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動畫電影《狼行者》民族化敘事分析

《狼行者》（2021）是繼《凱爾經的秘密》（2009）、《海洋之歌》（2014）之后，由湯姆·摩爾主導、卡通沙龍動畫工作室（Cartoon Saloon）制作的愛爾蘭民間故事三部曲的收官之作。面世以來，影片已獲得31項國際大獎的99項提名，動畫領域最高榮譽之一的安妮獎為它頒發了最佳獨立動畫長片、最佳導演、最佳藝術指導、最佳角色設計四項獎項與最佳編劇、最佳配樂、最佳分鏡、最佳動畫角色、最佳動畫效果五項提名；同時，這也是該工作室第四部入圍奧斯卡提名的作品。①本文從民族化敘事的角度出發，從素材選擇、故事內核打造與視覺特征建構三個方面，對民族元素在動畫電影《狼行者》中的融合與表達進行了解讀。

一、愛爾蘭民族傳說中發掘創作素材

愛爾蘭民間故事三部曲的創作素材均來自愛爾蘭民間故事：《凱爾經的秘密》取材于被譽為愛爾蘭國寶的基督教插圖手抄本《凱爾經》，講述了一位懷揣理想的少年克服重重困難繪制經書的故事；《海洋之歌》的主角“海豹精靈”是愛爾蘭、蘇格蘭和法羅群島民間傳說中的神話生物，它們脫去海豹皮后可以變成人形在陸地上生活；《狼行者》中人類靈魂可化為狼身的“狼行者”設定，則源自愛爾蘭基爾肯尼當地的“狼魂”傳說。

“神話的一個功能，就是為民族的起源提供解釋。”[1]民族神話傳說的構建與其歷史與文化的發展歷程密不可分。愛爾蘭曾因狼群泛濫而被稱為沃爾夫蘭（Wolf-land，意為狼國），因此，在愛爾蘭祖先流傳下來的神話傳說中，狼的身影屢見不鮮。

公元前6世紀，凱爾特人移居愛爾蘭，是現代愛爾蘭人的主要祖先。同時與凱爾特人一起生活在這片土地上的，還有早就盤踞在此的狼群。為了抵御狼群，人們選擇建起高高的環形堡壘。愛爾蘭早期的法律體系Brehon Law也說明，土地所有者或牲畜飼養者需要飼養獵狼犬，以對狼構成威脅，如今世界上最高大的獵犬之一的獵狼犬，仍被愛爾蘭人奉為國犬。在克倫威爾征服愛爾蘭之后，狼群終于遇到了對手：1653年②，克倫威爾下令對獵狼施以賞金，男性5英鎊，女性6英鎊。在接下來的一個世紀里，狼群從以前的棲息地中被捕，橡樹林被砍伐，人們開始在狼群曾經的家園定居。經過將近150年的迫害，狼群終于在愛爾蘭消失了。

在與狼群兩千多年的交鋒中，“狼”的角色存在于愛爾蘭祖先的生活里，也被記載在民間傳說中。雖然狼群最終像落日般消逝，但與狼群共處已久的凱爾特人早就在其傳說故事中記錄下了狼存在的痕跡。導演湯姆·摩爾在采訪中曾談及《狼行者》的創作靈感，他說：“這個地區有個叫奧索里狼人的傳說，是關于圣帕特里克的故事。他下了詛咒，那些不愿皈依于他的人會變成狼，或是睡著時會變成狼的完全形態的半狼人，長達七年時間。我覺得最有趣的是半狼人會拋棄人類的身體，就像靈魂一樣，然后以狼的形態旅行，狼身上發生的任何事情都會發生在睡覺的人身上。”①喬治·亨德森在《凱爾特人的信仰》一書中也記載了這種“狼形靈魂”的傳說：“狼的后代在奧索里，他們隨心所欲地變成狼的形態，然后離開自己的身體；當他們以狼的形態出發時，要求他們的朋友不要移動他們的身體，因為如果身體被移動，他們將無法再次進入身體；如果他們在外面受了傷，家里的身體也會出現同樣的傷痕。”②這與影片中狼行者入睡后靈魂脫離身體，以狼的形態外出，且狼身上受的傷會同時反映在人身體相同位置的設定完全一致。

除狼以外，愛爾蘭的傳說中還有許多人與動物形態轉換的故事。其中，有一則記述愛爾蘭歷史起源的傳說——凱瑞爾之子圖安的故事，傳說諾亞之孫帕蘇隆帶著二十四對男女乘船來到愛爾蘭，一場突如其來的疾病使得蘇帕隆族只剩下圖安一人，他頑強生存，直到有一天暈倒，他在夢中看見自己變成一只牡鹿，待他從睡夢中醒來，卻發現夢境變成了現實。此后，他又分別以野豬、鷹、鮭魚的形態生存，直至王后食用了鮭魚肉后，他便在王后腹中變成了國王凱瑞爾的兒子——圖安。

可見，在愛爾蘭民間神話傳說中，“事物的‘正常’模式可以被推翻：動物和人類可以交換身體形態。”[2]這些傳說通過人與動物的轉化，“呈現同一種認識世界的方式，在其中所有門檻都可以被跨越，任何邊界都可以被突破，其目的或許是為了表達人們對身份流動性的感知，以及對人和動物兩種形態間轉換能力的認可。”[3]流動身份的設置，與導演希望傳達的種族之間充分溝通、互相理解的愿景不謀而合，在《狼行者》中，他以狼群來代表被侵略的本土居民，賦予了故事更強的沃爾夫蘭風情。

選取民族傳說中的元素作為創作基點，既保證了民族味道的獨特性，賦予了電影強烈的異域新鮮感，又通過展現民族獨有的想象力，輕松激起觀眾對神秘陌生文化的窺探欲和好奇心。

二、以英國殖民愛爾蘭的歷史作為故事內核

文化，以文化之，是以條文、規矩對行為做出約束和改變，是文明對野蠻的馴化。早期以母系氏族為特征的凱爾特人就曾是被馴化的目標。《狼行者》反映的正是當時被視作荒蠻之地的愛爾蘭，被英國以傳播文明為由進行殖民侵略的史實。

“愛爾蘭的歷史是由一次次被入侵和征服構成的，被稱為《入侵書》的古老文獻講述了這段歷史。自從入主愛爾蘭島，凱爾特文化就成了抵御侵略和殖民的精神支柱，特別是在與英格蘭的斗爭中發揮了重要的作用。”[4]從公元5世紀開始，愛爾蘭先后遭到丹麥人、諾曼人、挪威人和英國人的侵略。其中，英國前后調動了二十多萬兵力發起三次大遠征，成為統治時間最長、剝削與壓迫最殘酷、對愛爾蘭歷史影響最嚴重的入侵殖民者。

故事聚焦于17世紀愛爾蘭的基爾肯尼城，護國公這一角色代表的是英格蘭共和國首位護國主奧利弗·克倫威爾（Oliver Cromwell）。當時的愛爾蘭被視為荒蕪野蠻的未開化之地，克倫威爾高舉“文明”的火把，燃向這片自由之原。1649年8月，克倫威爾任總司令出兵遠征愛爾蘭，這不僅在政治上，也在經濟上給愛爾蘭人民造成了深重的災難。德羅蓋特戰役是克倫威爾在愛爾蘭贏得的首次勝利，破城后，克倫威爾下令進行了大屠殺，“在1649年至1652年英軍入侵的三年中，愛爾蘭的146萬人減少了61萬”[5]；為了掠奪土地，英在愛爾蘭統治者分別發布了《愛爾蘭處理法案》《滿足法案》以及遷徙法令，對各類愛爾蘭人民進行土地掠奪，計劃“以愛爾蘭的土地作為償還士兵的餉項”[6]，據統計，“愛爾蘭總共2千萬英畝的土地中，有1千1百萬畝（其中良田8百萬畝）為英國殖民者所掠奪……被遷徙者如果擅自回到原地，將處死刑”[7]。這位軍事獨裁者攻下愛爾蘭后，將狼群視為城市推進的絆腳石，英國為代表的文明馴化的對象是狼，也是愛爾蘭人。電影中狼群被獵殺、被驅趕、被掠奪生存空間的處境正是愛爾蘭人民在克倫威爾統治下悲劇的再現。

湯姆·摩爾在采訪中評價克倫威爾說：“他是我們的希特勒，他是我們文化的壞家伙。”③克倫威爾在愛爾蘭殺人掠地，“雙手是沾滿了人民的鮮血的”[8]。由他興起的“護國政治的實質，就是克倫威爾的個人獨裁，軍事專制”[9]。他也毫不避諱其等同于君主的護國公地位，稱自己“是以警察的身份而不是君主的身份為國效勞的。”[10]同時，他還是一位狂熱的清教徒。“宗教曾經是克倫威爾用來戰勝國王的旗幟，同時又是他用來統治人民群眾的工具”[11]，從英吉利共和國的執政者成為世襲的護國主，克倫威爾以清教教義武裝自己的軍隊，煽動宗教狂熱，要求對“上帝的旨意”絕對服從。這一人物特點在影片中也得到了淋漓盡致的體現：他受神之令，以擴張耕地面積、保護人民安全為借口對城內民眾實行嚴苛的管理壓迫，對狼群進行滅絕式進攻。馬克思在形容威廉·配第①時也不忘調侃，稱他是在“克倫威爾的盾的保護下掠奪愛爾蘭”[12]。這些個人特征在影片中“護國公”的角色設定上得到了完整的體現。

在影片中，這場以文化之上的征伐表現為人類與狼群棲息地的拉鋸——城市擴張對森林的侵占，表現于神權、君權、父權對自由和人性的窒息壓迫，城市與森林代表了人類社會與狼族社會兩個陣營。

城市所代表的人類社會是典型的父權制社會，其中男性占據了全部的社會決策地位，女性角色幾乎只出現于洗衣房中，負責浣洗與灑掃。護國公作為人類社會的最高權力者，是君權與神權的代表；直接受護國公號令的獵人比爾作為羅賓的父親，是父權的代表。羅賓與比爾在劇中的身份是從英格蘭到愛爾蘭的新移民，代表的是已經“文化”了的城里人視角。正因為他們新移民的身份，比爾總是把羅賓留在家中命令她不準外出，以免被發現后納入護國公的統一管理。羅賓不聽勸偷偷尾隨父親出門后，在城里碰到了年紀相仿的兒童，他們對羅賓并不友善，反映的也是本地人對新移民的敵對態度。比爾身上總背著消滅狼用的枷鎖與陷阱，此處枷鎖的設置一語雙關，也暗指比爾禁錮自己的枷鎖。這種枷鎖來自護國公的命令，根源于對君權的畏懼與盲從。在影片結尾，比爾將護國公逼下深淵，標志著他終于卸下枷鎖、實現了自我救贖。

森林所代表的狼族社會，代表的是凱爾特母系氏族。根據現代生物學的研究，母土狼的雄性激素分泌量比較大，能使她們比公土狼更強壯，在族群里占據統治地位，在電影設定中也正是如此。米巴與她的母親是森林中的原住民、影片中原設的狼行者，她們能夠號令狼群，并與狼群一起生活在遠離城市的森林里，代表了被侵略的、未開化的野蠻人視角，是一個母權社會的縮影。在故事中，米巴的母親在得知人類意欲將狼群趕盡殺絕后，決定帶領狼群遷徙，另尋棲地。她們從未表現出任何傷害人類或與人類爭奪土地的意圖，直至米巴親眼目睹母親被傷害才決意殺光城里的人類復仇。這與護國公對民眾洗腦的“狼群邪惡且危險”的說法形成了極大的反差，不禁引人反思：狼群的“危險”與愛爾蘭人的“野蠻”，是否只是侵略者強加上的觀念標簽？

歷史中，母權制社會因生產力的發展和私有制的產生逐漸被父權制所取代，影片中也未能幸免。父權制與母權制的設定恰好呼應了壓迫、剝削與自由、共享的觀念沖突。同時，城市與森林的對立，也象征了城市化的英格蘭與鄉村化的愛爾蘭之間的那段“文明化”征伐史。

三、凱爾特泥金裝飾手抄本中提取視覺靈感

在繪制風格上，《狼行者》從凱爾特藝術繁復精美的裝飾畫中吸取靈感，將民族手繪經文的裝飾畫風運用到電影表現中。事實上，這種獨特的表現風格在卡通沙龍動畫工作室創作之初就找到了方向——《凱爾經》為他們提供了視覺美學參考。

中世紀早期，英格蘭傳教士來到愛爾蘭，將基督教播撒在這片土地上。遍地開花的修道院需要大量謄寫的文學和宗教文本來傳遞“上帝之言”，通過對圣經字體和插畫的謄模與美化，愛爾蘭修士創作出了將凱爾特藝術和宗教內容結合起來的泥金裝飾手抄本。《凱爾經》就是這些圣經福音手抄本中最著名的一部，其奢華和復雜程度遠超其他海島福音書，是凱爾特藝術的代表作。

通過《凱爾經》內頁（見圖1）可以發現，這種畫風的裝飾感很強，造型和色彩都頗具特色。“凱爾特藝術的特點是，避免了對動植物自然形式的模范或接近，讓萬物成為一種純裝飾。在裝飾藝術的創造過程中，他們喜歡用集中能量的封閉螺旋或浮雕來與長而大的弧線和博文間隔交替。通過這些簡單卻意味深遠的線條，他們發明了一套美觀、細膩且富于變化的裝飾系統。”[13]但就凱爾特藝術的意義而言，也不止是為了藝術而藝術的裝飾。“對那些能解讀它們的人來說，圖案的選擇和排列具有豐富的含義，它們很有可能代表著身份和地位，并能給予所有者一定程度的神圣保護。”[14]因此，凱爾特藝術的圖案本身就包含著虔誠的民族信仰。《凱爾經》則是民族信仰與宗教信仰相結合的產物，被愛爾蘭人民視為瑰寶。

根據貢布里希的觀點，圖案是一種人類生而能感的，以秩序、節奏、和諧、簡化等方式把握物像的心理傾向。[15]在《凱爾經的秘密》中，湯姆·摩爾就做到了將這種人類生而能感的、嵌套了民族密碼的視覺意象運用到了電影中。電影一炮而紅，卡通沙龍動畫工作室由此找到了自己獨特的藝術風格，在后續作品中，也做到了“盡可能忠實于《凱爾經》中發現的凱爾特形狀，這就是他們找到連貫性和歷史準確性的地方。”①

《狼行者》延續了凱爾特手抄經裝飾畫風格的線條、色彩和構圖，并將它們與電影設定的對立立場配合起來，實現了人物與情節中矛盾沖突的可視化表達。

在空間感受的對立表達上，塑造了尖銳冰冷的城市與溫暖柔和的森林（見圖2）。直線冰冷尖銳、固執堅硬，表達了具有壓迫感和束縛感的城市空間；曲線飽滿富有張力、柔和多變，表達了自由、豐富的森林空間。《狼行者》的聯合導演羅斯·斯圖爾特說：“因為小鎮是羅賓的籠子，所有的一切都要加強這種感覺，所以設置了許多黑色線條和尖角，這是非常激進的標記和圖案。所以它創造了一個像籠子一樣的迷宮，羅賓很難逃脫，因為她被困在那里，受社會規則的約束。”②另外，色彩也是塑造情感感受的利器。城市空間不僅造型方正線條尖銳，而且顏色以灰色調以及冷色調為主，冰冷無趣，只在表現護國公的高權威壓時使用了鮮濃的大紅色，仿佛要將整個毫無生機的城市焚燒殆盡；森林空間線條柔和且造型多變，而且顏色溫暖豐富，這與羅賓在城里被壓迫、束縛、充滿恐懼的狀態和在森林中自由、快樂的心理感受完美呼應。

在人物性格的對立表達上，塑造了強硬固執的城市人形象和圓潤溫情的狼行者形象（見圖3）。片中護國公和獵人比爾，以及在城市中被統治的羅賓，造型多為棱角分明的幾何圖形，而米巴和母親以及狼群的塑造多用豐滿圓潤的流線形，以此完成了人物個性對立的可視化表達。不論是尖銳固執還是飽滿圓潤，電影中人物造型的基本元素都是取靈感于手抄圣經延續下來的手繪風格（如圖4所示）的。首先，人物形象貼近好萊塢的無關節畫風，弱化了關節的連接，以整體線條的變化來表現動態，與日本的寫實主義畫風截然不同。其次，人物五官細節往往以簡單的輪廓與顏色來勾勒，舍棄細節的層級疊加，不進行細化豐富。以骨骼輪廓簡化眉骨與鼻骨相連的精簡線條，黑眼球部分面積較大且以色塊平涂填充，充分展現了精簡抽象的圖案化的手繪藝術特征。

結語

湯姆·摩爾從愛爾蘭的民間傳說和民族藝術中找到了創作素材與藝術靈感，并將愛爾蘭民族歷史作為主體融入其中，為講好民族故事做了很好的示范。在選材選題上，從愛爾蘭民間故事中挖掘了富有特色的傳說元素，為故事增添神秘感；在故事表達上，將民族情感簡化與升華，為民族歷史找到四海同感的共情點；在視覺表現上，從民族民間藝術中汲取抽象出具有代表性的符號風格，為情節提供更直接的可視化表達。《狼行者》通過對民族文化進行提煉與藝術再創作，用民族故事和民族美學符號吸引不同國家與民族的觀眾產生對愛爾蘭的好奇與探索，較好地達到了傳播民族文化的目的，其創作方式值得我們學習與借鑒。

【作者簡介】" 陳曼青，女，山東臨沂人，同濟大學設計創意學院博士生，主要從事新媒體藝術及理論研究。

【基金項目】" 本文為2019年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新時代中國動畫學派的重建與民族文化傳播研究”（編號：19ZDA333）階段性成果。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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