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身在世俗之外

2022年，80后女作家孫頻用生花妙筆，為我們創作出了一部絢麗多彩的中篇小說——《海邊魔術師》（原載于《收獲》2022年第1期）。作者用優美的文字描繪了海邊小鎮的風土人情和自然風光，同時還運用象征和隱喻的 表現手法，講述一個現代隱者藏身江湖后，看似置身事外，其實他的身影無處不在的故事，最后用懸念的方式結尾，帶給我們無窮的追問與思考，具有一定的現實意義。

《海邊魔術師》的故事十分簡單：“我”從單位辭職后，開著傾其所有買來的房車，帶著身患絕癥的父親，根據信封上的郵戳地址，千里迢迢南下海邊尋找失蹤的哥哥劉小飛的所見所聞。在尋找過程中，父女倆在雷州半島最邊緣的木瓜鎮，做了一次奇幻之旅。在作者生動形象的描述中，我們發現這個海邊小鎮人口稀少，街道不多，到處長滿了高大茂密的熱帶植物。就是這樣一個“太過偏遠，自古就遠離經濟文化中心，什么潮流都傳不過來，連儒家文化都傳不到這里來”，幾乎與世隔絕的地方，卻生活著一群“說雷話，唱雷劇，廟里供著雷神”且保留著原始社會傳統風俗的人，他們在這里與動植物和諧相處，和大自然融為一體，過著怡然自得的世外桃源般的生活，著實讓人感到無比新奇。通過作者的敘述，我們發現生活在" "這個蠻荒之地的人們愚昧無知，卻時時警惕著外來者的侵襲與打擾；他們在固守傳統的同時，也不斷地被現代文明所浸染；他們自給自足，卻有著“自以為是”的自娛自樂方式；他們不相信現代醫學，卻沉陷在神秘的巫術之中。這是一個神秘的所在， 也是一個被人遺忘的角落，盡管它有時也會被一些過路者當成歇腳驛站，但是它的神秘性就像一塊巨大的磁石，讓我們在這里流連忘返、沉迷其中。作者用視覺、聽覺、嗅覺和味覺等眾多感官感受給我們帶來各種新奇的感覺，使我們有理由相信，這個在大陸最邊緣的海邊小鎮，實在太讓人著迷。它的神秘、它的古老、它的許多未解之謎，都讓我們感到那么奇異。生活在這樣一個自給自足、自娛自樂、古老而又神秘的伊甸園里，誰又能說這不是一種最美的享受？對于一個見識過現代文明的北方青年，一個逃離世俗的漂泊者，這樣一個世外桃源應該是個不錯的選擇。比如作品中那個神龍見首不見尾、開始還在人們視線中出現的劉小飛，遠走高飛后，他就像一個高明的魔術師那樣，悄悄消失在巨大的世俗之外，看似隱匿得無影無蹤，其實他的身影無處不在。

在這里，我無意重復小說所講述的故事內容，而是想在理清作者創作思路的同時，更好地分析作品文本，從而引起諸多關于人生和社會的思考。

從結構來看，這篇小說一開始就用極為夸 張和瑰麗的文字，給我們描繪了一幅奇幻的海 邊景象，那種鋪天蓋地的藍，那呼之欲出、撲面而來、似要吞噬一切的大海，都讓我們有種眩暈感。在接下來的敘述中， 作者用插敘手法，給我們講述了故事的背景：母親早亡，父親在工廠上班無暇顧及子女，年輕的哥哥劉小飛主動擔負起照顧妹妹的重擔。在這個過程中，哥哥經常用變魔術的手段送給妹妹各種禮物，然而他自己不知不覺地養成了習慣，進而發展到" 上癮成疾，走上偷竊的犯罪道路。他先是被批評、嘲笑、開除，后來經歷入獄、遭人遺棄等。在這種情況下， 他悲觀厭世， 選擇躲避和逃離，并由此踏上游走江湖和闖蕩世界的漂泊生涯。但他無論走到哪里，心中始終放不下親情，所以他才在流浪途中，不斷用寫信的方式和妹妹聯系。后來，他的信件突然中斷，加上父親身患絕癥，這才引出妹妹開房車帶著父親南下尋找哥哥的故事。作者用大量篇幅描寫木瓜鎮的風土人情，講述父女倆的所見所聞，旨在給我們展示一個綺麗的神秘世界，透過這些絢麗多彩的文字，我們看到了一個完全陌生新奇的神 秘王國，在探尋和窺視古老文明的同時，我們也產生許多現代人的思考：在社會和時代高速發展的當下，我們該如何對待這一遺世獨立的 神秘世界？

我很喜歡這篇小說的語言：清新、流暢、通透，密實精準的文字鋪排中充滿了靈巧的動感。作品中有大量生動形象的細節描寫，讓我們如同墮入一個充滿各種神秘事物的奇幻世 界，讓人心馳神往。同時我特別喜歡作者運用" 各種表現手法在小說中營造出來的現場感和濃 郁氛圍，夸張的、熱烈的、茂盛的、黏稠的，五光十色，斑斕多彩，璀璨奪目……在一個近 乎原始社會的世界中，竟然生活著一群迥異于 常人的“雷人”，想想這是多么奇妙的事。尤其是作者所描述的他們的生活方式和人生信 仰，又是何等不可思議。小說結尾時的神來之筆，更是讓人心頭一震：哥哥劉小飛盡管沒有露面，但是他讓“鯉魚精”安排那條裹著父親 巨幅照片的大船出海，最后消失在茫茫的大海之中。這樣的結尾確實出人意料，不過細細品來又在情理之中。小說如此處理的確是十分高明的，同時這也表明了作者的哲學思考，而且留下巨大的懸念，是考驗讀者智力、引發聯想的最佳途徑之一。讀到這里，我不由得想到巴西作家羅薩的短篇小說《河的第三條岸》，羅薩在他的小說中選取孩子的視角，通過清晰單純的敘述，為我們展開了一幅常人無法理解的 圖畫，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蘊含著悠長的韻味。小說中的“父親”義無反顧地選擇與河流 終生相伴的原因似乎難以捉摸，但是長期以來“河的第三條岸”這一充滿理想光環卻又遙不 可及的意象，令很多人心馳神往，因為那是人的心靈在家庭、社會甚至人生中無所依憑時的" 一種精神支撐，是“父親”超越世俗的人生追求。因此羅薩在小說中給我們提供的“尋覓河的第 三條岸”，是一種可能性的抉擇。岸，也許不存在于三維空間，而是存在于心靈、意愿、靈 感和精神空間。那是靈魂的夢境和自由的天堂，順應著心靈的意愿蕩漾在水光瀲滟中，是一種 生存樂趣和至高境界， 具有一定的象征和隱喻。而孫頻對這篇小說的處理也大有深意：既然父親時日不多，那么就讓充當先知的兒子借巨幅 照片讓親人魂游大海，這大概是一種最好的解 脫方式。由此我們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哥哥 劉小飛一直在暗中觀看著眼前的一切，既然連 世間最先進的醫學都回天乏術，那么就讓父親 以另一種形象永遠消失在無邊的神游之中，成 為一種恒久的紀念；或者哥哥劉小飛不愿出來 與親人相見，故意選擇這種隱身的方式，給親 人帶來更多的念想，這不也是一種對心靈的安 慰嗎？再或者， 哥哥劉小飛也許已經不在人世，他用這種變魔術的方式引導著親人一路尋找， 然后在世外桃源般的世界里得到一次心靈的凈 化與升華，同時也讓他們明白，世界上還有許 多未知的角落值得我們去探尋和發現。凡此種 種，無論何種猜想和推測，小說用懸念收尾，給我們帶來的是對藝術的多種理解，引發對人 生的諸多思考和追問，這何嘗不是一種高明之 舉？

這部小說也讓我們更清楚地看到了孫頻近年來在寫作風格上的變化。與過去相比，越 來越成熟的她早已不再滿足于寫自己熟悉的生 活，而是開始寫陌生而又奇特世界里的所見所 聞，這種變化為她打開了另一個更加廣闊的寫 作空間，極大地拓展了她的寫作視野，使她的 寫作天地從此變得更加遼闊。通過閱讀她的這 些作品我們發現，這種變化從她發表的《我們 騎鯨而去》《騎白馬者》《天物墟》等一系列 帶有探索性質的小說就開始了。2021年她發表 的中篇小說《以鳥獸之名》就是一例，該小說 通過講述一群原本生活安逸的鄉下人，被迫離 開家鄉后一直渴望回歸山林的故事，探討城市 文明與山野文明的沖突。到了《海邊魔術師》我們發現，盡管劉小飛是一個消失于海邊的漂 泊者，但是他把北方文明和現代意識帶到南方 小鎮，并試圖用自己的睿智和聰明改變一群當 地人的生活，其實也是一種新舊文明的沖突， 不同的是， 他發現了一個別人沒有發現的世界，他改造了一群愚昧的人的生活，從而成為他們 的精神領袖。他隱身其中卻又無處不在，這難 道不是一種高明的人生追求和處世態度嗎？所 以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劉小飛是一個高明的魔 術師，他把自己變消失的同時，給妹妹和父親 變出了一個巨大的、茂密的、夸張的，同時又 是五彩繽紛的絢麗世界。他通過這種獨特的方 式送給親人一份神秘的禮物。盡管劉小飛直到小說的結尾也沒有出現， 但是他用奇特的方式，吸引父親和妹妹踏上尋找的奇幻之旅的做法， 已經充滿了巨大的象征和隱喻，這大概就是一 個現代人離群索居后的人生選擇。不在世俗中留戀，卻用特立獨行的方式去尋找詩意的隱居，這不也是一種獨處和歸隱的人生哲學嗎？

孫頻曾在一篇訪談文字中說，自己是一個 喜歡安靜的寫作者，在當前充滿世俗和物欲的世界中安靜地生活、安靜地寫作，她覺得這是獨處的妙處。從她近年創作的一系列帶有探索陌生生活性質的作品中，就可以看出她在創作上的創新與突破。從某種意義上來講，這是一種探索和超越。她用精致和充滿靈氣的文筆， 在我們的面前建立起了一個立體的世界，這個世界里有著許多別人不曾描述或者很少描述的人和故事，他們是前導演老周、王文蘭和落魄潦倒的詩人，是游小龍、游小虎和山林中的鳥獸草木，是劉小飛、梅姐和強哥以及嘗遍百草百毒不侵的老者、“鯉魚精”……這些人的故事極大地豐富了我們的認知世界，給我們帶來了新奇的藝術享受，值得我們認真地玩味和品評！

[作者簡介]張中民，中國作家協會會員，河南省文學院簽約作家， 平頂山市作家協會副主席。作品發表在《中國作家》《北京文學》《大家》《芙蓉》《小說界》等文學期刊，榮獲《莽原》文學作品獎、萬松浦文學獎等獎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