口述/楊苡
“個人主義”
我既然參加了整風,自我檢查是必須的。當時的氣氛還算輕松,只是有一天我沒去,因為胃病犯了,另外也覺得成天開會學習,一弄就是一整天,越來越無聊,那天就待家里了。后來他們找到我家,問我為什么不去,我說胃疼呀,他們就又批評我“個人主義”。我不服氣,想:我是主動去參加整風的,如果不報名,不是一直就在家里了,參加了反倒不落好了?
徐克剛就沒參加整風。我問他為什么不去,他說他要養家活口。他一家人的生活,全靠他給正風出版社譯書的稿費,他跟“正風”約好了,還有四十萬字沒譯。最好玩的是,他算了一筆賬,說他每小時能譯多少字,能拿多少稿費,要是參加整風,整天開會,翻譯就全都耽擱了。他埋頭譯書,開文代會也不去,發生什么事情都不知道。1955年的時候他問我,怎么翻譯組的人一個個都不見了?事實上,當時侯鳴皋、黃天戈、鄭造都因“胡風集團案”被抓進去了。
運動到最后都是要做總結的,每個人都要做檢討。婁紹蓮檢討他起初對思想改造不重視,把翻譯巴比塞的書看得太重,就聽巴比塞的話。巴比塞是法國小說家,向往社會主義,一直和蘇聯站一邊,“文革”前都是被當成進步作家看待的。20世紀50年代我們向蘇聯一邊倒,巴比塞也火得很。婁紹蓮是到法國勤工儉學的,跟巴比塞認識。譯巴比塞的書,政治上沒問題,還挺趕趟的。問題是,思想改造更重要。批評與自我批評時有人這么說過婁紹蓮,好像他挾巴比塞自重似的。他只好承認自己不對,說,不管怎么說,巴比塞是法國人,是屬于帝國主義國家的。我聽了直想笑。不光是他,好多人做檢討時我都差點笑出來,因為聽上去有點牽強,有點滑稽。
笑歸笑,其實氣氛還是蠻緊張的,每個人都要做檢討并過關。我沒太大的壓力,因為覺得自己沒什么“歷史問題”,有問題也是“思想問題”。我做總結時也說了自己的不是,還說到曾經受到安那其主義(無政府主義)的影響。我知道安那其主義是通過巴金,他有段時間信這個,甚至“巴金”這個筆名都是從巴枯寧、克魯泡特金來的。我在天津時,他寄給我的書里有些就是介紹安那其主義的。那時我相信組織,要求進步,都講真話,要是后來,我就不會講這些了。
有一年冬天我到上海,去看巴金,還說起這事。那是在書房,巴金家里明明有暖氣,但那時好像不讓用了,暖氣片等于廢鐵,碰上去冰冰涼,蕭珊生了個炭火盆,我們三個人烤著火說話。我說起整風人人要做檢討,巴金問,你有什么可檢討的?的確,剛開始我也這么想,后來他們說,安那其主義——你就檢討這個吧。我把我講的那些告訴了巴金。巴金說,你講這些干什么?我還為自己辯解,說那時信無政府主義,的確是受你影響的嘛。我跟我姐也說過做檢討的事,我說,無政府主義對于我來說就是講自由嘛,我又不是虛無主義。
正能量與負能量
文藝整風時,甚至運動過后,我還是一樣的積極,檢討完了,并沒有什么負擔。上面宣傳什么,我就寫什么,詩歌、快板,還有相聲,我都寫過。我筆頭還來得快,這也是文聯一度想要我正式去工作的原因之一。那時寫的東西,都是配合形勢的。
我還出過一個叫《金小蓉》的小冊子,要不是有人復印了給我,我早忘了還有這么一回事了。
起因是南京大學附屬大石橋小學的學生勞動時挖出了大壇大壇的銀圓,有五百多塊,用抽屜運了好幾趟才運完。學校組織,敲鑼打鼓地把銀圓送到了市政府,捐給國家,支援抗美援朝。路上好多人圍觀,副市長出來接見,當時挺轟動的。報紙上報道說是拾金不昧,當成新社會的新氣象來宣傳。文聯有人讓我把這事兒寫成兒童文學,給小朋友看。我還是這次才知道有“拾金不昧”這么個詞。
我覺得沒啥好寫的:不是自己的東西,撿到了交上去,不是理所當然的嗎?我們從小的教育就是這樣的。不過我還是寫了,兒童文學我有興趣,畢竟我是三個孩子的母親,總是和孩子打交道。當時不要說江蘇,全國也還沒有兒童文學一說,文聯大概有發展兒童文學的考慮。和文聯合作的出版方是民豐印書館,老板叫呂健,三十來歲,挺想進步的,干勁特別大。文聯計劃的是出連續性的出版物,所以封面上有行字:新中國兒童詩畫叢刊。《金小蓉》是“之一”,后面還要“之二”“之三”下去。
這一冊除了《挖銀圓的故事》外,就是《金小蓉》。兩篇都談不上什么創作,全是真人真事,分行寫,用對小孩說話的口吻就是了。“金小蓉”其實是我鄰居家的孩子徐曉蓉。她父親是中大的體育教師,叫徐彪,游行時常走在隊伍前面舉大旗,意氣風發的,還到北京參加過運動會,很讓孩子驕傲。徐曉蓉在學校、家里表現都特別好,我就把她寫成了新中國兒童的代表。既然是“詩畫叢刊”,文字之外當然還配了畫,我是“編者”,“畫者”是“李曉波”。李曉波是畫家秦宣夫太太李家珍的筆名,她是李鴻章的曾孫女。
像《金小蓉》這些,講的都是“正能量”的事兒。一些“負能量”的事,雖然更切身,但絕對是不會寫出來的,就是允許寫我也不會寫,誰想給新社會抹黑呢?
也就是差不多的時間吧,趙蘅和徐曉蓉都在大石橋小學念書,二年級時居然查出了淋病。淋病又叫“花柳病”,現在不大說了,過去是一種很流行的性傳染病。和其他疾病不同,花柳病說起來是很難聽的。不止趙蘅一個,大石橋小學查出好幾個,鄭集的孩子也在其中。鄭集是中大教授,中國營養學泰斗級的人物,后來活到一百一十歲。鄭集太太跟我很熟,對我抱怨道,我們真是倒霉,她們倆一點大怎么會得上這病?!鄭集說,有什么奇怪,現在學校的人員太雜了,學生哪里來的都有。他的意思是大石橋小學原來的生源大多是中大子弟,后來三教九流的小孩都可以入學,有些學生家在貧民區,那里衛生糟糕,也比較亂,可不就容易染上,傳染起來快得很。
新中國成立初期,舊社會遺留的問題還是很多的,光是二條巷那一帶查出來的暗娼就有四百多人,淋病自然也就泛濫成災。我在中大醫院的朋友丁榮施,本來是內科的,后來就被調到了新成立的皮花科。“皮”指皮膚,“花”指花柳病。要專設這么個科,也說明當時淋病的流行了。丁榮施還跟我說過,東北那邊過來的人染這病的也很多,和蘇聯人有關。
當時衛生設施普遍落后,大石橋小學還沒有那種蹲坑式的廁所,解手用的是馬桶,學生染上淋病,可能與此有關。
趙蘅的癥狀是發燒,淋巴發炎引起的。那段時間我很焦慮,跑到楊公井去買藥,那里有南京當時最大的藥房,藥名我記不住了,反正挺貴,我賣了兩個戒指,花了不少錢,最后趙蘅開掉了淋巴,病才治好。
當時社會上氣氛還比較寬松,像我和鄭集夫婦議論這些,并不避著誰,但我是不會想到要寫出來的,私下里說歸說,抱怨歸抱怨,對新社會我們還是有信心的。
陳汝言和他的徒弟
《金小蓉》那本小冊子封面上有“楊苡主編”的字樣,我都沒明白是怎么回事。主編要張羅拉稿吧,我沒做過,也沒人任命我,大概是老板把我的名字隨便安上去的,后來我就再沒有過這么高的頭銜了。所謂“叢刊”,也沒辦下去,因為老板被抓進去了,印書館的門也被封了。
這時候搞“三反”“五反”了。“三反”“五反”的一個重點對象是資本家。民豐印書館在太平路那兒,靠近大行宮,很小的門面,按現在的說法,也就是個皮包公司,老板居然被看成了資本家。我還認識一個出版商,叫陳汝言,他開的正風出版社比“民豐”大,當然更屬于資本家了。
在重慶沙坪壩時我就認識陳汝言,他的書店也是那時開起來的,好像是徐悲鴻出的錢。他先是賣書,后來出書,出的書里外國文學方面的很多。我常去他店里,我也不記得是通過別人介紹還是就那么認識的。中大外文系不少人都和他熟,幫他編書、譯書。抗戰勝利后,他到了南京,書店在楊公井那邊,但是庫房在上海。他問過我有什么外國文學書可以翻譯的,我就向他推薦了英國詩人布萊克的《天真與經驗之歌》。楊憲益知道我喜歡布萊克的詩,就送了我一本很精美的英文本,里面還有詩人自己的畫,和詩一起,特別好。我把書拿給陳汝言看,還問他,國內能不能印出這種效果來,他說要先拿去看看。他出的書都在上海印,書就拿上海去了,他們要商量,如果翻譯的話,怎么出怎么印。誰知上海刮臺風下暴雨,陳汝言在上海的倉庫被淹了,我的書正好就擱在庫房里,整個泡爛了。
陳汝言很不好意思,他雖年紀不大,做事卻很老派,也特別尊重文化人,就給了我一筆錢作為補償。當然,原版書本來就很貴。那么好的書沒了,我很心疼,但拿了錢很開心也是真的。我記不得具體數目了,反正不算少。當時日子過得艱難,這錢有點像從天上掉下來的一筆外財,我就拿它給趙苡買了件毛衣,還給自己買了點什么。
對陳汝言來說,庫房進水不是小事,不過他辦過的另一件事,動靜要大得多:馬克思的《資本論》翻譯出版后(不是“內部發行”那種,書店里可以買到),出版社要推銷,到處做廣告。可能有政治上的用意,出版社想把廣告做到國民黨的《中央日報》上去。《中央日報》是黨報,等于我們現在的《人民日報》。國民黨是反共的,要在國民黨的報紙上登共產主義老祖宗的圖書廣告,這不是異想天開嗎?也不知怎么打的馬虎眼,還是買通了報紙廣告部的人,總之,這事居然辦成了,《資本論》的廣告堂而皇之地登在了《中央日報》的顯眼位置。經辦的人就是陳汝言。這還得了?!據說蔣介石知道了大怒,報紙收回不說,還要嚴厲查辦相關人員,追究起來不殺頭也得坐牢。幸而這時國民黨已經快完蛋了,這種事顧不過來,后來就不了了之了。
就因為有這事,有人后來就想當然地瞎編。前幾年我在某報紙上看到過,說陳汝言是地下黨,他是完成黨交給他的任務。陳汝言有進步傾向是真的,但說他是地下黨,怎么可能呢?他是個喜歡讀書、喜歡書的商人,他要是地下黨,那不成“潛伏”了?(電視劇《潛伏》挺好看的,電視臺播放時我追著看,我也知道一些為掩護地下活動弄假成真的夫妻,年輕男女一直單獨在一起,弄假成真很正常嘛,但戲還是戲,要添油加醋的。)
說起來,陳汝言曾弄出《資本論》廣告登上國民黨黨報的事來,讓國民黨很尷尬,也算大功一件。但沒誰給他記功,他的出版社很快也“公私合營”了,印象中我后來就沒再見過他。一波一波的政治運動,他是跑不了的,免不了七斗八斗,聽說最后他郁郁而終。
倒是他店里的一個伙計,我后來多次遇到。不單是遇到,我們家保姆的一次貪小,還差點連累到這個年輕人。好像書店從重慶遷到南京時,這個年輕人就在店里了,勤快能干,我不止一次見他晚上在店里就著火油燈看書。陳汝言自己就是學徒出身,對這個徒弟很器重,有培養他的意思。但公私合營以后就說不上了,因為公私合營后陳汝言管不了事了。私營的出版社消失了,名聲大、規模大些的合并改組,像巴金的平明出版社就并到了新文藝出版社。“新文藝”是“群益”“海燕”等幾家民營出版社合并起來的,“平明”進去要遲一點,至少1954年《呼嘯山莊》出版時,書上印的還是“平明”。
過去開出版社很隨便,弄點錢,募點股本,就能開起來,所以出版社多得很,一般都不大,也說不上正規。我說“民豐”像皮包公司,一點沒夸張。這些出版社說有就有,說沒就沒了,但“正風”肯定不是倒閉的,而是被整頓掉了。我說的那個伙計還是留用了,書店沒了,他就被分配到其他系統的商店去做店員。
他起先是到長江路口的南北貨商店站柜臺,賣餅干糕點,我常去那里,遇到過他好幾回。他當我是熟人,很熱情,稱餅干時總要多加點。后來他被調到我家那一帶的一個糧站,不知道是不是站長,反正也管點事的。有一天,我們家的保姆去糧站買米,那時候買米買油很麻煩,要先排隊買個籌子,再憑籌子去取買的東西。那天不知是不是忙,管發米的人把米稱給保姆,忘了收回籌子。保姆覺得有空子可鉆,起了貪心,悄悄把米拿到什么地方賣掉了,回來編了個謊話,說第二天去拿米。誰知人家當天就發現了問題,第二天她再出現時,就被追問前情。人家記得她買了籌子的,她沒法抵賴,一口咬定拿米時籌子是交出去的。
于是事情就僵那兒了。幾十斤米也不是什么大事,但當時不是“肅反”就是“三反”“五反”,弄得很嚴重。上級派人到糧站查,晚上還領著人到我們家來找保姆對質。那個年輕人既然是個小管事的,事情說不清楚,就算他貪污了。貪污在當時不是小事,一旦定了貪污罪,就再沒有前途可言了。保姆是大王姨介紹來的,大王姨背地里追問她究竟怎么回事,她承認把米拿去賣了。但告訴大王姨實情是一回事,對外人,她打死也不認賬。大王姨不瞞我,以實相告,我又不能戳穿,怎么辦呢,那年輕人站那兒,臉色慘白,一聲不吭,也不看我,就像不認識我一樣。
我記不清最后是怎么幫保姆圓的謊,反正是編了個打馬虎眼的說法,我把米錢給了。小年輕總算沒受影響,后來上面對他還是信任的,提拔了,當了干部。幾年后我在路上遇到過他一回,他穿件中山裝,不再是過去當伙計的殷勤勁兒,有點干部的樣子了。
(責任編輯/張靜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