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義”原出自魏晉時期的佛經釋譯,即“將佛經中名相與中國固有的哲學概念和詞匯進行比附和解釋,認為可以量度(格)經文正義”,中學與西學之間也存在著“雙向格義”,王國維詞學便包孕了“文學大同”與“中西格義”的沖突與涵容。《人間詞話》部分術語、條目、內容的調整和刪改實為王國維試圖以“普遍主義”落點統合中學與西學而在兩方互格過程中出現的齟齬或張力的表征。當“賦比興”這一中國古典詩學傳統進入王國維的詞學體系時,必然受到新的評價標尺的影響, 同時在融會“西學義諦”的意涵闡發、思想編織下帶有了個體和時代的特色,不復本來面目。
一、“義兼比興”與“無關寄托”
《人間詞話》刪稿二四記載了王國維關于王鵬運和馮延巳詞的評述,一向持論甚高的王國維對王鵬運為和馮延巳十闋《鵲踏枝》所寫的《半塘丁稿》給予了特別的推重,以之為《鶩翁集》之最精者,取原詞小序“郁伊惝恍”, 移王評馮語來評王,但刪了“義兼比興”“就均成詞,無關寄托,而章句尤為凌雜”等語,可為一癥候之引線, 即王國維如何看待“比興”、態度堅定抑或猶疑、“興”與“寄”是否在《人間詞話》的評詞話語里被肢解、分拆。
涉及“比興”“寄托”的論述在《人間詞話》里并不十分鮮明,僅雜取部分相關處,分列如下。
刊稿一一中,王國維將張惠言《詞選序》評溫庭筠的“深美閎約”移評馮延巳;一三以 “眾芳蕪穢,美人遲暮”類香草美人象喻傳統 評南唐中主詞;一九評馮正中詞不失五代風格,“堂廡”(寄托高遠)特大, 開北宋一代風尚;二四言《詩經·蒹葭》一篇,最得風人深致; 二五論憂生憂世;二九以身世之感述少游,詞境最為凄婉;五九將“寄興言情”納入近體詩與詞之體制的談論中。
刪稿二三論宋徵輿、譚獻詞寄興深微;二五反對張惠言對溫庭筠、歐陽修、蘇軾興到 之作的深文羅織;三四以無寄托、無聊賴作為駁斥朱彝尊貶《草堂詩余》而推《絕妙好詞》的標準之一。
雖然王國維受到了叔本華直觀和概念高低分置思想的影響,但由上述評例可以看出,其詞學理論系統并未棄絕“比興”“寄托”,完全忽視掉這一中國美學傳統的功效及奧義,而是以“興”“寄”化用的自然適契為津梁平衡西學滲透給中國古典詩學所帶來的沖擊。王國維對隸事、用典、代字的貶斥更多是反對穿鑿附會、人工斧痕,因其會造成詞義之“隔”,類似地,對“比興”“寄托”的避談、刪漏、模糊處理同樣籠罩在王國維“隔與不隔”詞評標準的轄制之下。如刊稿一一里引劉熙載的“驚妙絕人”評飛卿詞,舍棄了后文“類不出乎綺怨”的道德寓托, 似乎有意規避了對于“綺怨”之“情”和“驚妙”辭藻關系的探討,但王國維又以常派詞人張惠言的“深美閎約”標舉馮延巳,實則是對于比興寄托的內在肯定,危國大臣馮延巳將他“同南唐與生俱來憂樂一體、生死與共的關系,一種欲罷不能、無所逃遁的 怨抑憂思,寄托于詞”,以至深厚闊大之境。
《人間詞乙稿序》更是將正中詞作為意與境渾" "厚的典范,這正顯現出“比興寄托”內在于傳統詩學的強大生命力,單純的“不隔”只是給予了意志主體直觀上的快感,無法達到純粹認識主體的超拔,故而“比興寄托”“意內言外”的藝術效果成了在“不隔”基礎上達到高境的客觀參補。二四摘句語及“風人深致”將帶有濃厚民間色彩的“情”“志”納入“寄托”,歌詠聲發;二五則的“憂生”“憂世”亦是對興、觀、群、怨詩學傳統的詮釋;刊稿內的情感及身世之“寄”已含有了況周頤《蕙風詞話》里“重、拙、大”的衍生內涵,故可于“意境”上增益,這和刪稿二四里對“無關寄托”的漏缺呈現出基本一致的態度。
二、“賦”與“比興”的互滲
卡西爾認為, 語言在原初意義上胎息神話,名稱與事物之間有“一種同一的關系,一種全 然合一的關系”。賦、比、興也伏埋于各自原 始的文化想象:“賦”經歷了由“圖騰犧牲”“物 質獻祭”再到鋪排蔓延、敷陳直言的發展序列;“比”從感性經驗抽象而出,與原始舞蹈及祭 禮取義毗鄰、等遞相關;“興”的甲骨字形“象 四手各執盤之一角而興起之”,增口作興, “舉 重物邪許之聲”,有“盤旋義”,兼及樂舞。
除與勞動生產相關的詞源義,賦、比、興的關系也頗多纏繞。南宋羅大經的《鶴林玉露·詩興》有云: “蓋興者,因物感觸,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 玩味乃可識,非若賦,比之直陳共事也。故興多兼比、賦,比、賦不兼興,古詩皆然。”程廷祚的《騷賦論上》言:“賦能體萬物之情狀,而比興之義缺焉。蓋風、雅、頌之再變而后有《離騷》,騷之體流而成賦。”胡寅的《斐然集·致李叔易》中引李仲蒙語“敘物以言情謂之賦,情物盡也;索物以托情謂之比,情附物也;觸物以起情謂之興,物動情者也”,從外物到內" 情、有意到自發的角度對賦、比、興“三事”進行了細致的區分。就中西比較的視域而言," 葉嘉瑩認為“興”(inspiration)為由物及心," “比”為由心及物,“賦”為即物即心, 指出“西方的詩歌創作多出于理性的安排,從而降低了" ‘興’在詩歌創作中的地位而成為不重要的一" 環”。依照孔穎達的定義, 賦、比、興“是《詩》之所用”,但三者又不截然相分;朱自清在《詩言志辨》中談到“比興有‘風化’‘風刺’的" 作用”,類似于溫柔敦厚的詩教所指。張惠言《詞選》序云“意內而言外謂之詞”,強調緣情造端,“興”于微言,以相感動。清陳沆作《詩比興箋》,魏源在該書序中將“比興”的價值看得高于賦。黃侃《文心雕龍札記·比興》有論“興義罕用”的話,最為明通。《楚辭》各篇分章注明賦比興,與毛、鄭的含義不盡相同。唐以來,“比興”的地位有所提高,“言志”“明道”等外附意義超越了“比興”本身的修辭價值而成為世人“推尊”匯聚的焦點。與比興相較,賦的材料性更強,多用作情思生發、附飾添彩的基底,而“興”的靈活性最高,可由比、賦勃出。
如果要將賦、比、興與王國維《人間詞話》的話語理路建立“類比”關系,就必然會牽涉語義和詩學傳統方面的中西格義問題,譬如“賦”常以“白描”的理解方式與“形象思維”相打通;“興”則被衍化到了“觀”與“境”中物我關系的糾纏、離合之上;“比興”整體亦被王國維用作了叔本華“諷喻”(allegory)的中學格義。《作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第三篇第五十節里,叔本華談到,與雕塑等造型藝術借由“諷喻”“離開一切藝術的真正對象而轉向抽象的思想”不同,文藝中的概念是第一性的,其目的要通過從概念過渡到的直觀之物而得以實現,因此“諷喻”無法保有直觀表露出的藝術價值,它“和藝術目的完全不相涉,并且是每每要干擾藝術目的的東西”。王國維在《叔本華之哲學及其教育學說》(1904)中亦有類似表述,將詩之所以多用“比興”的根由歸結為“藉概念之助以喚起吾人之直觀”,并以能直觀與否作為判定價值存有的依據。“觀”在佛教教義里有對于“理事無礙”“去偽顯真”、領悟空性的圓融,叔本華的直觀說同樣攜具了佛教“止觀”義界的影子,自然物和心靈主體、實在和“理念”、意志世界和表象世界皆通過“觀”得以連通,王國維的《人間詞話》里將“觀”分為“觀我”和“觀物”兩種方式,前者“以我觀物”,“意余于境”,使物皆著“我”之色彩;后者“以物觀物”,“境多于意”,“不知何者為我, 何者為物”;“我之為我,則為物之自身之一部”“其現于 直觀中時,則塊然空間及時間中之一物,與萬物無異”,然不論“觀我”還是“觀物”,都 需有一個觸激、附理、起情的轉接和過程,賦、比、興的效義正在于此,賦以鋪之,比以譬之,興以起之,賦為比、興營構“直觀”之境,而境若無比興則意味寡淡、物我凝滯、蒼白枯槁、死寂蕪雜。在王國維建構的以情、景二原質為基底的純文學體系和客觀物象、主觀精神相交織的審美場域內,賦與比、興的邊界并不明晰,反倒大多交感互滲,這種互滲的“模糊性”沒 有擾亂“意境”的層次,而是成為一種靈活的 多態黏合劑。
三、“評”與“寫”的位差
王國維致力于填詞,主要在光緒三十年(1904) 至三十三年(1907) 間,《人間詞甲稿序》(1906)里流露出了其《人間詞》創作的部分偏向,即反對詞作局促淺薄,“氣困于雕琢”“意竭于模擬”,尤不喜“夢窗砌字,玉田壘句”;《人間詞乙稿序》(1907)以“意境”論道,舉“天末同云”“昨夜夢中”“百尺朱樓”等闋為填詞成功的范例。《人間詞話》手稿中,王國維直言“余填詞不喜作長調,尤不喜用人韻”,似與長調慢詞的賦化筆法不相賞意;《人間詞》中“君似朝陽,妾似傾陽藿”“失行孤雁逆風飛。江湖寥落爾安歸”“薄晚西風吹雨到。明朝又是傷流潦”等語則難掩寄托之味,賦、比、興顯然無法從王國維的填詞實踐中隱去身形,“評”與“寫”各自的系統依然存在“西方間架”和“中國間架”的罅隙、對沖,那么,在這些罅隙、對沖間, 評詞、寫詞究竟有無分軌?造成二者位差的到底是靜安本人的前后思想分期還是為以中語格西語使詞學體系自洽而采取的話術策略呢?
賦之一系首推柳永,《人間詞話》刪稿一五言“長調自以周、柳、蘇、辛為最工”,柳永的《八聲甘州》等皆“佇興之作,格高千古,不能以常詞論也”,可見在王國維的潛意識里,內容優勝于詞學評置上的作用要重于其對形式的“喜惡”,刊、刪的搖擺不是因為“賦”之長短,而是因由滲透、嫁接于“賦”上的“興”“寄”,這一點于姜夔的評例體現得更為明顯,刊稿中, 《人間詞話》三六對比周邦彥《蘇幕遮》“水面清圓, 一一風荷舉”的“字字天然”,而視姜夔的《念奴嬌》《惜紅衣》為“隔”;三八以為姜夔的《暗香》《疏影》用典過甚," “晦而不明”,反“無一語道著”;三九指出姜夔寫景之作“雖格韻高絕,然如霧里看花,終隔一層”;四十語及姜夔等南宋詞作“不隔”處,比之前人仍有深淺厚薄之別;四二貶姜夔詞“不于意境上用力”;四三批白石“有格而無情”;四五惜白石“局促轅下”;四六評白石“猶不失為狷(狷潔)”;六十以白石作為宇宙人生、寄托出入的底線;基本上貶大于褒,貶多在其“興”“寄”之法所造成的目障,褒多在其比于意境之下的格調韻味。
刪稿中,王國維仍然秉持著他對于“直觀”的追求,只不過,“比”“興”與“直觀”并不構成真正意義上的對立,靜安對姜夔的態度也不如刊稿里貶抑得那么緊了,如第一則王國維言及所愛的白石詞兩語“淮南皓月冷千山,冥冥歸去無人管”,蓋因迷夢后即景而出,不假雕琢之故;二二則亦談到白石之疏越,合以“濟”字,非輕蔑語氣;二六則王國維對比賀裳論史達祖的說法而更贊同白石的詞學批評觀,即“柳昏花暝”的神似勝過了“軟語商量”的形似,前者是“化工”,后者是“畫工”,雖有“賦”和“比”的成分在,但皆落入語境,構成聯想,彭玉平指出,這里王國維的“吾從 白石”一語, “乃是從其詞學批評著眼,而非論其創作也”。賦、比、興在王國維的詞評體系里顯然存在諸多位差,這些不諧張力也許只是因由中西術語對話產生的所指交錯,然而,當論之于具體的填詞實踐時,王國維的態度還是如此一貫嗎?
袁英光、劉寅生的《王國維年譜長編(1877—1927)》 載錄1905年(光緒三十一年乙巳)靜安29歲時“于治哲學之暇,兼以填詞自遣”,1906年(光緒三十二年丙午)4月集近兩三年內所填詞而刊之,名為《人間詞甲稿》,王國維托名山陰樊志厚的《人間詞甲稿序》里寫道:“若夫觀物之微,托興之深,則又君詩詞之特色, 求之古代作者罕有倫比。”儼然推“興”至上,1907年(光緒三十三年丁未) 11月,靜安匯集本年所填詞為《人間詞乙稿》,入《教育世界》雜志中刊之, 《趙譜》說,是年先生新喪偶,“故其詞益蒼涼激越,過此以往,又轉治宋元明通俗文學,其致力于詞者亦僅此數載耳”。“數載”(1904—1907)時間固短,卻不乏佳句佳篇。甲稿《浣溪沙》(1905)之“天末同云”與《蝶戀花》(1906) 之“昨夜夢中”皆含語義轉折、身世之寄,光緒三十二年(1906)王國維兩次北上,奔父喪、賦悼亡,感慨內生,肺腑橫集,生死離別寓于心內,自然觸物起情、感慨系之,“起踏中庭千個影”(《減字木蘭花》)“蠟淚窗前堆一寸”(《蝶戀花》)的鋪寫,“一生難得是春間”(《浣溪沙》)“與蝴蝶,遽然覺”(《賀新郎》)的寄托自然而然,未有刻意規避賦或者比、興任一筆法。1905年之前,王國維的詞作仍較為生澀,有相習痕跡, 勾描、直敘的內容偏多,諸如“無據。無據。斜陽垂垂欲曙”(《如夢令》)、“遠山如在有無間”(《浣溪沙》)、“卻向春風亭畔,數梧桐葉下”(《好事近》)、“人生只似風前絮,歡也零星。悲也零星”(《采桑子》)等例;1905年之后,靜安詞哲理意味漸濃,“比”“興”多渾化于“賦”中; 1906年前后,王國維由哲學階段轉向文學階段,甲稿序里評自為之詞“往復幽咽,動搖人心,快而能沈,直而能曲,不屑于言詞之末,而名句間出,往往度越前人”。賦、比、興著力在意境的營構上,三者又不互相傾覆,不置高低位階, 暗合王國維此時創作《人間詞》的心態,欲從文學求直接之慰藉。這種填詞的自然狀態和王國維評詞的有意選擇有很大區別,評詞要顧及體系的完整性,而寫詞一旦“頓悟”,哪怕是片刻靈光, 也往往如束馬脫韁、川溪流蕩,情思掀涌,不可遏抑。思想分期所影響的只是寫作時賦多一點,還是比興多一點,并不會從根本上改變評寫的模式,內在一致、表面分軌可能便是王國維試圖把賦、比、興置入非傳統語境詩學的取合折中。相比于“意境”,“賦、比、興”所具有的“世界化”的普遍意指更為松散,沒有那么清晰的接合度,在以中語格西語、進行國際符號意義交換時,原有的古代詩學所指也于脫水風干后主動接受西學的浸染包漿,在這個過程中, 能指不似預想的那般被空置在外,它成了一個預備著裝載跨文化交流里“普遍”和“共通”意指的涵容器。傳統文學理論中“貴曲輕直”、依微比擬的詩學偏好使得詞學評、寫時“比、興”的價值要重于“賦”;《人間詞話》雜合了康德、叔本華、席勒、尼采等人的西學觀,評價體系已然發生了挪移和置換,審美上對“真情真景、自然不隔、感發力量”的強調動搖且顛覆了“以興比為高賦為下”(清吳雷發《說詩管蒯》)的中學觀念,賦之直陳更為貼合“語語如在目前”的效果,比、興的地位急劇失落。羅鋼指出,西方的諷喻在藝術上更接近錢鍾書所說的“寄托”而非“含蓄”,是“言在于此而意在于彼”而非“言之而未盡,欲吐還吞”。“認可‘諷喻’并且一度把‘諷喻’翻譯成‘比興’的王國維,卻不能夠承認這種‘比興寄托’”,因為翻譯時人為建立起來的對等" "性無疑要以中西詩學觀念被從各自處境、群落" "里的架空為代價,如此替換出來的語義內涵再度放歸到古典詞學語境中,不一定能夠還原其文本和意義的雙重結構。從中國古代文論資源推斷,王國維的“比興”之論依然有其思想根基,只不過,面對《人間詞話》與《人間詞》兩套不同的評、寫系統,此類糾評恰好適契地充當了彌縫中西詩學承接罅隙的材料。
四、結語
統觀而論,賦、比、興與王國維詞學處在一種極其微妙的角力關系中,二者有前后延承的部分,但又不是榫卯接合、正相適配,這種角力與摩擦間有中語格西語的嘗試,但嘗試本身又被更為強力的詩學傳統所宰制,淹沒在概念蕪雜的中西格義群落里。賦、比、興是一組極具民族特征的詩學概念,它在王國維中西統籌詞學體系里的處境并不能簡單以“被壓抑”“被驅逐”“被邊緣化”來描述,其自身攜帶了中國古典詩學的傳統,這個傳統沒有也不可能在擁有深厚中學功底的王國維那里發生中斷,賦比興必然內在于靜安詞學,只不過,這個內在本身也是一個再生成的過程。
[作者簡介]侯夢媛, 女, 漢族, 山西長治人,北京師范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文藝美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