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叫魂》和《山東叛亂》集中體現了孔飛力、韓書瑞的“中國中心論”的研究思路。前者通過1768年“叫魂”妖術恐慌,揭示中華帝國的權力運作,后者通過1774年王倫起義,揭示乾隆朝民間宗教與農民叛亂的關系。前者分析“叫魂”妖術恐慌的傳播機制,倚重因果律,使用了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文化學、傳播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后者探究王倫起義動機,反用因果律,使用了政治學、宗教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兩書巧用清宮檔案和地方志書中的一手資料,做到了謹嚴性與趣味性的統一。兩書均采用全知視角,前者的敘述者冷峻犀利,后者的敘述者“慈悲”為懷。在中國傳統社會扮演重要角色的士紳,在兩書中卻看不到他們的實質性影響,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關鍵詞:孔飛力;韓書瑞;《叫魂》;《山東叛亂》;中國中心論
中圖分類號:K24"""""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1-4225(2022)03-0005-09
以費正清、史華慈、列文森等為代表的西方第一代漢學家認為,中國傳統社會存在巨大惰性,因缺乏突破傳統框架的內驅力而停滯不前,直至19世紀中葉,在西方外力沖擊下,才被迫發生劇烈變化。以孔飛力、史景遷、魏斐德、柯文等為代表的西方第二代漢學家則“倡導以中國為出發點,深入而緊密地探索中國社會內部的變化動力和形態結構”[1]。《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以下簡稱《叫魂》)和《山東叛亂:1774年王倫起義》(以下簡稱《山東叛亂》)集中體現了孔飛力、韓書瑞的“中國中心論”的研究思路。兩書在故事構建、研究方法、史料運用、藝術追求等方面表現出來的“異域風情”,值得我國學者借鑒。
一、“中國中心論”的范式
孔飛力的中國史研究分為兩期:前期(20世紀60年代開始)側重中國近現代政治史和制度史,后期(20世紀90年代以后)轉向中國海外移民史研究。與魏斐德、史景遷著作等身不同,孔飛力在中國史研究方面喜歡“慢工出細活兒”。在數十年的學術生涯中,孔飛力只出版了《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796—1864年的軍事化與社會結構》(以下簡稱《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1970年英文版,1990年中文版)、《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1990年英文版,1999年中文版,2012年中文再版)、《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1999年法文版,2002年英文版,2013年中文版)、《他者中的華人:中國近現代移民史》(以下簡稱《他者中的華人》)(2008年英文版,2016年中文版)四部中國史論著。然而正是憑借這幾部著述,孔飛力還是成功在美國漢學界享譽盛名。孔飛力的這些論著雖然研究重心不同,但是均采用“中國中心論”的研究思路。例如,《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一書,厘正中國近代史開端于太平天國覆亡,理由是此后“中國的政權和社會再也不能按照老的模式重建起來了”[2];《叫魂》一書,借乾隆朝“盛世妖術”故事演繹中華帝國的權力運作;《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一書,將中國現代國家的形成歸結為“政治參與規模擴大與國家權力集中”“政治競爭的引入、發展與公共權力維護”“國家財稅權力的集中與地方社會的財政需求”三組對立的關系;《生活在他者中的華人》一書,揭示1567年以后中國海外華人移民史,強調海外華人移民與中國歷史變遷的關系。由此可見,與費正清等美國第一代漢學家慣用“西方沖擊—中國回應”研究模式不同,孔飛力的中國史研究屬于“一種根旨在中國的而不是西方的歷史經驗之中的史學”[3]。
擔任美國普林斯頓大學東亞系主任、歷史系教授的韓書瑞,雖然不如孔飛力聞名遐邇,卻也在中國史研究領域建樹不少。韓書瑞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研究中國民間宗教與農民起義的關系,后來轉向研究北京的民間信仰。她出版過十余部中國史論著,其中以《千年末世之亂:1813年八卦教起義》《山東叛亂:1774年的王倫起義》《北京:廟宇與城市生活》三部最為著名。這三部史學論著同樣堅持“中國中心論”:《千年末世之亂:1813年八卦教起義》從剖析白蓮教信仰、內部組織入手,探究1813年八卦教起義原因;《山東叛亂》從剖析白蓮教分支——清水教組織與千禧年信仰入手,探究1774年王倫起義的原因;《北京:廟宇與城市生活》通過考辨北京寺廟及宗教活動,論述明清以來北京的宗教場所和社團活動,勾勒14世紀至20世紀的北京城市生活,揭示寺廟在北京城市社會和文化中的重要作用,進而通過揭示城市相關的泛歷史進程,揭示滿漢關系、城市特性、國家認同等重大問題。
雖然孔飛力是“中國中心論”的中堅,但是說他的中國史研究不受“西方沖擊—中國回應”模式的影響,也不客觀。畢竟,其恩師費正清正是“西方沖擊—中國反應”研究模式的締造者和捍衛者,兩人的師承關系割舍不了。即如《叫魂》第二章,為解釋乞丐和游方僧等流動人員容易遭受土著民襲擊現象,就“叫魂”案發地——江浙地區的商品經濟作了分析。而追根溯源,18世紀江浙的商品經濟以絲織業為主,屬外向型經濟,亦是西方沖擊的結果。當然,對中國學界而言,要緊的不是撇清“西方沖擊—中國回應”范式與“中國中心論”范式的傳承關系,而是認清兩種研究模式背后的深意。學術界流行兩種觀點:第一種認為,“西方沖擊—中國回應”模式是西方霸權在學術領域的投射,而“中國中心論”模式取代“西方沖擊—中國反應”模式,象征著西方霸權的衰落,值得肯定;第二種認為,后起的“中國中心觀”是西方話語體系的沉渣泛起,值得警惕。對此,明智的做法是擱置爭議,就事論事。即如,1840年鴉片戰爭,可以理解為清政府喪權辱國的開始,可以理解為中國社會轉型的起點。設若凡遇中國近代社會轉型問題,必談民族自尊,必從中國內部尋找緣由,恰恰是“膠柱鼓瑟”,歪曲歷史。有學者即指出,“修正往往導致新的扭曲,孔飛力也不例外。由于過分夸大中國歷史發展的獨立性,孔飛力相對地忽略了西方入侵對中國的影響,對于西方入侵帶給中國的災難所作的研究略顯不足”[4]。總之,“西方沖擊—中國回應”和“中國中心論”兩種范式各有適用領域,“我們對中國史學主體性的追求,絕不能以否定域外正確認識中國問題的可能性為前提”[5],厚此薄彼或矯枉過正的做法均不可取。
二、“盛世妖術”的故事
《叫魂》通過1768年“妖術”恐慌,揭示中華帝國的權力運作。第一階段,“叫魂”妖術起于江浙,民眾恐慌如星火燎原。事情經過是:浙江省德清縣慈相寺和尚為同觀音殿搶奪香火,借水門橋競標散布謠言,謊稱投標失利的海寧石匠為報復中標的仁和石匠,在縣城通往觀音殿的路上埋下符咒,凡經從者將遭殃;德清縣沈姓農夫誤信“叫魂”謠言(將寫有姓名的紙片釘入木樁底部,可奪人性命),為報復兩個暴戾的侄兒,懇請吳石匠付諸行動,反被謹慎的吳石匠叫來保正扭送縣衙;德清知縣認定“叫魂索命”說法純屬無稽之談,命令衙役將沈農夫痛打后逐出了事;然而由于信息不對稱,民眾對“叫魂索命”謠言深信不疑,致使“叫魂”謠言并未因沈農夫挨了板子就銷聲匿跡,反而在民眾口耳相傳中如星火燎原,向德清周邊地區快速蔓延。在1768年發生的還有杭州的計兆美、蕭山的游方僧、蘇州的乞丐、胥口鎮的和尚事件,且衍生出剪人發辮或剪人衣角等許多波折,儼然是德清“叫魂”案的“升級加強版”。在作者孔飛力看來,“叫魂”案之所以在江浙爆發,乞丐、游方僧等之所以易受攻擊,或許是由于18世紀中葉,天下太平,人口劇增,人地矛盾加劇,而江浙尤甚。第二階段,在乾隆皇帝的追究下,“叫魂”案引發政治恐慌。事情的經過是:江浙官員認為“叫魂”案不過是普通案件,秉承“大事化了,小事化無”為官準則,未向乾隆皇帝認真稟告;然而乾隆皇帝另有信息渠道,他很快掌握到江浙的“叫魂”事件,堅信其中必有蹊蹺,責成江浙、山東督撫大員留心查訪;山東巡撫富尼漢為邀功請賞,最先稟報轄區內發生的割人發辮事件,并暗示江南是“叫魂”妖術的淵藪地;乾隆本就對漢化(官僚體系受漢文化腐蝕,遇事敷衍塞責,圓滑純熟)和江南問題(江南作為帝國經濟、文化重心,是漢化問題的淵藪地,令人愛恨交加)高度敏感,他確信有人正在利用剪辮妖術煽動反動叛亂,江南官員的不作為導致兇犯逍遙法外,而富尼漢的奏折剛好印證了他的以上擔憂;在乾隆皇帝的督責和部署下,全國范圍的妖術大清剿開始了;江浙、直隸、山西等地官員被迫徹查“叫魂”案,乾隆皇帝與官僚系統的博弈由此拉開帷幕;不少官員因“叫魂”案處置不當丟了烏紗帽,受乾隆皇帝恩寵、深諳官場文化的官員則游刃有余。第三階段,“叫魂”案真相大白,權力博弈方興未艾。事情的經過是:各地呈報上來的犯人供詞自相矛盾,致使本就荒誕不經的“叫魂”案變得撲朔迷離;乾隆皇帝不滿地方官員的審訊結果,責令將“叫魂”案要犯傳送京師,交由軍機大臣審訊;經軍機大臣審訊,犯人集體翻供,聲稱自己無辜,原先的供詞皆為屈打成招;軍機大臣會商后決定,“叫魂”案與政治陰謀無涉,德清縣令最初的判決是恰當的,他們建議乾隆皇帝停止清剿,以免陷入更大的尷尬;然而乾隆皇帝不甘認錯,他雖然叫停了妖術大清剿,卻借口主犯已逃,對涉案官員做了差別性處置。在《叫魂》作者看來,1768年的“叫魂”妖術恐慌如同一面鏡子,照出了中華帝國的眾生相,即“在缺乏一種可行的替代制度的情況下,統治者就可以利用操縱民眾的恐懼,將之轉變為可怕的力量”[6]291。
《山東叛亂》通過1774年王倫起義,揭示乾隆朝民間宗教與農民叛亂的關系。第一階段,起義籌備階段。事情的經過是:乾隆十六年(1751),山東省壽張縣(今山東省陽谷縣)黨家莊農民王倫秘密加入清水教;清水教是白蓮教的一個分支,聲稱黑風劫將至,皈依彌勒佛和無生圣母可以消災避禍,兼傳授武功、煉氣治病,其信徒以貧苦農民和無業游民為主;乾隆三十六年(1771),王倫成為清水教首領以后,教派組織漸趨嚴密,隊伍迅速壯大;劫期漸近,乾隆三十九年(1774)五六月間,王倫著手籌備起義。第二階段,起義進行階段。事情的經過是:王倫原本議定于乾隆三十九年(1774)十月起事,孰料壽張知縣從蛛絲馬跡中敏銳捕捉到叛亂跡象,果斷簽發了逮捕王倫的命令,同時邀請鄰縣合作圍剿叛亂分子;鄰縣知縣尚未回到縣衙,無法部署聯合圍剿行動,壽張知縣為避免驚動叛亂分子,決定暫緩抓捕行動;幸虧壽張縣衙有清水教信徒通風報信,王倫得以知悉壽張知縣的計劃,他被迫提前于8月26日倉促起事;恰逢此時陽谷知縣不在縣衙,堂邑知縣還在清平任職,臨清知州尚未到任,起義軍一路勢如破竹,很快攻陷壽張,打破陽谷,占領堂邑;起義軍后來放棄占領三城,決意集中兵力進攻清州新城;幾乎與此同時,乾隆皇帝獲悉了山東叛亂的消息,他果斷部署,緊急調派滿漢精銳八千奔赴山東鎮壓叛亂;官軍到達指定位置,迅速對起義軍展開聯合圍剿,起義隊伍很快土崩瓦解,王倫被迫在塔樓上自焚,繳械投降者也難逃一死。
比較《叫魂》《山東叛亂》兩書,有兩點值得注意:一是兩書的故事發生時間,正值歷史學家津津樂道的乾隆盛世,而特殊的時間節點使之不再限于故事發生的年代,進而獲得了更為深廣的政治意蘊。《叫魂》走的是宏大敘事的路徑,尤其如此。有學者即說:“我們恰恰要看到的是,在整個的叫魂案件中,帝制國家所呈現出來的不同面孔,甚至于,我們還能看到,在這一場緊張而慌亂的鬧劇中,帝制國家可能會面臨的末日黃昏。這不僅僅只是歷史的話題,更是現實的話題。”[7]《叫魂》比《山東叛亂》批判性和諷刺性更強,它既將矛盾對準清王朝整個官僚體系的弊病,又對準底層民眾渴望利用造反或革命尋求政治權力的畸形心理,“對普通臣民來說,僅僅是組成團體去追求特殊的社會利益便構成了政治上的風險。有時,人們便會到舊的帝國制度之外去尋求這種權力;其結果就是造反和革命。但對大多數人來說,權力通常只是存在于幻覺之中;或者,當國家清剿異己時,他們便會抓住這偶爾出現的機會攫取這種自由漂浮的社會權力”[6]287。二是兩書的研究重心不同,迷信或宗教信仰在兩書的故事架構中的作用也不盡相同。《叫魂》重在揭示中華帝國權力運作,屬于宏大敘事,“叫魂”案件既是一個楔子,“作者要通過這個楔子來研究中國官僚體制的運作方式,研究‘專制體制的原動力’,研究君主、官僚與普通百姓在專制體制下是怎樣的互動關系”[8],也是一面鏡子,社會各色人等在“叫魂”案件中的言行遵循“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邏輯。《山東叛亂》重在揭示彌勒佛、無生圣母等民間信仰對王倫起義的推動作用,屬于邊緣敘事,宗教信仰即研究重心,農民起義與自然災害、歷史腐敗等社會問題之間不存在因果聯系。兩書之所以有宏大敘事和邊緣敘事的分別,除了與兩書所揭示的內容有關,還與作者的研究興趣有關。韓書瑞坦言:“我喜歡寫得細,因為我喜歡具體的,我真的想了解這種具體的方面。我和孔飛力教授完全不一樣,你看他會把中心拿出來,給大家看,很清楚,這一點我非常佩服他。可是我不會這樣做,我一直沉入其中,不一定能出來。”[9]46-47
三、因果律及多學科研究方法的使用
孔、韓二人受法國年鑒學派影響,提倡擴大歷史研究范圍,主張利用社會科學的理論和方法對歷史做出科學的說明。其中國史研究尤其注重因果律和多學科研究方法的使用。
《叫魂》分析“叫魂”妖術恐慌的傳播機制,倚重因果律,使用了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文化學、傳播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例如,第二章“盛世”,探究“叫魂”妖術在江浙爆發的原因,分析江浙地區的商品經濟、人口狀況以及由此引發的人地矛盾和生存焦慮,綜合使用了經濟學、社會學、心理學的研究方法;第三章“或現或隱的威脅”,分析乾隆皇帝對謀反、漢化、江南的成見,綜合使用了政治學、經濟學、文化學、心理學、區域分析的研究方法;第五章“妖術大恐慌的由來”,分析民眾對“叫魂”妖術的恐懼以及乞丐、游方僧等流動人員容易遭受攻擊的原因,綜合使用了政治學、經濟學、民俗學、心理學的研究方法。在作者孔飛力看來,“叫魂”妖術恐慌的生成和傳播遵循“有果必有因”的邏輯:荒誕不經的“叫魂”妖術之所以引發民眾群體性恐慌,漸成燎原之勢,主動力在底層民眾迷信“軀體與靈魂分離”傳說,害怕因失去辮子容易被扣上謀反罪名,從動力在官僚體制“唯上不唯下”的痼疾使它對“叫魂”謠言傳播缺乏正本清源、糾偏的動機和耐心;至于乞丐、游方僧等流動人員容易成為攻擊對象,一是因為這些社會邊緣人容易脫離政府管控,本即政府重點防范對象,二是因為江浙人地矛盾加劇,導致民眾對流動人員懷有警惕、仇視心理。如果說從千頭萬緒的“叫魂”案中把握到乾隆朝權力運作的“秘密”,考驗的是作者的洞察力,那么將支離破碎的史料熔鑄成跌宕起伏的“叫魂”故事,考驗的則是作者的敘事能力。“叫魂”案涉及乾隆皇帝、各級官員、普通民眾、乞丐、游方僧各色人等,涉及江蘇、浙江、江西、河南、山東、山西、湖南、湖北等大半個中國,時空不斷切換,線索多頭并舉。初讀此書,徒生漫無頭緒、毫無章法之感;掩卷而思,不免感嘆全書渾然一體、征實可信。《叫魂》一書的成功,很大程度上受益于作者對因果律和多學科研究方法的綜合使用。
韓書瑞的《山東叛亂》探究王倫起義動機,反用因果律,使用了政治學、宗教學、社會學、心理學等學科的研究方法。即如該書導言,分析王倫起義起因,先觀照1774年前后山東西南地區的地理環境和氣象條件,指出王倫起義與饑民暴動無關,次分析王倫起義爆發地——壽張及周邊地區官員的素養,指出王倫起義并非官逼民反,后轉向研究清水教。與其他研究者不同的是,韓書瑞認為王倫起義的動力不在社會問題,不在民族、階級矛盾,而在教派組織和千禧年信仰,王倫利用了清水教徒對未來新秩序的狂熱篤信和強烈執著的心理。
兩書在因果律的使用上表現不同,主要是因為揭示的話題以及敘事的路徑不同。孔飛力的《叫魂》揭示的是中華帝國權力運作,主題重大且嚴肅,加之涉及人物、場域、故事紛繁復雜,走的是宏大敘事的路徑,所以不得不采用“有果必有因”邏輯來駕馭。韓書瑞的《山東叛亂》揭示的是乾隆朝民間宗教與農民起義的關系,人物、場域、故事相對簡單,走的是邊緣敘事的路徑;它采用“有果未必有因”的邏輯,主要是為了排除舊有研究思路的干擾。畢竟,從社會危機層面分析乾隆朝民間宗教叛亂或者農民起義,是不少歷史學者的慣常做法。
四、清宮檔案和地方志書的利用
巧用清宮檔案和地方志書中的一手資料,是《叫魂》和《山東叛亂》一大特色。《叫魂》征引清宮檔案包括《朱批奏折》《宮中上諭》《宮中廷寄》《上諭檔方本》《錄副奏折·法律·其他》《刑科史書》《吏科史書》《黃冊》《大計冊》《刑科題本》《京察冊》《清實錄》等十余種,令人嘆為觀止又肅然起敬。這些資料原本散漫無序,湮沒在故紙堆里。經作者“富于想象的理解力”點化后,煥發生機,“將表面上處于‘乾隆盛世’的中國社會景象及其背后潛藏的危機情勢栩栩如生地呈現給讀者”[10]。例如,第一章“中國竊賊傳奇”,征引《錄副奏折·法律·其他》中乾隆三十一年(1766)浙江“叫魂”案口供,旨在還原“叫魂”案經過;第三章“或現或隱的威脅”征引《大清律例》中謀反罪的界定,第四章“罪的界定”征引《大清律例》中禁止妖術的條款,旨在揭示民眾對“叫魂”妖術恐慌的緣故。《叫魂》并非簡單羅列清宮檔案資料,而是圍繞某些核心詞展開概念分析,進而通過清宮檔案中的原始資料予以印證。《叫魂》第四章對罪的界定,第九章對清朝政治罪的界定,即屬此類。《山東叛亂》所征引清宮檔案種類沒有《叫魂》多,卻也包括《清宮奏折》《軍機檔》《尋常檔》《大清歷朝實錄》《外紀檔》等好幾種。例如,該書第一部分敘述王倫起義的“準備”,就使用了《清宮奏折》中王倫起義的口供資料。孔飛力和韓書瑞是最早關注和利用清宮檔案的學者。1979年6、7月間,孔飛力隨美國專家團訪華,在北京第一歷史檔案館首次接觸清宮檔案,注意到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相關史料;1984年3月,孔飛力參觀考查撫順檔案館,加深了對1768年“叫魂”案的認識;廣泛閱讀和深入研究清宮檔案后,孔飛力確立以1768年“叫魂”妖術恐慌管窺中華帝國權力運作的思路,撰成《叫魂》一書。韓書瑞接觸清宮檔案始于1971年的臺北之行,比孔飛力接觸清宮檔案還要早。韓書瑞是在查閱嘉慶朝《清實錄》的時候,注意到八卦教起義;1971年開始,她在臺北博物館查閱清宮檔案,注意到1813年八卦教起義的口供資料,進而在興趣驅使下,天天待在那里翻閱這批資料,撰成博士論文《千年末世之亂:1813年八卦教起義》;1979年6月至7月,韓書瑞隨美國專家團訪華,注意到清宮檔案中關于1774年王倫起義的口供資料,其《山東叛亂》一書即立足于此。
盡管經過孔、韓二人的故事演繹,人們意識到1768年的“叫魂”案和1774年王倫起義具有重大歷史意義,但是在故事發生的時代,這兩個事件波及范圍小,持續時間短,并未引起重視。無論是清宮檔案等歷史文獻,還是大陸學者的研究成果,對這兩個事件都語焉不詳,缺乏完整的歷史敘述。僅僅依靠清宮檔案這些官方文獻,自然不足以還原“叫魂”案和王倫起義真相。孔、韓這就又想到地方志,希望從地方文獻的只言片語中找到有用的信息。即如《叫魂》第二章,為解釋游方僧等外來流動人員容易受到攻擊的問題,作者大量引用《正德華陽縣志》《廣德州志》《績溪縣志》等地方志書。又如《山東叛亂》導言部分,為說明王倫起義爆發的動力在清水教本身而非社會危機,作者大量引用《乾隆重修一統志》《山東通志》《張秋志》《兗州府志》等地方志書。對孔、韓兩位外國學者而言,閱讀并理解艱難晦澀的清宮檔案、地方志書,并非易事。然而他們卻心甘情愿長年累月在這些故紙堆里爬梳剔抉,學術態度令人肅然起敬。本質上講,《叫魂》《山東叛亂》對清宮檔案以及地方志書的重視以及使用,是孔、韓二人“中國中心論”的中國史研究思路的集中體現,值得肯定。孔、韓是嚴謹的歷史學家,且又是外國人,即便他們旁征博引,但征引范圍似乎限定在正史范圍之內。是兩人對野史有過研究,結果一無所獲?還是他們根本就不知道中國野史與正史的辯證關系,自動屏蔽了野史的文獻信息?野史文獻在兩書中的集體缺席,終將令它們付出沉重的代價。即如《叫魂》將“叫魂”案的發生時間劃定在乾隆朝,就受到大陸學者王振忠的質疑,后者由新發現的徽州文書得出結論,“綜合《目錄十六條》和《畏齋日記》等文書史料的記載,割辮引發的危機,至少在徽州,早在清初的康熙年間就已出現,并在有清一代時隱時現”[11]。有時,孔飛力又不當征引可信度低的文獻。例如《叫魂》第五章“妖術大恐慌的由來”開頭,使用《清稗類鈔》和《聊齋志異》中的故事作為證據,就有些不妥。一個外國人,要厘清正史與野史、歷史與小說的關系并恰當取舍其中的信息,的確不容易!
五、追求謹嚴性與趣味性
相統一的研究風格
在當前“娛樂至上”的時代,歷史研究也不再止步于揭示歷史真相,還要滿足大眾需求,會講故事。《叫魂》和《山東叛亂》實現了謹嚴性與趣味性的統一,值得中國學者借鑒。
《叫魂》作為學術著作的謹嚴扎實,在第四章“罪的界定”和第九章“政治罪與官僚君主制”中得到集中體現,毋庸贅言。這里重點看其通俗性、趣味性的藝術追求。該書第一章“中國竊賊傳奇”,題目已是吸引眼球;其中敘述德清石匠事件、蕭山事件、胥口鎮事件原委,不僅脈絡清晰,而且曲折動聽。例如,敘述沈農夫找沈石匠合計:“沈農夫懷著重新燃起的希望,在紙片上寫下了可惡的侄兒們的名字(因為他本人是個文盲,這名字是他好不容易從侄兒們保存的漁業商行的賬冊上描下來的)。此刻,沈農夫取出卷著的紙片問吳石匠:這東西有用嗎?你們有這個法兒沒有?”[6]7寥寥幾句,將沈農夫對兩個侄兒的憎惡以及希望通過“叫魂”迷信懲罰侄兒的迫切心情淋漓盡致表現出來,畫面感十足。又如,敘述蕭山游方僧事件:“一個男孩看到巨成所攜的古銅化緣缽上刻著名字,便大聲將它讀了出來。巨成吃了一驚,微笑著對孩子說:‘噢,小官人,原來你識字!你再學幾年,定然可以謀個一官半職’。他接著又問道:‘你叫什么名字?等你當官以后,可不要忘了我’。巨成想的是通過取悅于孩子,他們的父母會從屋里出來施舍他。”[6]13古銅做的化緣缽,畫面感十足;小孩的“大聲”寫出了小孩的爛漫和作為土著民的自信,巨成的笑和問話寫出游方僧的卑微和討好,代入感極強。此類生動敘述,喚醒了“叫魂”案里的人物,演活了中華帝國的世情百態。
兩書均采用全知視角,只不過《叫魂》的敘述者冷峻犀利,而《山東叛亂》的敘述者“慈悲”為懷。《叫魂》之所以采用全知視角,首先是因為它揭示的是“帝國權力運作”這個重大課題,涉及人物、場域、故事復雜。敘述者無時不在、無處不在、無所不知,洞悉乾隆朝官場百態,熟諳江浙民風民俗。例如,該書解釋乞丐、游方僧等流動人員容易遭受土著民攻擊的原因,推斷之辭后便是肯定語氣,“但清楚的是,一些晦暗不明的觀念會伴隨盛世應運而生:它們也許并不涉及經濟發展對于生存的無形威脅,但卻可以肯定,它們把四處游蕩的陌生人視為危險”[6]60;忖度滿清王朝對江南的復雜矛盾心理,干脆采用斷然語氣,“既恐懼又不信任,既贊嘆不已又滿懷妒忌,這便是滿人對于江南的看法”[6]90。這些語句本是作者的觀點,卻通過敘述者強加給了讀者。正因如此,孔飛力的這種敘述風格引發了不小的爭議:長處在于,由此寫下的歷史論著以某個經典案例開創出一種可供師法的范式;短處也恰恰在于,往事被賦予重大意義,能講的故事必然寥寥,自家范式被取代后,先前的歷史分析也將受到質疑。假如我們認同“歷史是歷史學家與歷史事實之間連續不斷的、互為作用的過程,就是現在與過去之間永無休止的對話”[12]的觀點,孔飛力的“武斷”之辭似乎又是可以原諒的。畢竟,歷史不會說話,必須借助歷史學家“富于想象的理解力”來賦予生命。
與孔飛力重視歷史事件背后的意義不同,韓書瑞更看重講故事本身。她在一次訪談中坦稱:“歷史就是講故事,把故事講好,講得精彩,是歷史學家的責任。至于這個故事有何意義,那是讀者的事情,不是我的事情,所以,在我的書里面,我很少把自己的看法很系統地寫出來。”[9]45《山東叛亂》兌現了作者“把故事講好,講得精彩”的承諾。在其他歷史學家看來,1774年爆發的王倫起義規模小,歷時短,對清王朝產生的沖擊力小,不過是康乾盛世中一樁不起眼的小事件。然而,作者硬是憑借歷史學家的“富于想象的理解力”和作為女性的細膩情感,將這次不起眼的宗教叛亂敘述得溫婉動人。《山東叛亂》的敘述者“慈悲為懷”,她似乎藏身于王倫起義隊伍,目睹王倫起義全過程,與起義軍休戚與共,對起義軍的悲歡離合感同身受。王倫作戰前動員,起義軍攻城略地、勢如破竹時,她歡欣鼓舞;起義軍土崩瓦解,被官軍趕盡殺絕時,她悲痛欲絕。敘述者與敘述對象(起義隊伍)的“親密無間”,使得故事結尾彌漫著濃郁的悲涼氣息,令讀者為之扼腕嘆息。將歷史故事寫得細膩生動,是韓書瑞作為女性歷史學家的個性,也是《叫魂》與《山東叛亂》寫作風格的一大區別。然而,毋庸諱言,所謂“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山東叛亂》對故事本身的過分描繪,敘述者與書中人物的過分黏合,令王倫起義自身具備的歷史意義變得撲朔迷離。
六、底層社會精英的缺席
底層社會精英主要指在野卻享有政治和經濟特權的士紳階層。由于中國傳統社會是農耕文明,國家機器只延伸到縣,底層社會高度自治,這就為士紳左右地方事務提供了可乘之機。他們似官非官,似民非民,是中國傳統社會中一大特殊群體。然而作為中國底層社會最重要的力量,在《叫魂》和《山東叛亂》中卻看不到他們的實質性影響,這不能不說是個遺憾。
孔飛力《叫魂》一書表現尤甚,士紳在書中集體缺席。士紳階層在“叫魂”系列案件中集體缺席,太過反常了。即便是中國的普通讀者,也很難接受以下事實:自居道德制高點的士紳居然自始至終對“叫魂”妖術及妖術恐慌在底層社會漸成星火燎原之勢熟視無睹。很難想象,“叫魂”妖術可以在士紳階層集體缺席的情況下,醞釀,爆發,演變,消沉。會不會是因為孔飛力作為外國學者,對中國底層社會不了解,對士紳在傳統中國的影響力缺乏認識呢?答案是否定的。即如孔飛力《中華帝國晚期的叛亂及其敵人》(比《叫魂》早出)一書,由下而上觀照中國社會,直接以地方士紳和大家族為研究重心。又如《中國現代國家的起源》(英文版比《叫魂》中文版早版)一書,專門剖析中華帝國皇權與紳權之間的關系。
韓書瑞研究中國宗教與社會,自然也繞不開地方士紳。盡管韓書瑞意識到士紳在中國傳統社會起著不可替代的作用,但是在其《山東叛亂》一書中,我們同樣看不到士紳發揮過重要作用。在1774年王倫起義的歷史敘述中,似乎只有在官府和教徒這對敵對勢力在殊死搏斗:壽張知縣明察秋毫,關注到起義的跡象,果斷簽發了逮捕令,迫使王倫起義提前爆發;陽谷知縣不在縣衙,代理知縣在阿城代理,導致陽谷縣很快被起義軍攻陷;堂邑知縣在清平縣代理,代理知縣未能組織起有效防御,導致堂邑縣很快被攻陷;臨清知州尚未在任,幸虧副手積極防御,臨清州新城才得以保全;山東巡撫與兗州總兵增援不力,導致臨清舊城淪陷。值得注意的是,與《叫魂》不同的是,《山東叛亂》中多次提到地方士紳,雖然只是以“閑筆”帶過的形式出現,“總的來說,在組織抵抗白蓮教的進攻方面,官員和紳士都沒能有效地發揮領導作用”[13]。由此可見,韓書瑞并非不重視士紳在中國傳統社會中的作用,只是在她看來,所能查閱到的1774年王倫起義的相關資料里面真的沒有他們發揮過作用的證據。
七、結論
綜上所述,首先,在歷史學界矚目17世紀和19世紀的中國之時,孔飛力和韓書瑞將目光轉向18世紀的中國,這種“孤勇者”的學術態度令人肅然起敬;其次,孔飛力的《叫魂》和韓書瑞的《山東叛亂》嘗試擺脫“西方沖擊—中國反應”模式,倡導以中國為出發點,“探索中國社會內部的變化動力和形態結構”,西方漢學界的這種變化值得肯定;再次,《叫魂》與《山東叛亂》以小見大揭示中國社會問題的策略,擅長使用清宮檔案和地方志書等一手資料,注重使用因果律和多學科研究方法,謹嚴性與趣味性相統一的研究風格,是成功的。
20世紀末,孔飛力和韓書瑞的中國史研究發生了轉向。1996年以后,孔飛力的研究方向轉向中國海外移民問題,他的“為什么中國學家應當研究海外中國”“當代中國移民”“中國移民:一部世界史的諸多方面”系列演講則印證了這個轉向。值得注意的是,“他采取年鑒學派長時段和跨學科的方法,將人類學與歷史學相結合,打破單純從經濟、政治(革命)兩方面將‘海外華人史’等同于‘海外華僑史’的常規,還將東南亞移民與北美移民的經驗加以比較,都是值得借鑒的”[14]。21世紀以來,韓書瑞將注意力由中國民間宗教轉向中國物質文化,“下一步我要做的是有關物質文化方面的課題。10年前我就開始注意到清朝的物質文化”[9]48。兩人另辟的這些新路徑,會不會在中國史研究領域成為新的范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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