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作財：為黨蓋一輩子房

從一大到六大，黨的全國代表大會最多兩年就要召開一次。黨中央進駐延安后，七大的籌備工作再一次提上議事日程。其中，在哪兒開是主要問題。經多次討論后，黨中央決定在延安修建一個專門的會場，一來展現黨的風貌，二來也可以使延安這個黨史上最重要的根據地有一個可供后人憑吊和紀念的地標。

但是，延安條件落后，山丘縱橫，選址很讓人頭疼。七大籌備會秘書長任弼時先后到安塞真武洞、棗園、后溝等地勘察。安塞縣李家塔勉強可供選擇，但是這里地處背陽、陰冷的北洼，且離城區較遠，能使用的地域也過于局促。因為不僅要建禮堂，還要建包括數百個窯洞在內的食堂和宿舍，否則，開會時近千人的吃住往來都成問題。任弼時一直猶豫不決，更讓他糾結的是，延安有設計千人禮堂的建筑工程師嗎？

“有！”隨同的中央辦公廳主任李富春說：“延安自然科學院院務處處長楊作材是建筑世家出身，李家塔禮堂、王家坪小禮堂都是他設計建設的。他父親是著名建筑家楊達聰。”

一

楊作材原名楊克木，1912 年出生的時候，父親楊達聰已經是聞名南方七省的知名建筑師了。工匠出身的楊達聰用岳父資助的十八吊銅錢開疆拓土，十年間將一個單槍匹馬的漆匠鋪發展為九江屈指可數的營造廠，代表作是位于廬山正中心海拔一千一百米的廬山圖書館（現為廬山抗戰紀念館），是廬山三大標志建筑之一。館址由蔣介石親自選定。1937年7月17日，蔣介石就是在這里發表抗日宣言，宣告國共第二次合作開始。廬山圖書館因此名震海內，其設計建造者楊達聰也享譽大江南北。

廬山圖書館設計施工時楊作材還在上大學，但是天生對建筑設計興趣很濃的楊作材在暑假前請了一個月假，連同暑假，將近三個月吃住在工地，為圖書館的設計出了不少好點子。而早在廬山圖書館開工之前三年，楊作材就全程參與了“皇堤”的設計施工。1931年湖口洪水，年久失修的黃茅潭堤壩被沖毀。這年冬天，楊達聰承接了黃茅潭江堤閘建設工程。為了歷練幼子，他命楊作材休學一年，全程協理施工。

全家人一致認為河沙堆積的壩基缺乏堅固性，直線型的壩體更是無法抵擋洪水的正面沖擊，于是將壩體改成半圓形，并用巨石加混凝土建造壩基。修建后的黃茅大堤半個多世紀中經歷了十幾次大洪水的考驗依然固若金湯，被百姓稱為“皇堤”。特別是在經歷了1954年和1998年特大洪水的考驗后，黃茅大堤成為當地最具現實意義和歷史意義的水利工程，是江西省唯一上報中央管理的堤壩，每年都由國家撥專款維護。

在這樣一個營造世家，楊作材童年的玩具只有漆刷、角鏟、斧、鑿、鋸，他最早的蒙學教材不是《百家姓》《三字經》，而是父親隨手放在家里的建筑圖樣。楊作材1928 年在九江光華中學（今柴桑區一中）高中畢業后，進入武漢大學法律系。受父親影響，他對建筑設計十分熱衷，大學期間還自費去日本專程學習建筑設計。熟練的日語和英語讓他參考外文書籍時毫無障礙，建筑理念和實踐經驗都非常扎實，按他自己的話說，當時他是有意接管家族企業的。

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長，楊作材對當時國家的貧弱十分失望，雖然家境富足，但在考察各地建筑時，破敗的民宅和豪華的別墅給他強烈的“患不均”的感覺。當時新文化運動已經深入人心，尋找救國之路成為年輕人熱議的話題，而他不僅積極參與討論，還身體力行地付諸行動。

救國是當時每個熱血青年都心向往之的，楊作材在九江光華中學的老師蔡希歐只比他大十歲，卻是參加過五卅運動的熱血青年。他給這位“楊家三公子”灌輸最多的不是書本上的知識，而是“讀書不忘愛國，愛國不忘讀書”；大哥楊克剛（后來負責建設了錢塘江大橋）在廣州中山大學讀書時，文學系主任是魯迅先生；二哥楊克毅是知名作家，圈子中最著名的師長是沈從文。在兩位兄長的引導下，楊作材早早就接觸到魯迅等人的著作，按楊作材自己的話說，“心里一直有一團救國之火”。

楊作材在武漢大學上學時就已經是學生運動的中堅分子，與同學李銳（后任毛澤東的秘書）、何功偉（后任鄂西特委書記）相交甚密。“一二·九”運動中，楊作材還加入了“武漢中等以上學校學生救國會”。

1936年由武漢大學法律系畢業后，楊作材在上海吳淞做小學教員。本想以教書育人了此一生，無奈山河破碎家國難全。抗戰全面爆發后，為避戰亂，楊作材全家逃難到桂林。

二

在大哥楊克剛所在的湘桂鐵路測量隊畫了幾張鐵路測繪圖紙后，楊作材看到剛剛鋪平了的地面還沒開始修建鐵路就被日本飛機炸毀了。他意識到，只靠一支繪圖筆無法阻止日軍的鐵蹄，便聯系了武漢大學的同學，當時任董必武秘書的陳家康（新中國成立后曾任外交部副部長），由董必武介紹，一路徒步走到延安。

到了延安，楊作材選擇進入軍事隊，想的是練成神槍手，上陣殺敵。半年之后，他剛剛入黨，延安就開始籌建自然科學研究院（后改名延安自然科學院，現北京理工大學的前身），這是黨創辦的第一所理工科大學。楊作材雖然并非土木工程專業，但是出身土木世家，對建筑工程極其熟悉。同為抗大學員的湯欽訓（曾任航空工業部科技局局長）是楊作材武漢大學的校友，他透露了楊作材有多種特長，尤其對建筑較為內行的“秘密”。

在湯欽訓的推薦下，楊作材承擔了籌建抗大校舍的任務，而后參與了永寧寨難民紡織廠（八路軍被服廠）的恢復生產及振華造紙廠的籌建工作，工作非常出色。由此，“營造天才”楊作材開始大顯身手，家傳絕學有了用武之地。楊作材博聞強記又敏而好學，幾年來在延安設計建造了十幾個工程，是延安小有名氣的建筑師。

當七大籌備處開始為七大做具體準備時，籌備處主任任弼時對延安有這樣一位現成的“建筑大師”十分欣慰：“太好了，那就先在李家塔開始設計吧。雖然不是最佳選址，也先把設計圖搞起來。”

楊作材接到任務后二話不說，夾著鋪蓋卷就去了安塞李家塔。任務是設計一個大型會議專用禮堂，要求容納一千人左右，既能體現會議的莊重，又要不失典雅，不刻板又不花哨；同時還要造三四百個窯洞供與會者食宿，禮堂與住宿地不能相距過遠。

楊作材用了一周左右的時間把李家塔轉了個遍，選好地基位置后，便在炕桌上攤開了圖紙。一連十幾個通宵，他初步完成了禮堂的設計草圖。經組織上數次商討修訂后，施工隊就進了場。工程進展極其順利，禮堂主體工程只用了三四個月便宣告結束。即使工作繁重，楊作材仍精力充沛，甚至還抽空以自己扎實的日文功底，主動請纓翻譯了日文版《列寧讀戰爭論的筆記》。1939年9月，該書由八路軍軍政雜志社出版。

1939年底，快要過年了，施工隊被調去拆除搖搖欲墜的延安古城樓，禮堂工程暫時停了下來。楊作材正好利用這個新年的空當細細推敲禮堂的細節，準備春暖花開之時進行局部施工。但是沒想到突然來了通知：李家塔工程暫緩，楊作材先去棗園設計一個小型的容納三四百人的禮堂。

楊作材馬不停蹄趕過去，畫圖，施工。基建材料短缺，延安舊城樓拆下來的木料和瓦當正好可以利用。從鼓樓拆下的木料改造成了禮堂的天窗，舊城樓的斗拱則重新拼接做成了禮堂二樓的挑檐。后來人們習慣稱這座小禮堂為棗園后溝禮堂，毛澤東就是在這里發表了《為人民服務》的重要講話，參加了張思德烈士追悼大會，劉少奇和王光美的婚禮也在這里舉行。

后溝禮堂的實地建造為楊作材建造楊家嶺中央大禮堂做好了技術準備，不僅實際驗證了延安土質對于建造大跨度禮堂的可行性，還從建筑結構、整體布局和風格上提供了第一手實驗數據。隨著后溝禮堂的竣工，中央辦公廳大樓的設計命令又下達了。楊作材馬不停蹄，不久就拿出了設計圖。因這里鳥瞰像一架飛機，故而還沒施工就得了個形神兼備的綽號“飛機樓”。飛機樓一樓的西大廳后來成了著名的延安文藝座談會會址。

三

1941年冬天，位于楊家嶺的中央辦公廳河溝對面一座磚木結構的小禮堂，因取暖用的木炭燃著棉花而失火，很快就被全部燒毀了。任弼時在調查失火原因時仔細勘察過現場，他端詳了周邊環境許久，突然對李富春說：“在這里建七大禮堂怎么樣？”

小禮堂被燒毀剛剛過了三天，李富春便找到楊作材，要求他就在燒毀的小禮堂附近的位置上，重新選址設計一個大禮堂。這里離公路近，向陽，地勢也略高于其他溝溝坎坎，還隱蔽安全。離這里不遠就是中央黨校的校舍，那里正好可以作為七大代表們的住處。李富春特別強調：這座禮堂是用來開黨的第七次代表大會的，馬虎不得。

鑒于當時的延安沒有鋼筋水泥，也沒有重型吊車，起重機更是無從談起，對于禮堂的建設要充分考慮到施工條件，不能有過重的基建材料，大的型材還要分割才能安裝。楊作材有過日本建筑考察經驗，針對施工設備的落后，他有針對性地分解禮堂架構，結合七大這種莊嚴隆重的會議風格及又不能太局促狹窄的要求，把大的框架巧妙地分解成小部分，同時將西式建筑的特點與陜北窯洞充分結合，并借鑒了陜北的山石質地和用石頭建窯的經驗，既符合當時的國際建筑風格，又與陜北的民風民俗相統一。整個禮堂的效果與周邊建筑既相近又獨特，典雅莊嚴又不失新穎靈動。

在楊作材展開的設計圖中，禮堂主體前是一小塊廣場，供代表們組隊、參加典禮和小憩；禮堂正門十幾步遠是一座塔樓，塔頂上有一根旗桿，可以用來掛旗；正門兩側的裝飾壁柱則是希臘柱式建筑裝飾的中國改良版。楊作材后來多次應邀回陜北作報告，特別針對這種當時國內唯一的裝飾壁柱講解說：“這種石柱采用的是希臘雅典的愛奧尼柱式，是我當時參考了美國的一本大學教科書設計出來的。”言語間充滿了驕傲。

主廳按設計要求，可以輕松容納千余人。整個建筑為磚石結構，廳頂則呈穹廬狀，這一廬頂制式借鑒于當時國內普遍流行的會議禮堂結構，后來的人民大會堂的廬頂也是如此設計。由于與會人員過多，需要跨度很大的主廳，為避免在禮堂中留有兩排阻擋視線的柱子，楊作材靈機一動，仿照趙州橋的設計，取消了結構中支撐廬頂的圓柱，而是采用了跨距近十六米的大石拱代替房頂木梁，石拱之間用木料來連接，最后再用木板蓋頂，使整座大廳清爽肅穆，視覺效果非常好。

楊作材拿出來的圖有二十幾張，平面圖、正立面圖、側面圖和剖面圖以及相關的局部細節構造圖，各個角度、每一處細節都詳細列出，面面俱到，并請來延安魯迅藝術學院的教員一起參與，群策群力，各抒己見。楊作材一邊聽取意見一邊修改，設計稿經過修改后籌備組非常滿意，立即馬不停蹄進入施工階段。

四

在1942年料峭的春風中，隨著萬物復蘇，楊家嶺中央大禮堂正式破土動工。楊作材吃住在現場，給施工隊講解圖紙，給技術人員分析施工難點，監督材料組的施工材料質量，還跳上大車親自去山里選石材。施工隊的人大多來自綏德、米脂，他們建筑手藝好，煙癮也大，當地的土旱煙抽一口咳嗽十幾聲。工人們吧嗒抽一口，然后將煙袋桿遞給楊作材。楊作材一邊抽煙一邊在地上擺造型，嘴里還不住聲地咳嗽，引得周圍一片笑聲。工作間歇，楊作材給大家講在日本的見聞等趣事，時不時再講個笑話，氣氛和諧而輕松。

沒有重型起吊設備，就用滑輪組原理做了一個五輪復式滑車，解決了數百斤的石梁安裝難題；鑄造廠加班加點，門窗等鑄造件工期、質量都得以保證；延安的老百姓也時常過來，帶著烙餅、大麥茶和自家的旱煙，坐在工地上跟施工人員拉家常。

毛澤東時常過來轉轉，背著手不吱聲。有一天，楊作材正蹲在地上給工人們講解圖紙，毛澤東走過來拍拍他的肩：“作材啊，你有沒有時間幫我做兩個搖籃和兩個小木盆啊？”楊作材隨即找來木料親手做好，油漆了之后送過去。原來搖籃和木盆是毛澤東給剛剛兩歲的女兒李訥用的。后來楊作材的二女兒楊立出生，毛澤東特地派人給他送來一只搖籃和一只小木盆，就是當初他給毛澤東做的，里面還細心地放了一袋小米和一袋紅棗。

1942年底，長三十五米、寬三十米、高十三米的楊家嶺中央大禮堂竣工，成為延安當時最高大雄偉的建筑，也是當時延安唯一沒有木梁和木柱的大跨度建筑物。從外部看，禮堂像一幢兩層小洋樓，進去一看又有陜北窯洞的結構特點，整體莊嚴樸素。中央領導和各部門紛紛派員參觀，大加贊許。楊作材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但是有一個小問題他沒有考慮到，那就是因為會場太大，其間又沒有遮擋物，若是會場發言，大廳里的回音很大，聲音效果不理想。經仔細研究發現，回音是從大拱梁上部那塊面積很大的壁面上反射過來的。沒有隔音棉，楊作材就用土辦法，把延安牛羊毛做成的毛氈當作吸音材料，裁好釘了上去，很好地解決了這一問題。

1945年4月23日，延安楊家嶺中央大禮堂彩旗飄揚，中國共產黨第七次全國代表大會如期隆重開幕。作為禮堂的設計者和主要建設者，最讓楊作材激動和記憶深刻的是另一個“第一”，那就是朱德同志在致辭中說的一句話：“這次開會有一個特點，就是第一次在我們自己修的房子里開會。”

后來，楊作材參與設計的棗園建筑群、王家坪建筑群、獨立設計和參與建設的中辦“飛機樓”以及陜甘寧邊區大禮堂、陜甘寧邊區銀行大樓等，其圖案被印在邊區政府發行的紙幣上而廣為人知。

五

滄海桑田，八十年風雨侵蝕，歷經敵機轟炸、戰火摧殘，當年的七大會址、楊家嶺中央大禮堂依舊巍然卓立，成為圣地延安的旅游景點中游人必到的“打卡地”。新中國成立后，楊作材先后在國家建委、國家計委等處任職，但他常掛在嘴邊的還是“給黨蓋房子，是值得一生驕傲的事”。

只要工作允許，楊作材每年都要抽時間回到延安，回到自己親自設計、參與施工的楊家嶺中央大禮堂，拔雜草，修整一下路基，和那些當年親手搭建的一磚一瓦做最親近的接觸。在這里，他成了義務講解員，為前來瞻仰的年輕人回憶當年建造大禮堂經歷的風風雨雨。

楊作材曾笑稱自己“打了一輩子雜兒”，言下之意是別人革命都是提槍上馬沖鋒陷陣，自己卻躲在大后方天天蓋房子，倒也是“沒日沒夜地添磚加瓦”。平日里，他要求自家人不能以高干子女自居，家里的電話私事不能打，包括他辦公用的紙筆，誰都不準隨便取用。供他上下班的汽車家人不能坐，他自己也只有趕時間時才坐一下。他更喜歡騎自行車各處跑，后來身體吃不消了才肯坐。平時坐車出去工作，他總是讓司機開慢點，免得揚起許多灰塵影響路兩旁的居民。

女兒楊立大學學的是飛機制造專業，畢業后她想留在身體欠佳的父親身邊，沒想到被父親嚴詞拒絕：“古話說，預則立，不預則廢，所以我給你取名叫楊立。學飛機制造你就得到第一線去，到大西北去，到西安去，留在北京干什么！”

不僅要求家人克己奉公，楊作材更嚴于律己。他主動放棄了楊家在廬山的火蓮院別墅和九江市區老宅的繼承權，對留在老家的繼母蔣順華卻幾十年如一日奉養盡孝，每月都按時寄去生活費，二十四年里從未間斷，直到1988年老人去世。

離休之后楊作材的生活極其規律：每天4點起床，寫兩小時毛筆字，再小睡一會兒，吃早餐，批改一些需要他定奪的文件。只要身體允許，在春夏之交，他總會挑個時間，約上幾個在延安時的老同志，一道去延安。

那里，有他這一生最值得憶念的楊家嶺中央大禮堂。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