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軍長征中的西方傳教士

跟隨紅軍長征的瑞士籍英國傳教士薄復禮（勃沙特）的故事廣為人知，而與他一起先后加入紅軍長征隊伍的還有三位西方傳教士，他們中除一人在長征途中病故外，其余兩人先后被紅軍釋放。他們獲釋后都寫文章或著書，記述了各自這段神奇經歷，最早向西方披露了中國紅軍長征，從側面反映紅軍長征的歷史。

林榮貞：唯一一位女傳教士

1934年8月，瑞士籍英國傳教士薄復禮夫婦在貴州安順參加為期一個月的學習后，于 9月30日途經舊州返回鎮遠。10月1日，薄復禮一行在返回鎮遠的崎嶇山路上，與紅軍不期而遇。

這支紅軍隊伍是蕭克、王震領導的紅六軍團。他們轉戰數千里，突破了湘、桂、黔三省國民黨軍的圍堵，此時正轉向黔東與賀龍領導的紅三軍會合。

當時，紅軍對西方傳教士的政策如蕭克所言：“他們來中國是搞文化侵略的，是帝國主義的間諜，所以，把他們當地主一樣看待，財產要沒收，拘留要贖金。”因此，薄復禮夫婦被紅軍扣押。

10月2日，紅六軍團攻占舊州。薄復禮夫婦一行被押回舊州。在這里，紅軍又將新西蘭籍舊州教區傳教士成邦慶（海曼）夫婦及兩個孩子（大的三歲、小的八個月），加拿大籍思南教區女傳教士林榮貞（恩布倫）一并扣留。

長征途中，但凡在戰斗中抓獲的國民黨高級軍官、拘押的土豪等，都交由軍團政治保衛局看押和審理。這七個外國人，也被帶到保衛局看管起來。保衛局局長是吳德峰，他的妻子戚元德是保衛局黨總支書記。出于人道主義原則，紅軍很快將薄復禮的妻子、成邦慶的妻子以及兩個孩子釋放。薄復禮、成邦慶、林榮貞三個傳教士，則跟隨紅六軍團開始了他們的“長征生活”。

第二天早上，紅軍冒著傾盆大雨出發。第一次“長征”就給了三個傳教士一個“下馬威”，他們開始進入一種從未經歷過的新生活。紅軍在轉戰路上，為擺脫國民黨軍的圍追堵截，一連多日以超出人體極限速度急行軍。這讓三個傳教士苦不堪言，林榮貞更是一路哀號。由于性別原因，戚元德用更多的時間看管著林榮貞，管她叫“洋小姐”，溫和地寬慰她說：“我也是一個女人，你將會像我一樣慢慢適應的。”

林榮貞身體很胖，行動遲緩，總是落在隊伍最后面。走了兩天，她腳上就打了幾個大水泡，鞋子也磨爛了，走路一瘸一拐的，十分痛苦。戚元德幫她挑破水泡，還把棉布被單撕成長條，打成比較軟和的“布草鞋”，在鞋頭裝飾了一個紅色絨球，讓她穿上。她對戚元德的手藝很驚訝，一再說穿著很舒適，表示非常感謝。

在戚元德等人的幫助下，林榮貞跟在后面艱難地追趕隊伍。她在回憶錄中這樣描述：“我從未翻過像那天這么高的山，也從未走過那天這么窄的路。夜幕降臨，我們仍在行進，已整整走了一天，我好幾次昏倒在山路上。黑暗之中，大約又走了十里，我再也走不動了，癱倒在草叢中。那里，沒有食物，也沒有被蓋。”10月6日，又是夜行軍，次日凌晨1時左右到達目的地時，林榮貞“已精疲力竭，甚至無力脫下自己的鞋子”，“天明時分，再次上路。累得幾乎寸步難行”。

林榮貞實在走不動了，就坐在了地上。戚元德想辦法將馬背上的物資分散給戰士背，將馬匹騰出來讓她騎乘。可她膽子很小，壓根兒不敢騎。戚元德強行把她扶上馬背，可她最后還是尖叫著從馬上掉了下來。戚元德只好將一把竹椅穿上兩根竹竿當滑竿，讓戰士們輪流抬著她走。林榮貞寫道：“雖然紅軍給我提供了一輛滑竿，但前半段路還是得自己走。天下著雨，沒有機會擰干衣服，更不用說換衣服了。”

途中遇到一段懸崖斷壁險路，非常難走。紅軍指戰員都很快通過了，可林榮貞嚇得又哭又喊，兩腿哆嗦，站都站不穩。戚元德安排兩個戰士一前一后幫她，可她還是不敢挪步。幾名戰士被她折騰得不耐煩了，就悄聲向吳德峰建議，干脆將這個外國女人處置掉或扔下別管了。吳德峰狠狠地批評了他們。最后，他們用床單做了一個大布兜，把她的身體兜住，手腳綁在一根木杠上，由兩個戰士將她抬過危險路段。可她眼睛中流露出驚恐的神情，大哭大鬧，死不配合。戚元德就將她的雙眼用布蒙住，連哄帶騙地將她抬了過去。

林榮貞制造的麻煩仍然不斷，在穿越一座險要隘口時，差點讓隨身保護她的戰士墜落深澗，連她自己也嚇得坐到了地上。在一次夜行軍中，她突然跌下懸崖，所幸灌木樹叢救了她，否則將墜入幾百米的深澗。被紅軍救起后，她又是號啕大哭。

10月9日，當部隊來到一處平坦而又靠近村落的安全地帶，紅軍決定將她無條件釋放。臨走時，她對紅軍表示感謝。戚元德目送她走了很遠，看見她還回過頭來，向紅軍招手致謝。

林榮貞獲釋后，找到了一處農舍，有一些紅軍傷員也寄養在這里，她熱心地幫助他們療傷。后來，她所剩無幾的物品被土匪洗劫一空，但經過艱難跋涉，她終于抵達貴州石阡，得到天主教徒的救助。然后她又經獨山到海濱進行療養，最后返回了加拿大。

之后，她撰文回憶隨紅六軍團長征八天的艱難經歷，刊發于基督教差會組織內地會的英文雜志《中國大眾》（亦名《中國億兆》）北美版1935 年1月號，為迄今所見的西方親歷者關于紅軍長征最早的記載。

成邦慶：年齡最大的一位傳教士

成邦慶1890年出生，于1913年9月作為內地會傳教士被派到中國，先在江蘇鎮江內地會語言學校學中文，后被派到貴州遵義、鎮遠等地傳教。他在貴州多年，學會了苗族語言，致力于向苗民傳教。1933年初，他被派到舊州教區。

紅軍攻下舊州，進入天主教堂，成邦慶被告知“我們是共產黨紅軍的先遣隊”，然后就被卷入紅軍長征的隊列，這時他已經四十四歲了。內地會傳教士在教會圈內雖以能吃苦見長，但紅六軍團在貴州東部尋找紅三軍的二十四天里，不確定的急行軍、遭遇仗，卻讓他疲于奔命。

1934 年10 月24 日，紅六軍團終于沖破國民黨各路重兵的阻截，在貴州印江木黃與紅三軍勝利會師。會師后，紅三軍恢復紅二軍團番號。成邦慶尖刻地認為，賀龍的部隊“著衣五顏六色，揮舞一面面大旗，看上去比蕭克的隊伍更像土匪”。

成邦慶和先他被捕的薄復禮盡管有一百個不情愿，但還是得跟隨紅軍一起長征。1934年10月，紅二、六軍團發起湘西攻勢，接連攻下永順、大庸兩座縣城，在大庸成立了中華蘇維埃湘鄂川黔省革命委員會。12月10日，省革委會機關遷到塔臥。紅軍以這一區域為基礎，開始給中央紅軍打造一個落腳點。

成邦慶、薄復禮也隨紅軍到了塔臥，終于過上了一段沒有行軍的日子。一天，蕭克突然來到他倆的住所，他們緊張地站了起來。“不必拘禮節！”蕭克溫和地招呼他們坐下，同他們攀談起來，希望他們多冷靜觀察，看看紅軍到底是一支什么樣的隊伍。

但在成邦慶、薄復禮的刻板印象中，紅軍仍然是一支“土匪”般的武裝，他們在這里的下場必定是“可悲”的。轉眼間，圣誕節就要來臨，成邦慶對自由之向往油然而生，于是與薄復禮暗中商議，決定冒險逃跑。

12月17日黃昏，趁執勤的紅軍戰士被叫到另一間屋子晚點名時，他們悄然打開后門，翻過一堵墻，跳出了關押他們的院子，一路狂奔。天很快黑下來，他們辨不清方向，只好在路邊等待，天亮后找了一個破廟隱藏起來，黃昏時分繼續上路。此后幾天，他們晝伏夜行。可成邦慶沮喪地發現，他們又轉回到了老地方。他們最終被群眾發現并舉報，紅軍又將他們捕獲。這時成邦慶才知道，他們始終未能走出塔臥兩千五百米之外。

幾天后，成邦慶、薄復禮被帶去接受公審，有幾千名戰士和老百姓聚集在廣場上。吳德峰擔任審判長，對成邦慶、薄復禮提出三項指控：用相機拍一些戰略要地照片以及跟國外通信；用中國裝束及流利的漢語隱瞞自己的身份；傳播使人麻醉的宗教，犯有“帝國主義的間諜罪”。最后，判處成邦慶一年徒刑，薄復禮十八個月徒刑，但交足一定數額的罰款和物資后可免刑。

或許是受到再次被扣押的驚嚇，薄復禮患了重病，天天高燒不退，紅軍派醫生給他治病，成邦慶為他推拿，幫他恢復健康。康復后，薄復禮用編織技藝給穿破了鞋的成邦慶織了一雙軟鞋。警衛連指導員對他們說：“艱苦的生活，反使你們相互友愛，這正與未來共產主義社會人與人之間友愛關系相似。”

成邦慶還是紅軍的義務“油印員”。他看見一名戰士正忙著刻鋼板，就問“刻的什么”，回答說“一本翻譯的俄羅斯著作”。他主動幫忙油印，將成百張的蠟紙用油墨輥子一張張印出來，然后裝訂成冊。

相對穩定的生活很快結束了。紅軍又開始了頻繁的行軍和打仗。部隊經常為大小河流所阻，一次坐船過河，滿滿一船人接近對岸時，船底撞到一塊尖石上，船破了。戰士們紛紛跳下船，成邦慶則隨破船漂到下游。紅軍戰士跟著船跑，把他救上了岸。

1935年6月，紅軍在湖北忠堡打了一個大勝仗，活捉了國民黨軍四十一師師長張振漢。接著在李家河開大會，慶祝這一空前大捷。頭部纏著繃帶的張振漢同成邦慶、薄復禮都被“請”上主席臺示眾。賀龍講話的聲音響徹全場，場上的戰士和老百姓都很興奮。講了一會兒后，他將目光轉向成邦慶、薄復禮，說：“如果再在罰款上面拖延，我們就將砍你們的腦殼！”會后，成邦慶鼓起勇氣對賀龍說：“我們屬于非資產階級，也就是‘無產階級’，無錢可罰。”賀龍看到他們衣衫襤褸，說：“你們現在已是‘無產階級’了！”這是成邦慶被扣押期間唯一一次與賀龍對話。

紅軍又轉戰到一個地方時，成邦慶認出是桑植。為了填飽肚子，成邦慶不管粥是否變餿，端起就喝，這使他的胃病愈發嚴重，軍醫用針灸給他治療。吳德峰看到他明顯消瘦，要求為他改善伙食，下令每天給成邦慶、薄復禮一兩肉和兩個雞蛋。紅軍每兩周給干部發點零用錢，保衛局也給他倆發放，數額與紅軍一致。他們拿錢去集市買零食吃，心情很愉快。

一段時間后，成邦慶感覺紅軍有再次轉移的跡象，他對此感到恐懼，因為他已病得無法走路了。11月17日，一個紅軍戰士悄悄告訴他：“你們的信使帶來了罰款和物資，就要放你們了。”他立即把這個好消息與薄復禮分享。

成邦慶、薄復禮被叫到了吳德峰的屋子里，吳德峰說你們的人送來一些物資，“但罰款只夠一半。因此，我們只能先放一個走。現在決定，誰年齡大就先放誰”。成邦慶立刻反應過來，激動地請求吳德峰先放薄復禮。吳德峰說：“你現在病得很厲害，需要我們照顧，你必須明早離開。”11月18日中午，一副滑竿在村外等著他，他和薄復禮相擁而別。

成邦慶在被扣留四百多天后獲釋，之后他去往安徽蕪湖，在此短暫休整后，又前往上海，成為內地會總部的商務經理。他開始撰寫這段經歷的回憶錄，其中一部分發表在1936年4月號的《中國大眾》上。珍珠港事件后，他和妻子被日軍拘禁，1945年被遣送到澳大利亞，在悉尼擔任圣公會牧師，一直到1971 年中風去世，享年八十一歲。成邦慶的回憶錄手稿為澳大利亞的后代所珍藏，直到2010年才在美國出版，書名為《長征路上的外國傳教士——中華內地會傳教士成邦慶回憶錄》。

耿友華：唯一病故于長征途中的傳教士

1936年1月11日，紅二、六軍團長征途中進占石阡縣城，將石阡天主教堂傳教士扣押。當晚，一位傳教士被帶到保衛局，他的全部行李就是一個小挎包和一條毯子，被安排在一條長凳上睡覺。他一動不動，一夜未合眼。第二天，一群紅軍戰士圍著他問長問短，弄清了他的來歷。他叫耿友華（譯名凱勒），二十八歲，德國人，1933年8月到中國貴州石阡傳教，是貴州東路教區石阡天主教堂神甫。

戰士們很好奇，才到中國兩年，他的漢語竟說得這么好。其實，耿友華是意大利羅馬圣經大學的高才生，很有語言天賦，除德語外，他還會荷蘭語、意大利語、法語、英語和一點西班牙語及拉丁語。

幾天后，在太陽落山的時候，耿友華跟隨紅軍出發了。同他的新朋友薄復禮一樣，他也加入了紅軍長征。夜里行軍，紅軍沒點火把，幾乎看不見路，天亮才宿營，他被安排同連長合睡在一張床上，紅軍戰士則睡在地上。

艱苦的行軍成為耿友華生活的全部。山路很陡，他艱難地爬到山頂，看到隊伍正快速下山，耿友華小腿發抖，跌倒在山路上。這時，紅軍將一匹騾子供他使用，他心底頓時涌起一股暖意。

好不容易到達宿營地。耿友華煙癮大，想抽支煙解乏，可他什么也沒有。一名紅軍戰士友好地給他一點煙草和一張紙。卷煙時，他發現紙上面有字，遂對薄復禮說：“這是帝國主義偵探成邦慶的通行證，他罰款獲釋，沿途哨卡放行，只限本日。”薄復禮很好奇，用一張紙替換下耿友華手中的紙，一看確是紅軍發給成邦慶的那張通行證，上面蓋有湘鄂川黔省肅反委員會（保衛局的另一塊牌子）大印，便把這張通行證保存了下來。

紅二、六軍團在烏蒙山回旋戰期間，行軍連續不斷，耿友華病倒了。一天夜行軍，他病得簡直邁不開步，盡管紅軍給他配備了一匹騾子，但他連騎上去的力氣都沒有。紅軍就給他找了一副擔架，派了六個強壯的普通犯人輪換抬他。山路崎嶇難行，三天后犯人們也累趴下了。一次抬在前面的人滑倒，耿友華朝前摔了出去，雖沒受傷，但受了很大驚嚇。

宿營地設在幾乎與天相連的山頂，抬擔架的人無力抬著他再往上爬了，紅軍戰士就讓他試著走，但他虛弱得無法挪步，戰士們只得繼續命令犯人抬著他走。到宿營地后，醫生來給他打了一針，吳德峰則把繳獲的藥品給他用一些。他的病有了好轉，但也只能勉強騎著騾子行軍。

到達昆明附近的富民縣境內，蕭克來到保衛局，向薄復禮、耿友華宣布一項決定：“我們決定對你們兩個人做不同的處理。薄復禮是瑞士公民，瑞士不是帝國主義國家，沒有不平等地對待中國，沒有租界，我們決定最近給他自由。我們不會釋放耿友華，他是德國人，而德國法西斯與帝國主義沒有區別，希特勒像德國帝國主義者一樣，幫助我們的敵人蔣介石統治中國。”

在決定釋放薄復禮的同時，紅軍特別刑事法庭以主審吳德峰，陪審梁英才、劉生標，書記陳宜盛，公開審判耿友華一案，最終以中華蘇維埃人民共和國川滇黔省肅反委員會名義發布第四十三號判決書，公布了耿友華“德國帝國主義派來中國之反革命偵探”的犯罪事實：

該犯于一九三三年假借傳教名義，由德帝國主義派來中國作暗探。該犯經過上海、漢口到貴州石阡。該犯到石阡后，與石阡之賊保安團長有特殊關系，并幫助該賊保安團訓練及迷惑士兵，驅使無知士兵反抗革命與壓迫群眾，去年（農歷）我紅二、六軍團在石阡縣經過時，該犯身帶望遠鏡，積極指揮該縣保安團堅決抵抗紅軍，當時在火線上被俘獲，在天主堂中搜出自裝之秘本貴州地圖及其他偵探材料……

宣判當天，根據紅軍的要求，耿友華給上海主教寫信，希望“首要者須先派代表一人與紅軍接洽妥當”，“迅速付給國幣5萬元”。此信交由即將獲釋的薄復禮代轉。

4月11日，蕭克、王震破例擺了一桌酒席，為薄復禮餞行，耿友華和貴州知名人士周素園、張振漢作陪。席間，蕭克想從耿友華那里了解一些諸如德國軍隊戰術之類的情況，耿友華說他沒有受過軍事訓練，蕭克有些不相信，說至少你曾在學校里接受過訓練，但耿友華仍搖頭，堅持說沒有。

薄復禮獲釋后打算到昆明尋求朋友的幫助，吳德峰問他需要多少路費，他說需要四塊銀圓，結果吳德峰給他十塊銀圓。他對耿友華說：“這錢我可能用不完，這兩塊銀圓送給你用吧！”

而后，耿友華繼續隨紅軍長征。4月16日，紅軍進占云南姚安縣城，耿友華的病情突然急轉直下，紅軍的醫療條件有限，經全力搶救無效，耿友華于4月28日不治身亡。當時雖軍情緊急，但紅軍仍發揚革命的人道主義精神，買了一副紅漆棺材，將其裝殮后，埋葬在該縣城郊。

（責任編輯/侯文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