了有目的的詮釋。在這些詮釋之中,爭議最大的是柯克對《大憲章》中“自由民”的解釋。在《大憲章》之中,“自由”“自由民”等詞匯出現多次,根據上下文,以及這部文獻出臺的背景來判斷,“自由民”是指封建法權體系之中的各級貴族,而不是普通平民。普通平民是沒有力量去強迫一國君主簽訂一個城下之盟的。相應的,這里的“自由”,也就是各級貴族所享有的封建契約基礎上的各種權利,是一些普通百姓所享受不到的特權。丘吉爾(Winston Churchill)在論及《大憲章》之時,曾經指出:“‘自由民’是封建制度下的專有名詞,是否包括富有商人是值得懷疑的,構成國家多數人口的農奴或卑賤的階層就更不包括在內了……佃農受到周密的保護,可是他們是作為采地上合適而又有價值的附屬品,而不是作為王國的自由公民受到這種保護的。”[5]233美國學者吉爾·萊波雷(Jill Lepore)也認為:“從本質上說,‘自由人’就是貴族。”[7]不過,《大憲章》并沒有明確,也不可能說明這一點,因為“在中世紀,權利、自由和社會存在的每一種形式都表現為一種特權,一種脫離常規的例外”[8]381。也就是說,在中世紀的英國,權利、自由屬于特權,具有稀缺性與排他性,只屬于貴族階層是一種不言自明的慣例。然而,這種“不言自明”卻為后來在不同形勢下對這些概念進行更多的解讀埋下了伏筆。作為法律史專家,柯克對包括《大憲章》在內的古代那些與法律有關的文獻是很熟悉的,然而他卻有意把自由民概念進行了擴展,認為自由民就是全體國民,包括女性:“自由民應包含世俗和宗教上的人,自然和政治上的人,也應同樣包含農奴,因他們除了對領主外的所有人而言也是自由的。”[9]4
那么,柯克為什么要這樣做呢?簡而言之,是當時的人們反對君主專制的需要。從都鐸王朝開始,一種新君主制出現了。這種新君主制在經濟上推行重商主義政策,增強國家和王室的經濟實力,使英國國內的工商業和對外貿易都有了長足的發展;在政治上,推行君主集權,君主權力不斷擴張,不斷打擊貴族勢力,最后終結了中世紀時期各地大貴族各自為政、割據一方的局面;在宗教上,主張王室控制教權,強調王權的至尊地位,建立起了符合民族國家需要的英國國教體系;在社會層面,都鐸王朝也加強干預,注重解決貧困人口產生的各種問題,以穩定社會。總之,這種新君主制一度是適應形勢需要的。在伊麗莎白一世(Elizabeth I)時代,英國已經成為一個統一而強大的民族國家。也就是說,“新君主制”較好地完成了其歷史使命。這時,這種制度阻礙歷史發展的一面就逐漸暴露了出來。例如當時囊括眾多商品的“專賣制度”就引發了民間越來越多的不滿。然而,在斯圖亞特王朝時期,加強專制王權的趨勢不僅沒有停下來,反而進一步強化。當時,詹姆士一世(James I)謀求進一步擴大君主的權力,鼓吹君權神授,宣稱:“國王創制法律,而不是法律創制國王。”[10]119此后,專制王權和人民大眾的矛盾逐漸激化起來。正是在這種背景下,柯克開始了他對《大憲章》的“發現”式解讀。
柯克常年在英國法律界擔任重要職務。他一向主張普通法①是英國的最高法律,王在法下,國王不能僅憑主觀意志裁斷任何案件,這和詹姆士一世的理念產生了嚴重的沖突。雖然詹姆士一世于1613年任命柯克為王室法院首席法官,希望他能為己所用,但是柯克仍然不斷強調普通法的地位。1616年柯克被免去職務。1620年他成為國會議員,開始以普通法為武器,為國會的自由權利進行辯護,結果被判處監禁九個月。被釋放之后,柯克繼續鼓吹普通法至上、王在法下等觀念。
由于普通法在實踐之中重視傳統和已有的判例,因此,在和王權的斗爭之中,作為普通法學家的柯克十分注重對古代文獻的征引,努力尋找古代的憲法資源,相信能夠從中找到批判君主專制的武器。他曾經說:“我們現在來讀一讀那些古代作家吧,因為老田地里總會長出新谷子的。”[11]522同時,這種做法也非常符合英國人重視傳統的特點。于是,有限制王權內容但是表述又比較模糊的《大憲章》自然就成了柯克重點關注的對象。柯克著書立說,對自己的觀點進行解釋和推廣,在他的努力之下,人們又重新開始關注早已被社會所遺忘的《大憲章》了。柯克出于現實政治的需要,對《大憲章》進行了帶有建構色彩的詮釋,這一點為法學家所公認。法律史家迪克·霍華德(Dick Howard)曾說:“雖然《大憲章》很珍貴也很重要,但如果誰要主張一個講法語的國王向貴族所做的短暫承諾構成英國自由,以及后來的美國民主的基礎,那么還有許多工作要做。”[7]柯克所做的正是這種工作,他將貴族們所享有的自由等特權擴展到了一般平民。這種工作,使之占據了道義和法理的制高點。由此,經過柯克重新解釋的《大憲章》開始以自由、憲政源頭的形象出現在公眾面前。在柯克等人的努力之下,《大憲章》成了新興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的思想武器,在議會反對專制王權的斗爭之中起到了巨大的作用。1628年,由柯克等人起草并積極推介的《權利請愿書》②在議會獲得通過,并被時任英國國王查理一世(Charles I)接受,這是柯克政治生涯的最大成就。《權利請愿書》之中所體現出來的限制王權、維護臣民權利的精神,與柯克所解釋、倡導的大憲章精神是一脈相承的。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不是柯克“發現”了《大憲章》,而是英國革命發現了《大憲章》。
柯克的這種做法,后來形成了一種法律界乃至政治界人士經常使用的方法,被稱為“法律之擬制”[12]21,其含義是“法律上一種條文其字句未改,而其運用上已有更改之事實”[12]21。表面上看,這種“法律之擬制”的做法是在“發現法律”,實際上卻是在“創造法律”。這種做法早在都鐸王朝時期就出現過。例如,在伊麗莎白一世統治時期,政府不斷擴大貿易專賣的范圍,與民爭利,于是議會中的反對派便援引《大憲章》第39條的規定,即“任何自由人將不受逮捕、監禁、沒收財產、剝奪法律保護、流放或以其他任何方式受到傷害……除非通過合法裁決”[4]44-45,宣稱貿易自由也包括在這些自由人所享有的權利之中。斗爭的結果,伊麗莎白一世不得不退讓,取締了一些專賣公司。
雖然柯克對《大憲章》等文獻的解讀成功地為英國革命的合法性提供了依據,但是,這種詮釋模式也因其對《大憲章》一些核心理念的目的性解讀而受到了不少批評。與柯克同時代的學者羅伯特·布蘭迪(Robert Brandy)曾經談道:“愛德華·柯克爵士并沒有認真考慮當時正在使用的封建法,而是根據他的當代法解釋《大憲章》,而這是《大憲章》存在之時沒有聽說過的法律,這是過去和現在用古老的實踐和慣例解釋和混淆新法的人的技巧。”[13]5英國當代學者波考克(J.G.A. Pocock)也認為,柯克在英國古代的法律之中加入了許多原來并不存在的東西,而且“他總是過于熱情和極端地相信他正在主張的理由的正確性”[14]63。
如果說柯克出于反君主專制斗爭需要所進行的解讀是“大憲章神話”的起點,那么,在將這種“神話”傳播得更為廣泛的方面,受英國輝格書寫模式影響而出現的憲政史學敘事結構則起到了至關重要的作用,正是這種史學傳統,將所謂“大憲章神話”進一步合理化,并推進到更大的范圍之中。
三、以斯塔布斯為代表的
憲政史學詮釋取向
所謂“輝格書寫模式”,也可以稱為“輝格史學”,和英國歷史上的輝格黨有著密切的關系。英國是世界上最早形成兩黨制的國家。在英國歷史上,輝格黨和托利黨長期對立,互相攻訐。輝格黨站在資產階級和新貴族的立場上,主張君主立憲,反對君主專制和天主教,托利黨則以土地貴族和上層國教徒為核心,政治態度較為保守。在兩黨長期的斗爭之中,一些輝格黨的學者,開始把歷史當成一種工具來服務于現實政治的需要。輝格史學的學者們敘述歷史的出發點來源于現實需要,其歷史書寫帶有濃厚的工具性與目的性,要依托特定的歷史敘述來形塑人們的政治觀念與態度,歷史的客觀性不是他們關注的重點。
19世紀中期到20世紀初期,英國正處于維多利亞時代,“是英國發展的黃金時代”[15]146,國勢蒸蒸日上,日不落帝國日益形成,大英帝國的“榮耀”無人能及,并且成為世界上眾多國家模仿的對象。在這種情況下,人們不免會思考這個問題:自然條件、地理位置并不那么優越的英國何以取得這樣的成就?也就是說,這個時候的英國,迫切需要一種系統的、具有說服力的、標準化的理論來回答這個問題。
在論述這個問題的時候,輝格史學給出了一種答案,那就是從英國自身的歷史文化傳統中尋找答案。其主要觀點是,之所以英國在人類歷史上首先跨入近代社會,并取得一系列的成就,最關鍵在于政治方面,英國在近代最早建立了議會民主制。之所以這樣,是因為盎格魯-撒克遜民族一向有重視自由、重視法律的傳統。他們進一步提出,中世紀時期,保留了早期盎格魯-撒克遜民族傳統的英國人民在貴族的率領下與王權展開斗爭,形成了限制王權的現實與習慣。在這樣一種傳統的作用之下,英國于17世紀時發生了革命,之后逐步建立起世界上最早的代議制政體,這種政體不斷完善。在這種政體的作用下,英國于18—19世紀進行了工業革命,并首先完成現代化的轉型,這一切,看上去都是“順理成章”的。
這種輝格史學的解釋集中體現在牛津大學一些學者的著作之中。這些學者一方面受到“蘭克史學”①一定的影響,比較重視對檔案資料的使用,倡導以客觀公正的態度書寫歷史,但是另一方面,他們對英國的憲政體制充滿信心,并力圖以憲政主義為框架,以檔案資料為依托,搭建起一個具有解釋力與說服力的理論體系。這一派學者的集大成者是牛津大學欽定近代史教授威廉·斯塔布斯。斯塔布斯在一篇論文中曾經寫下這樣的語句:“現在的根子深深扎在過去之中,而且過去的任何東西對于愿意知道現在怎樣成為現在這個樣子的人來說,都不是已經死亡的。”[16]614這種理念其實與柯克如出一轍,只是學科角度不一樣罷了。
斯塔布斯畢生從事英國憲政史的研究與教學,著有《英國憲政史》等著作,建立了英國的憲政史學派,在英國學界地位非常高,其著作一度是英國研習歷史學的學生的必讀書。美國學者湯普森(J. W. Thompson)在其著作《歷史著作史》中評價道:“斯塔布斯為英國學者開辟的是一塊幾乎完全沒有開墾過的處女地,指給人們意想不到的豐富的手稿資料,為研究學問的嚴格方法提供了一個榜樣,在后來的學者身上留下不可磨滅的痕跡。”[16]615在他的一系列著作之中,斯塔布斯構建起了完整的憲政史學解釋架構。這種解釋模式將原本非常復雜的英國歷史演進道路歸結為一種比較簡單的線性模式,力圖構建起一個這樣的動態圖景:英國從中世紀開始,王在法下、議會主權就已經萌芽,然后,在各個階層的共同努力之下,這些萌芽逐漸成長為參天大樹。斯塔布斯認為,英國人民從古至今都有著一種追求自由憲政的傳統,英國歷史就是在這種傳統作用之下,走上了一條從絕對王權到憲政王權的道路。這條道路的正式起點,就是《大憲章》。在其名著《英國憲政史》之中,斯塔布斯給予《大憲章》以極高的評價:“《大憲章》是我們民族在意識到自己的民族身份后的第一次偉大公共行動。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之中,主教、律師等為了他的完善而為之奮斗了一個世紀。大憲章的條款是沒有體現出任何種族和血緣的差別的。這是一個民族一個生活時期的總結,也是一個新時期的起點。……整個英國憲政史只不過是對《大憲章》的評注,是對其條款的簡單注解。”[17]571在斯塔布斯等人看來,首先,《大憲章》的制定過程,就是盎格魯-撒克遜民族捍衛自由傳統的一個集中體現。那些起兵的貴族,為了捍衛自由,確保人民古已有之的權利,于是聯合各個階層,起來進行斗爭,最后成功地讓暴君簽署了《大憲章》,使之承認了“王權有限”“王在法下”等原則。其次,如何來確保這些原則能夠實現呢?斯塔布斯認為解決這個問題的,是“一個有代表性的議會”[18]346。這個議會能夠“代表這個國家的財富與智慧,能起草國王批準為法令的文件,監督他們的實施,這樣的實施不受任何干預”[18]346。到14世紀,富有追求自由權利傳統的英格蘭民族已經認識到,國王并沒有什么神力,沒有由各階層選舉產生的議會的批準,國王既不能修改或廢除法律,也不能征稅。此后,議會越來越能夠反應各階層人民的呼聲,并逐漸掌握了立法、財政等權力。隨著議會歷史的發展,英國社會各個階層的代表都進入議會之中,代議制成為英國政治的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則與現實,也成為英國民族性的一個象征。盡管事實上“《大憲章》中沒有提及議會,也沒有反映貴族以外的其他階級的利益,更沒有提出后來的那些偉大的口號。實際上,憲章只是心懷不滿而堅持特權的統治階級強迫國王補償損失的產物”[5]233,而且,英國議會在相當長的時期里也只是貴族們的博弈場所。但是這些事實并不妨礙斯塔布斯等人以《大憲章》為基點,建構他們的憲政史學解釋體系。在斯塔布斯這里,“大憲章神話”完成了最后的邏輯建構。
雖然該詮釋方式主觀色彩濃厚,“回溯”取向明顯,傾向于站在現代看過去,將英國歷史解釋為向著憲政目的發展的過程,而且,這種詮釋模式很容易導致“民族—文明優越論”,但是它非常適合當時形勢的需要。這種詮釋方式“將中世紀后期的政治史演繹為‘日耳曼傳統’主導下的貴族抗爭專制王權的歷史,‘法律’與議會支配王權的歷史、臣民‘自由權利’不斷拓展的歷史”[19]11,其最大的價值,就在于提供了一種既系統又標準的理論體系,從歷史的角度將英國從近代以來的成就的“或然性”解釋為“必然性”,為英國的成就提供系統理論的支撐。這種詮釋模式在一定時期內頗具解釋力。加之斯塔布斯地位崇高,屬于牛津學派代表性的史學家,其弟子眾多,他開創的英國憲政史的研究甚至一度成為英國政治史研究的主要范式,所以這種憲政史學的影響力也就越來越大了。正是這種解釋模式進一步賦予了本來只是一部封建契約與特權集成的《大憲章》以更為崇高的地位。此后,《大憲章》是英國自由、憲政的起點這種說法逐漸成了一種標準化的“不刊之論”。
由于柯克的法律解釋模式和憲政史學的解釋模式結合在一起,使得“大憲章神話”形成了較為全面、合理的邏輯自洽,再加上眾多權威學者的加持,所以這個“神話”就有了強大的傳播力,使得英國乃至全世界更多的人知道了這份經典文獻,甚至將其為己所用。在美國,早在美國建國的過程中,《大憲章》就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在美國獨立戰爭爆發之前,北美殖民地人民就根據《大憲章》的第14條的規定①,反對英國不經殖民地議會同意就對殖民地征稅,強調“無代表權不納稅”[20]170。美國獨立戰爭勝利后,各州都制定了憲法性文件,例如影響最大的弗吉尼亞1776年6月12日的《權利法案》“不僅重申了英國大憲章的人權原則,還強調了英國1628年的權利請愿書和1689年的權利法案的內容”[21]。19世紀中葉,伴隨著中國知識分子開眼看世界,《大憲章》也漂洋過海,開始進入中國人的視野之中,并在中國清末民初的憲政實踐中發揮了影響。如清末頒布的中國第一部成文憲法《憲法重大信條十九條》中規定:“皇帝之權,以憲法所規定為限”[22]56。在民國初年的立法實踐中,《中華民國臨時約法》《中華民國約法》等文獻對大總統的權力也多有限制。這些內容或直接或間接地反映了《大憲章》之中限制王權的精神。由此,我們不難看到《大憲章》是如何基于現實需要先從法學途徑,然后又經由史學途徑一步步走上“神壇”并廣為傳播的。正如威廉·斯塔布斯之后,擔任牛津大學近代史欽定教授的學者愛德華·弗里曼(Edward Freeman)曾經說過的:“歷史是過去的政治,而政治是現在的歷史。”[23]
雖然憲政史學的解釋模式一度盛行,但是,隨著研究的深入,越來越多的學者對其提出了質疑。較早有力地沖擊了這種《大憲章》的解釋模式的是與斯塔布斯同時代的英國史學家威廉·麥克其尼(William Mckechnie),他指出:“那種宣稱大憲章是‘第一個證明當時已經存在一個統一的英吉利民族的文獻’的說法是要打一些折扣的。‘《大憲章》是我們民族在意識到自己的民族身份后的第一次偉大公共行動’這句被反復引用的斯塔布斯博士的話也是有問題的。那場所謂的‘民族’運動的領袖人物根本沒有給當時占到英格蘭總人口3/4的農奴們以任何權利,他們的民事權利更無從談起了。”[24]120對于《大憲章》的意義以及此后發生的變化,他也有著清醒的認識:“大憲章對于1215年的人來說,它的重要性根本不在于那些似乎構成了今天憲政理論基礎的主要原則。對于那些蘭尼密德的那些男爵們來說,最重要的是大憲章是一個確定的和實用的文獻,它專門用來解決當時存在的問題。”[24]120
對于憲政史學解釋模式形成顛覆性沖擊的是英國當代學者肯尼斯·麥克法蘭(Kenneth McFarland)。他通過對英國中世紀歷史的梳理,發現了一個憲政史學無法解釋的現象:按照憲政史學的解釋,13—14世紀追求自由、限制王權的英國貴族,為什么在15—16世紀卻陷入了互相爭權奪利的斗爭?尤其是15世紀的英國歷史,基本上是一個各大貴族為了各自的私利進行血腥廝殺的世紀①。對這個現象,憲政史學無法回答。麥克法蘭則認為,“并不是15世紀墮落了,而是13、14世紀被神化了。所謂貴族的政治理想,不過是輝格派史家的主觀想象。在中世紀,貴族與國王同處統治階層,他們之間的關系基本是和諧的而非對抗的”[25]。同時,麥克法蘭還指出,憲政史學的研究者所使用的史料來源比較單一,大都是中世紀時期教會人士編纂的編年史和一些中央政府的檔案,這些材料的官方色彩過于濃厚,這使得他們的研究成果帶有先天的不足。由于麥克法蘭找到了支撐憲政史學大廈基礎材料的問題,所以對憲政史學,甚至是輝格解釋模式都形成了巨大的沖擊。
四、余論
《大憲章》作為一部經典文獻,時至今日,圍繞它所進行的爭論、詮釋仍然層出不窮,其中本文所考察的兩種詮釋的影響是最大的。這兩者雖然因為角度不同而各有其特點,但是,其共同之處也是非常明顯的,即兩者都不是單純進行文本解讀,而是“以今度古”,用古代文獻來回答當代的問題,是對經典文獻進行符合時代需要的、特定的解析與闡釋。也就是說,神話之所以成為神話,是因為背后有時代的需要。
當然,我們還應該看到,經典文獻之所以能夠成為經典,往往是因為其中包含著某些人類社會不絕如縷的傳統智慧結晶,反映著時代的某種趨勢。這些內容,可以成為后世寶貴的精神資源,后來者在重溫這些經典之時,能夠以之為依托進行思想與價值的創新。所以,不同時代的人們總是能夠從經典文獻中找到自己所需要的資源,通過對文本內涵與外延的重新闡釋與界定,建構起富有張力的理論體系,從而讓經典不斷煥發出生命力,讓傳統為時代“鳴鑼開道”,或者說,“一切真歷史都是當代史”[26]2。
具體到對《大憲章》的詮釋來說,我們既要看到后世對其進行的各種帶有特定需求的解讀,同時也應該看到這份文獻自身所具備的一些特質。從1215年的史實來看,《大憲章》的確只是一部典型的封建契約文件,其訴求是要求國王要回到之前的軌道上,繼續執行關于國王和貴族的權利的一些慣例。然而這部文獻的確包含著盎格魯-撒克遜民族的一些諸如“王在法下”“有限王權”等的傳統觀念,其“重要性不在于具體的法律條文,而在于廣泛地確立了這樣一條原則:國王也要服從法律”[5]234。而且,為了確保自身權利不再受到國王的侵犯,那些中小貴族就將之前不成文的習慣做法用明確的文字表達了出來,這就給后世留下了一份寶貴的資料。隨著歷史的演進,《大憲章》中一些措辭的含義日漸模糊不清,這恰好給后世留下了基于現實的種種需要進行某種目的性解讀的空間。當然,這個解讀的過程,也是一個根據時代需要不斷進行建構的過程。
此外,如果我們從長時段的視角出發,不難發現,在英國,類似于對《大憲章》的詮釋的例子并非孤立的存在。英國人經常帶著時代的要求去重讀經典,對經典的某一部分或整體進行意義或價值的重構,使之融匯到時代變革的思潮之中。他們甚至會形成一種經典重構以適應時代要求的路徑依賴。如果我們再進一步,即跳出“經典詮釋”的局限,對整個英國歷史進行審視之時,將會發現這種對傳統經典文本進行重新解釋的情況絕不僅僅只是發生在思想史領域。事實上,在整個英國政治歷史的發展進程中,我們經常可以看到這種現象:當某一時代的人們希望對現實進行變革,需要向前走之時,他們常常會回過頭去,從傳統之中尋找依據,尋找支撐變革的精神力量。這就使得英國歷史的發展總是給人一種“舊瓶裝新酒”的感覺,一種“似曾相識”的味道。例如,在被視作近代英國憲政體制基礎性文獻的《權利法案》之中,有學者指出“其中征稅權、請愿權、持有武器權、議員選舉自由、正當程序等6項權利確系中世紀以來的‘古老權利’”[27],不過,在神圣的古老權利的外衣下,當時的人們同樣進行了符合時代需要的重新解讀。在英國,傳統與現代的激烈沖突是比較少見的。黑格爾所言的“人類的各民族,帶著感謝的心情,很樂意地把曾經增進他們生活的東西,和他們在自然和心靈的深處所贏得的東西保存起來”[28]11放在英吉利民族身上似乎非常合適。在這一方面,最為突出的或許就是英式民主的集中展示地:議會。時至今日,英國議會的職能、構成人員等與最初相比已經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然而,從形式、程序和規則上看,卻和幾百年前相差不大。
事實上,對英吉利民族來說,傳統和現代之間從來沒有一個清晰的界限,當什么人或組織在不斷強調傳統的時候,或許正是他們即將進行創新的前奏。在這個各種思潮充斥的時代,并不保守的保守主義仍然是英國主流社會思潮之一。從某種意義上看,正是這種英國式的“保守”,使得英國社會在相當長的時期中能夠在保持穩定的同時,又不斷地推陳出新,向前發展。對這一現象,英國學者休·塞西爾(Hung Cecil)曾經評論說:“雖然乍看起來守舊思想似乎是同進步直接對立的,但它卻是使進步變得穩妥而有效的一個必要因素。”[29]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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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張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