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里的湖南形象

“湖南形象”是指文學作品中對湖南區域的書寫與表現， 包括湖南城鄉景觀、人物形象、方言土語、湖南精神、湖湘文化等多個方面，滲透著作家的情感、態度、價值判斷及審美意識。早在以《邊城》為代表的一系列作品中，沈從文就構建了如夢似幻的文學湘西世界，樹立了桃花源一般的湖南形象。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當代湖南文學的城市化傾向日趨凸顯：何立偉、劉春來、聶鑫森、閻真、田耳等作家開始對城市化進程中的人事予以關注，或是城市底層小人物的艱辛，或是欲望都市中知識分子的掙扎，或是回城知青的迷茫。其中，何頓的作品成為湖南長沙這個城市的名片。他的《生活無罪》《無所謂》《弟弟你好》等帶有濃郁長沙味的都市小說凸顯了“文學湖南”的世俗 性和煙火氣息。

一、城市景觀：市井空間里的民風民俗

長沙這座城市歷史悠久， 素有“楚漢名城”之稱。于何頓而言，這座城是他的生養之地，亦是心靈港灣之所。所以，在他筆下，精彩紛呈的故事演繹出長沙城過去、現在和當下的風采。

（一）市井空間的歷史建構

近代以來的長沙城是動蕩的，甚至是血雨腥風的。何頓的歷史題材小說《抵抗者》和《湖南騾子》，秉持歷史理性的原則，最大限度地描摹戰爭狀態下生活在長沙的人與事的原色，還原了昔日長沙城的原貌。在何頓的小說中，他規避了帶有明顯政治色彩的英雄人物， 寫出戰火中奮勇抗戰的人們對于生存與活著的渴望。在烽火連天的戰爭年代，普通人對生的堅守鑄就了長沙城的堅毅。

隨著城市化進程的加快，長沙城日益成為 一座熱辣，同時兼具市井煙火氣的城市。何頓 將自己置身于都市的底層，靜下心來傾聽社會 轉型時期民間紛雜的聲音，觸摸這座城市的內核，講述發生在這座城市各個角落的故事。湘江、岳麓山、火宮殿、橘子洲頭、天心閣、烈 士公園等城市空間頻頻出現在其小說作品中， 透著絲絲煙火氣。而他似乎對湘江更是情有獨鐘。湘江像母親一樣哺育了湖湘人，見證了普 通市民命運的起伏。如《幸福街》幾次寫到林 阿亞、何勇等一行人來到湘江游泳。第一次是 在主角們的童年時代，不會游泳的林阿亞一行 人來到湘江學游泳，楊瓊和林阿亞險些被淹，" 何勇等幾個男孩奮力救人。第二次眾人再游湘江，則到了情竇初開的年紀，江水仿佛也散發 著少男少女一般的清香。第三次是表白遭拒的 黃國輝在湘江邊與張小山一較高下，以此排解 心里的苦悶。他們在湘江母親的懷抱中抒發自己的苦與樂，“傍晚，下河街湘江邊上，人頭 攢動，很多大人和小孩都來游泳消暑”。可見，湘江為江邊的每一個湖湘人提供了生活的樂趣。后來張小山因父親的遭遇而傷心難過，何 勇、黃國輝和黃國進為了安慰張小山，一行人 來到湘江岸邊，面對滔滔流去的湘江，小山心 中的煩惱也隨河水逝去。書中的四個男孩就連 得到一本練武秘籍也要來湘江邊練武，他們儼然已把湘江當成了朋友間的秘密基地。湘江每時每刻都出現在人們的生活里，它沉默著、無聲地流動著。無論是過去風雨飄搖的長沙，還是當下世俗煙火氣的長沙，都讓我們感受到了其中生生不息的力量。

（二）世俗生活的描摹

《長沙晚報》曾這樣評價何頓： “長沙有一個何頓，寫小說的。而且他的小說長沙味很地道。”[1] 所以，在何頓的小說中，最具煙火氣的莫過于市民的飲食、娛樂和婚喪嫁娶，勾畫出一幅長沙民間社會的風俗畫卷。

長沙素有“美食之城”的稱號，糖油粑粑、口味蝦、臭豆腐等都是湖湘美食的代表。在何頓的筆下，瀏陽河煙、邵陽大曲、紫蘇姜、紅薯片、麻花根、小花片、泡豆子芝麻姜鹽茶等特色小吃貫穿在人物每天的生活當中。湖南人喜辣，每家每戶桌上必不可少的就是辣椒，如" 經常出現在作品中的“小炒黃牛肉、辣椒炒扁豆、辣椒炒肉”等湖南名菜，都與辣椒密不可分。除了吃辣，湖南人早餐還喜歡吃米粉。這在他的小說中多有體現，書中多次出現“楊裕興面館”“黃春和粉店”等著名的長沙老粉店。

在何頓的小說中，20世紀70年代年輕人 的休閑方式是看電影、玩“雙百分”等。“那天馮建軍領著彭嫦娥走到了文化電影院，電影院門前擁擠著很多人，絕對都是二十幾歲的年輕人。”《我們像葵花》中還這樣提到：“青工又拖來另外兩個工人，于是四個人就坐在床上打起牌來，打‘雙百分’。”在經濟發展過程中，長沙娛樂文化活動逐漸豐富多彩，聽歌、打桌球、三打哈、洗桑拿、足浴等成為主要的娛樂休閑方式。在《我不想事》中年輕人由打雙百分改打三打哈了， “就是那個三個打一個的玩法，反過來也是一個打三個——三打哈， 這兩年在長沙市的年輕人中很盛行，幾乎代替了麻將”，還有“長沙市這幾年到處都涌現了洗桑拿浴的場所”。新的休閑娛樂方式不斷地變換更新，而傳統的帶有長沙濃郁地域色彩的娛樂方式并沒有凋零，依然盛行，如喝茶、聽花鼓戲、打麻將等。“在幸福街和吉祥街的拐角上，有一處茶館。所謂茶館就是提供給三教九流吃茶和閑聊的場所。茶館是個體戶開的， 幾張舊桌子，一些椅子，老板備著茉莉花茶、蘭花豆、瓜子、五香花生，早上還備著包子、卷子什么的。吃茶的人都是左近街上的一些無業游民，主要是年輕人，當然還有老頭和中年人。”這些都說明新的娛樂方式涌入的同時，傳統的娛樂方式也一并流行，生生不息。

當然，要了解一座城市，離不開它的民風。因此，何頓的小說中不乏對婚喪民俗的展現。如文中寫到的陳兵與荷花為了結婚所做的準備：“把兩間房的墻壁粉刷一新，門窗漆了白漆，買來國漆色的五屜柜、高低床、大柜和方桌。”還有文中周蘭與彭校長為結婚做的準備：“周蘭請來木匠修整門窗，還讓木匠特意做了張高低床——那是七十年代初很流行的式樣，又請來油漆匠粉刷墻壁和油漆門窗。”小說中對婚禮布置的場景都描寫得非常細致，置辦的東西與刷漆等細節都將老長沙的婚禮民俗體現得淋漓盡致。同樣，對于喪葬民俗，小說中也或詳或略地提到。比如，在《我們像葵花》中關于喪事的描寫： “長沙人辦喪事總是請兩幫樂隊，一幫國樂隊，那是二胡嗩吶鑼鼓镲子之類的東西；另一幫是管樂隊，大號小號圓號黑管電子琴之類的樂器。管樂隊演奏的歌曲震天動地，但絕對與死人無關。他們的目的是給喪事增添熱鬧，讓更多的人來看熱鬧，而不是增加傷感。”在長沙人看來，喪事并不在于傷感，而是白喜事一件，生死輪回乃天命。國樂隊和管樂隊這兩個不倫不類的組合，在愛看熱鬧的長沙人眼中達到了一種奇妙的平衡。

二、霸蠻務實的湖湘人物

長沙的文化形象與湖湘人密不可分。自古就有“戰國諸子百家中以楚人最多”的說法， 學者譚其驤先生說： “清季以來，湖南人才輩出，功業之盛，舉世無出右，竊以為蠻族血統活力之加入，實有以致之。”[1] 湖湘文化糅合 了楚文化的質樸與原始文化的野蠻，使得湖湘" 人以霸蠻又務實的性格自立于中華大地。所以，湖南人身上既有“亦余心之所善兮，雖九死其猶未悔”的堅韌之志，又有“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的豪邁之氣，還有“路漫漫 其修遠兮， 吾將上下而求索”的勇往直前之勢。

湖湘人身上的第一個特質是霸蠻。“蔡元培曾在《論湖南的人才》一文中寫道： ‘湖南人性質沉毅，守舊固然守得很兇，趨新也趨得很急。湖南人敢負責任。’湖南人的‘霸蠻’性格， 可謂守舊也‘霸蠻’，開放也‘霸蠻’。一旦守舊，可以頑固到底；一旦開放，就可以敢為人先。這種說到做到，少有那種市儈氣的滑頭。”[2] 此文生動形象地說明了湖南人的霸蠻特質，這是一種健康的、充滿活力的、簡單純粹的性格特質。如《幸福街》中的林阿亞和黃迎春，就是那種具有“吃得苦、霸得蠻”的堅毅品質的人。林阿亞家因為偷藏槍支被當成特務和土匪，而林阿亞本人則被認為是特務的后代，年僅九歲的她開始被迫自立自強。第一次自己做飯時她“拿柴刀劈柴，手劃破了，涌" 出血，她沒哭，含著淚吮干手指上的血”。之后她又被剝奪了接受教育的權利，好心的校長李詠梅為讓林阿亞繼續讀書想盡辦法，為她在教室里安排了一個旁聽的座位。林阿亞十分珍惜這來之不易的學習機會，在學習上非常勤奮用功。在恢復高考的那年，她憑借這幾年穩扎穩打的學習終于如愿考取了大學，走出了“黃家鎮”。“霸蠻”的性格讓她始終不向生活低頭，不服輸于生活強加于她的苦難。她來到上" 海這個大城市，遇上相知相惜的愛人，組建了自己的家庭。除此之外， 何湘漢、何金山（《湖南騾子》）、“我姐”“我媽”（《抵抗者》）、濤濤（《只要你過得比我好》）等等，他們身 份不同、經歷不同、知識水平也不同，但都具 有湖湘人相同的性格特質。

湖湘人的第二個特質是務實。湖湘文化的核心內容是愛國愛民，心憂天下。在湖湘文化的悠久歷史過往中，涌現了一大批愛國的文人志士，如屈原、左宗棠等，他們為國家前赴后繼、舍生取義、愛國利民的人生信條淬煉成了湖湘文化獨特的務實精神。何頓很多作品雖然沒有寫到為國奮斗的愛國利民的大義精神，但是從另一個角度來看，書中也詮釋了數個小人物為家鄉謀發展、為百姓謀福利的務實精神。

書中人物黃國進（《幸福街》） 以溫和謙恭的處事方式和一絲不茍的工作態度，在工作中順風順水，一路飆升到廳長的位置。權力越"" 大，誘惑越大，黃國進不僅沒有在誘惑中迷失自己，而且愈加堅定地堅持原則、嚴格要求自己。在碰到旅游投資項目時，他第一時間想到的便是自己的家鄉“黃家鎮”，極力向投資人推薦自己的家鄉，并親自帶著投資人回到家鄉"" 考察。“鎮上的麻石街、青石板路一定要保存好。你們鎮政府要想辦法拿出一筆資金，修繕街上"" 的房子，有的老房子很有特色，千萬別因為房"" 屋破舊而拆除，把老房子一拆，這個鎮的特色"" 就沒有了。”他在務實中為家鄉的發展出謀劃策。陳漫秋創作了劇本《往日時光》，并在“黃家鎮”拍攝， 使其知名度迅速提高，" “黃家鎮”成了全國著名旅游城鎮，原本青年人都出去務工，只留下孤寡老人和孩子的小鎮重新煥發了新的光彩，重現了往日的喧鬧。“黃家鎮”旅游人數直線上升，旅游把整個“黃家鎮”的經濟都帶動了起來，人人有事可做，生活富足，環境宜人，成為名副其實的“幸福街”。他們夫妻倆都在為家鄉的發展做出自己的努力，不計較個人得失，體現出一種愛鄉利民的務實精神。這樣的人物還有很多，就不一一列舉了。總的來說，何頓在他的小說中塑造了各式各樣的長沙人，他們的生活反映了城市的變遷和人性的善惡。

三、“文學湖南”的書寫意義

作為中國版圖上獨具特色的存在，文學作品中的湖南形象值得我們關注。這種書寫，不僅具有地理意義，而且極具重要的文化意義。何頓并非書寫當代湖南的第一人，在他之前就有沈從文筆下的湘西邊城、周立波筆下的清溪益陽、古華筆下的芙蓉鎮等。何頓在他的書中盡可能地融入更多長沙人民耳熟能詳的方言詞匯與耳濡目染的生活習慣，以更加貼近長沙城的姿態描摹真實的長沙，都市俗情的描寫重于對自然景物與抗戰歷史的敘述。何頓個性化的地域書寫在新時代具有十分深遠的意義。

首先，它是我們了解長沙城發展變遷的一個窗口。改革開放以后，中國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長沙城也是一樣，它并不是獨立存在于文學作品中的個體。作為對長沙有著最深切體驗的本土作家，何頓用文字講述發生在長沙過去、現在的故事。在他筆下，這座城市不再是冰冷的水泥建筑、高科技，而是充滿溫度的市井煙波。他對湖南的書寫從一個側面、一個角度豐富和補充了湖南區域形象。

其次，它豐富了湖南文學的多樣性。曾經的湘西邊城、益陽清溪已成為文學湖南的一部分，那是隱現著鄉愁的湖南。隨著新時代的到來，當下湖湘地域文學創作需要新的養分。何頓的城市小說恰好承接鄉土而轉入都市世情。湖湘地域特色不僅在鄉村，也在城市，長沙的 地域風俗除了是小說背景之外，還是作者傳達湖湘民眾文化與精神的主要載體。“何頓的小說對以實利原則為主體的都市欲望做了本質化的書寫。”[1] 所以，作為具有鮮明湖湘特色的城市小說，何頓的創作和湖南鄉土文學共同完成對湖南文學形象的建構。

四、結語

文學作品中的湖南形象受湖湘風俗、方言、自然地理環境、人文精神等因素的影響與制約，呈現出瑰麗、魔幻、詩意、血性的浪漫情韻。而何頓的《生活無罪》《我們像葵花》《荒原上的陽光》《湖南騾子》《幸福街》等小說通" 過對市井空間的歷史建構、風土人情的描摹、世俗生活的關注及湖湘人物的塑造，鑄就長沙的城市品格，為讀者展現了一個熱鬧的、充滿" 煙火氣的湖南都市，與湖南其他作家筆下的湘西、邵陽、益陽等區域的書寫構成一份完整的文學湖南版圖。所以，何頓筆下的長沙書寫進" 一步豐富了文學中的湖南形象，為現實湖南的形象傳播提供了有益的借鑒。

基金項目：湖南省社科基金項目“當代文學中的湖南形象”，項目編號：17YBA071。

[作者簡介]曾娟， 女，湖南邵陽人，湖南城市學院教授，文學博士，研究方向為中國現當代文學。陳倩，女，湖南城市學院人文學院學生。

[1]出自許參楊《長沙有一個何頓》，《長沙晚報》2003年8月15 日。

[1]" "出自江陵《近代兩湖地區居民文化性格的形成及其特征》，《社會科學》2012年第8期。

[2]出自枕戈《從地域特色看湖南精神特質》，《中國文化報》2015年5月30 日。

[1]" "出自賈麗萍《欲望之境與生存之象——論90年代新都市小說》，《山東文學》2000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