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979年,法國巴黎。一群穿著藍色西裝的中國留學生成為巴黎街頭一景,四十七歲的陳德昌便是其中的一員。他是北京協和醫院的醫生,在老師曾憲九的推薦下到法國留學。此行,他的任務是進修危重病醫學,并將之引入中國。
“非嫡系子弟,中途插班,中下天賦”的陳德昌感恩老師的賞識,在異國他鄉刻苦攻讀。兩年后,他學成歸來。不久,在協和醫院,中國第一個ICU(重病加強護理病房)誕生了!
從最初的一張床到學科成立,從ICU的種子撒遍中華大地到重癥醫學比肩歐美、領跑全球,幾十年艱難跋涉,“重癥醫學”這顆星,陳德昌摘到了。
“我完成了從零到一的工作,從一到一百的進步有一批學生在推動。”使命完成,2022年12月10日,陳德昌因病去世。中華醫學會重癥醫學分會在悼詞中稱:“陳德昌教授的逝世,是我國重癥醫學事業的重大損失,我們失去了一位德高望重的名師。”
少年時,盼望擁有一顆星星
陳德昌出生于1932年,他是浙江舟山人,從小跟隨家人生活在上海。正值日本侵略者不斷入侵,中華大地生靈涂炭。但在小家庭里,陳德昌享受著父母的呵護,安全而快樂。四五歲時,師范畢業的母親便開始教他背唐詩。雖然一字不識,對內容并不理解,但當他在長輩面前有韻律、有節奏地背誦賀知章的《回鄉偶書》時,那隨之而來的贊美聲讓他對古詩詞自然而然地熱愛起來。
家和外部社會截然不同,這是陳德昌對世界最初的認知。
1937年,淞滬戰役爆發,居住的宅院被炮彈擊中,全家人逃到法租界。兵荒馬亂之時,母親仍不放松對孩子們的教育。七歲時,陳德昌進入附近的一所中法學校就讀。有一天,母親發現,他的脖頸雙側有成串的、腫大的淋巴結。在談結核色變的年代,母親不敢怠慢,立刻為他找了一位海歸名醫。經過定期治療,不動手術,沒淌一點兒血,腫大的淋巴結全部消失。與此同時,他每天照常上學,完全沒有耽誤課業。這個奇妙的體驗,在陳德昌年幼的心里埋下了學醫的種子。
中法學校是天主教會創辦的,教學以法語為主,學校里除了幾位中國老師,多數是法國修士。為了補上中國文化這一課,母親親自教陳德昌學習古文,煞費苦心。手執一根細小的象牙棍,她一字一句地講解,并立下一個不成文的家規:每一篇文章都必須能通篇背誦,如果背不下來,就不能上床睡覺。
“你是中國人,哪能不學中文!”這是母親最常說的一句話。母親的嚴厲讓陳德昌深感苦惱。學到《吊古戰場文》時,他朗讀好多遍,還是背不全。但母親毫不妥協,直到他熬夜把全文背完。苦讀之下,陳德昌不僅法語學得輕松,中文成績也名列前茅。當他的名字在學校大禮堂的上空響起,當小小的他在掌聲和注目禮中昂首走上領獎臺時,他內心對于雙語學校的畏懼感瞬間消除。
“中文第一名”,這個榮耀是母親帶給他的;國家意識,是母親為他建立的。幾十年后,陳德昌對母親的教育充滿感恩:“媽媽認為語文是文化和歷史的載體,古文和詩詞是中國語言文學的根本,如果我把中國文化的根本丟了,豈非得不償失,事與愿違耶?”
在母親引導下,陳德昌愛上了閱讀。父親的書柜就是他的小小樂園,書中的故事情節,人物的喜怒哀樂緊緊地抓著他的心。父親有買書的癖好,家里中英法等各國名著應有盡有,從羅貫中的《三國演義》到雨果的《悲慘世界》,幾個寒暑假讀下來,陳德昌在現實世界之外,發現了一個嶄新的大陸。每次取書時,他都會站在小書柜前默念:“芝麻芝麻,開開門!”
書中世界色彩斑斕,讀書也完全出自興趣。一個寂靜的夜晚,陳德昌隨手取出一本書,翻開了名為《星星》的那一篇,讀到有一顆明亮的小星星落在牧羊小伙的肩膀上時,他也不禁仰望星空,虔誠祈禱,希望自己也能擁有這樣一顆燦爛的星星。
因為讀書涉獵很廣,渴望表達,高中時,陳德昌寫了幾篇“奇文”。在管教嚴厲的教會學校,一位法國老師頗為他擔憂。陳德昌高中畢業時,這位老師也即將返回法國里昂。臨行前,老師特意留給他一封短信,并以自己的洞察力提出忠告:“不要過多地偏執于語言學和文學,要更多一些向科學發展。”
法國老師的建議,陳德昌聽進去了,他想起了童年時治療結核的奇妙體驗,決定學醫。
因成績優秀,經中法學校推薦,1947年,陳德昌直接進入震旦大學醫學院就讀。在大學,他做的第一次生理學動物實驗是觀察烏龜的心臟搏動。新鮮的心臟,在離開身體條件下仍然能自主跳動,這讓他頗感新奇。求知欲被激發,他開始思考:“每個人都有一顆心臟,日復一日,年復一年,不停頓地搏動著。那顆不知疲勞的心臟,總有一天停搏,人就死了。有人短命,有人長壽,為什么?”
從此,對于生理學,陳德昌逐漸情有獨鐘。晚年時,在舊書堆中,他驚喜地發現了當年法國老師的臨別贈言。隔著漫長的歲月重讀,眼淚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
從昨日之我走向今日之我
1953年,陳德昌大學畢業,成為上海第二醫學院附屬廣慈醫院(今瑞金醫院)的一名外科住院醫師。然而,不斷的實踐之后他發現,自己的選擇是錯誤的,他完全不具備外科醫師應有的操作技能。
“長此以往,不可能有所作為。”陳德昌陷入矛盾和痛苦中。憑借外語優勢,他多次被調去做涉外工作,可是專業也因此更加荒廢。就在他感到越來越迷茫時,一次非同尋常的機遇意外到來。
1958年的一個夜里,兩名煉鋼工人被灼熱的鋼水嚴重燒傷,救護車載著他們緊急駛入廣慈醫院。專線電話鈴聲大作,正在宿舍休息的陳德昌直奔手術室。面前的患者全身燒傷,面目全非,一股燒焦的氣味沖擊著人的嗅覺神經。站在傷員身邊,他的心在顫抖,這種燒傷總面積超過全身體表百分之八十九的情況,醫院還沒有救治成功的先例。
醫院成立了醫療小組,二十六歲的陳德昌是唯一的住院醫生。盡管大家全力以赴,可是僅僅四天后,其中一位患者還是去世了。另外一位叫邱財康的患者努力用虛弱的聲音懇求陳德昌:“你要把我治好!”
邱財康是高爐的爐長,他眼力非凡,能通過火焰顏色的變化判斷鋼水出爐的合適時間,曾受到蘇聯專家的贊賞。陳德昌俯下身來,貼著他的耳朵向他承諾:“我不離開你。”
此后,在幾位教授的指導下,陳德昌換上消毒衣,親自幫助病人側身,更換濕透了的敷料;抱著一本《燒傷治療學》,他靜心閱讀,仔細研究;在病房的貯藏室內,他鋪開一張折疊床,全天守候。從這時起,他開始了真正的醫學生涯。
“外科不只是一把刀。”嚴重燒傷后的機體反應,引起陳德昌的強烈興趣。當他第一次用手提式取皮機取下病人的自體皮時,那種為患者爭取到生存希望的興奮無以名狀。
一年時間里,陳德昌和醫療小組的教授們朝夕相處,獲益匪淺。在大家的全力救治下,邱財康幸運地重生了。出院那天,陳德昌陪他回到鋼廠。汽車剛剛駛入大門,人群便如潮水般涌來。在早春的陽光下,那生命的凱歌,悲壯而感人。
廣慈醫院創造了一項世界醫學奇跡,醫療小組受到衛生部的表彰。不久,燒傷科從外科獨立出來,正式成立。
1964年,陳德昌以燒傷科主治醫師的身份,被調入北京協和醫院,師從曾憲九教授。
曾憲九是現代醫學基本外科的重要奠基人,他建立的外科代謝實驗室在國內只此一家。那時,歐美國家紛紛創建了重癥加強護理病房。曾憲九敏銳地意識到,一種新的學術理念已經誕生,他的夢想是:開設一間三張床位的“休克病房”。
陳德昌有治療重度燒傷病人的經驗,曾憲九欣然接納了他。不久,陳德昌赴阿爾及利亞工作一年。沒想到,期滿回國時,“文革”已拉開帷幕。曾憲九教授靠邊站了,下鄉務農,實驗室的工作被迫中斷,而陳德昌自己,也沒有躲過被審查的命運。
在壓抑、惶恐和憂慮中,陳德昌掙扎著。正苦惱于自己是“老九”,是“無用的人”時,他被派往西藏阿里。
1971年,作為中央赴阿里的第二批醫療隊隊長,陳德昌奔赴雪域高原。遠在上海的妻子潘家綺趕來送他。動身那天,夫妻倆用一根木棍挑起兩只行李包,一前一后,搖搖晃晃往前走。四歲的女兒托付給了父母,母親安慰陳德昌:“你去西藏,我把家管好,把你的女兒帶好。”
沿著古代絲綢之路,大卡車載著醫療隊一路西行。隨著海拔越來越高,卡車顛簸著,人在車廂內跳動著。陳德昌思念著家人,思考著未來,穿過起伏的山巒、無邊的戈壁灘,那些理不清的雜念,被拋灑在這條“搓板路”上。
那時的西藏通信不便,到達阿里幾個月后,陳德昌才收到妻子的來信。原來,他離家兩月杳無音信,妻子急了,寫了封航空信,按他留下的地址投寄“西藏阿里獅泉河”。可是,郵局的職員說,地圖上沒有“阿里”,更沒有“獅泉河”。妻子不甘心,多次去書店查找地圖,終于在其中一張上發現了“阿里”的標志,并說服了郵局。
阿里物質匱乏,生活艱苦。陳德昌和醫療隊一次次深入牧區,盡力為牧民提供醫療服務。牧民居住分散,帳篷與帳篷之間,往往騎馬要走上一天。幾個小時下來,全身酸痛難忍。遇上大風時,飛沙走石,打在臉上像刀割一樣。然而,純樸的藏民令陳德昌感動。一次出診完畢,一位老人騎著馬把他送上山頭。告別時,他握住陳德昌的手碰了碰自己的額頭。沒有任何語言,那一瞬間,一股暖流涌上陳德昌心頭。
“自己是被需要的人。”在牧民的接納中,陳德昌內心的創傷悄然愈合了。他組織講課,開展手術,安排巡診,像高原的天空一樣,整個人也澄澈下來。
在高原巡診,危險無處不在。有一次,陳德昌長途出診夜宿羊圈,因極度困乏沉沉睡去。半夜醒來才發現,自己差點被大雪掩埋。還有一次,深夜里與向導失散并且迷失了方向。恐懼中,他靠著一匹識途老馬才回到駐地。盡管膽戰心驚,但不可否認,西藏高原也帶給他寬慰和力量。他不斷告訴自己:“站在高處,應該看得更遠。”
1972年夏天,陳德昌結束任務返回北京。卡車行在盤山公路上時,他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今天的我不再是初到阿里的我,我的心里有著兩個我,從昨日之我向今日之我轉型。”
“鬧劇終將成為過去,歧視、仇恨和暴力不應該是人類社會永久的常態。”這是阿里一年帶給他的感悟。
巴黎之行,改變命運
回到北京后,陳德昌不再糾結,坦然面對命運的不公。欣慰的是,老師曾憲九也結束了下放。在門診,他們可以每天見面。似有意,也似無意,曾憲九經常向陳德昌拋出問題,諸如:“胃潰瘍可以內科治療,為什么還要外科大夫做手術?”“休克是外來語的譯音,什么意思?說是毒血癥,毒是什么?”
自知“知識膚淺,思維不嚴謹”,陳德昌只能拿起書本惡補,對老師說的“外科發展,要靠生理學和病理生理學,外科大夫不是理發匠”逐漸有了認識。
那時,政治運動還沒有結束。陳德昌非常慶幸,在外科門診那條長廊上,他是曾憲九唯一的學生。有一天,曾憲九突然問他:“現在,外科發展的里程碑是什么?”陳德昌一時怔住了。在身邊狂熱的喧囂里,在未知的命運中,還在靠邊站的老師卻在冷靜地思考外科的發展。那一刻,他肅然起敬。
曾憲九成為陳德昌的領路人。在得天獨厚的教學待遇中,陳德昌不斷探索著醫學奧秘。1978年,科學終于迎來了春天,曾憲九興奮地說:“我們要馬上抓住這‘天賜良機’,發展危重病醫學。”歐美已經發展了二十多年,他迫不及待,而陳德昌,無疑是赴國外留學的最佳人選。
“留學是禮物,也是責任。”1979年,四十七歲的陳德昌飛往法國,在巴黎第五大學科欽醫院,開始了嶄新的學習生涯。
然而,困難重重。第一次進入醫院的ICU時,各種床邊監測儀陳德昌從未見過;儀器上閃爍的數字、曲線,他看不懂;由于缺乏內科的基本知識,他不知道什么是“前負荷”,什么是“后負荷”;有些醫師用首字母縮略詞講話的時候,他完全聽不懂,去病房巡診時一頭霧水。
自然,陳德昌的醫師資格不被承認,他不能參與病房的工作,只能“列席旁觀”。他渴望有老師來指導,天真地以為上級大夫會一一為他分析講解。可是,除了大家的彬彬有禮,他一無所獲。
所知甚少,本已膽怯,卻偏偏還要面對主治醫師突擊式的發問。有一天早晨,陳德昌被一位比他年輕的主治大夫叫進辦公室。一支筆、一張紙擺在面前,對方要他勾描出低鈉血癥的不同臨床分型和定義,并由此推斷臨床治療的原則。
忐忑著交上答卷,對方只微微一笑,說:“不要有自卑感,要好好讀書,學習不是抄襲處方。”
顯然,那份答卷并不能令人滿意。對方又問:“你住在哪兒?搭什么車來醫院?”得知陳德昌需要倒兩次地鐵再換乘公交車時,這位年輕的法國醫師頗不在意地說:“很好,你乘地鐵,就可以讀書!”
盡管醫師態度平和,但陳德昌還是深感慚愧。后來,回憶起這次經歷,他這樣形容:“我像一只膽怯心驚的老鼠,實實在在地落在精明的貓的兩只爪子之間。”
“在高效運轉的專業群體中,我竟如此低能和笨拙,認輸嗎?不,這不是我的性格!”此后,陳德昌每天下午直奔圖書館,短短時間內便記錄了五大本閱讀筆記。在巴黎大學城的宿舍里,他過著修士般的生活。但只要想到遙遠的祖國,精神就無比振奮。他牢記著臨行前曾憲九教授的叮囑:“要重視學習危重病醫學的系統理論,要知其然,還要知其所以然;要做具有科學思維能力的臨床醫師,而不是技工。”
心甘情愿坐了一年冷板凳后,經名譽導師推薦,法國衛生部、教育部、勞動部等行政當局批準,陳德昌獲得“巴黎公立醫院醫師”資格證書,獲準參加臨床工作。在實踐中,他鍛煉出了獨立工作的能力。
一年的實習,收獲頗豐。1981年,陳德昌學成歸國。在老師曾憲九的推動下,他集中精力開發ICU新天地。盡管空間狹窄,病床只有一張,但他堅持配備六名護士。然而,那時的醫院沒有ICU的人事編制。不得已,他只好到各科室物色人選,招募了六名志愿者。后來,麻醉科的馬遂醫師也志愿加入,成為陳德昌的搭檔。
人員到位,血流動力學監測儀、呼吸機等配備到位,中國第一個ICU誕生了!
簡易病房建立了,新的難題接踵而至。首先是沒有病人,ICU能干什么,很多人不知道。為此,陳德昌和馬遂經常去其他科室游說,說服他們把危重癥患者轉過來。很快,一位患急性呼吸功能衰竭的高齡外賓被爭取過來。因為病房沒有輸送高壓氧的管道系統,陳德昌和馬遂每天從推車架上把灌滿的氧氣筒抱下來,再把空的抱上去。
不久,耄耋患者順利出院,小小團隊贏得了勝利。此后,新的患者陸續到來。一個夏日的傍晚,在曾憲九和另外兩名教授的觀摩下,陳德昌成功為患者實施肺動脈漂浮導管插管。這在協和醫院是第一例。
信心有了,陳德昌躊躇滿志。后來,他說:“一家好醫院——北京協和醫院,一位好老師——我敬愛的曾憲九教授,兩者在一個新的時代,給我新的機會,改變了我的命運。”
碩大的星星,閃爍著光芒
隨著瀕臨死亡的患者獲得新生命,醫學界看到了重癥醫學的力量,陳德昌和他創建的ICU終于被認可。1984年,在協和醫院十五樓一層,有著八張病床的中國第一家綜合性ICU建立了,曾憲九親自為其命名為“加強醫療科”,陳德昌擔任第一任科主任。
學科初建,管理提上日程。按照國外的經驗,陳德昌提出對ICU醫師和護士進行專業培訓,建立封閉型ICU。可是同時也有人擔心,這會引發矛盾和混亂,甚至影響傳統學科的發展。果然,有一天,一位內科主治醫師拍著桌子對陳德昌說:“你這樣搞很不好,在全院造成很壞影響,國外沒有像你這么搞的!”
陳德昌努力克制著,行動上卻絕不后退。他確信:“缺乏學術上的遠見和開拓新領域的勇氣,不是協和精神。引進危重病醫學,建設ICU,有利于醫學的發展和醫療水平的提高,更好地為病人服務,這才是協和精神。”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1985年,美國駐華使館商務參贊因急性胰腺炎入院,在ICU接受治療。經過專業救治、專業護理,病人很快康復。出院前,他特地贈給陳德昌一張感謝狀,上面印著美國將軍尼米茲的一句話:“不尋常的勇氣是普遍的美德。”
那時,陳德昌面臨的最大問題是人事編制尚沒有制定,ICU醫護缺口大。于是,他一方面想方設法接收北京市、外省市以及軍隊的進修醫師和護士,一方面從在讀研究生中選拔。一批批來自全國各地的醫護人員充實進來,為了學到本事,他們爭著做各種工作。一位在ICU進修過的醫生曾這樣回憶:“大家圍(爭)著搶救病人、管理患者,甚至把護士的活都做了,包括吸痰、測血壓、量體溫等。”
“加強醫療科”朝氣蓬勃,快速發展。進修完成后,一批批醫護人員又將危重病醫學的種子播撒向神州各地。后來,他們中的多位成為重癥醫學的第二代領軍人物,推動著ICU不斷發展壯大。一位協和人感慨地說:“這條長廊不長,步行幾分鐘足矣;這條長廊很長,ICU就從這里走出來。”
工作逐漸走上正軌,最尊敬的曾憲九教授卻過早地因病去世。在大悲痛中,陳德昌決心繼承老師的遺志,摘下危重病醫學這顆星。為了培養人才,像當年的老師一樣,陳德昌為學生劉大為爭取到科研基金,并委派他赴加拿大進修。十年后,加強醫療科改名為重癥醫學科,已是骨干的劉大為從陳德昌手中接過了接力棒。
“ICU扎根協和,把院內危重病人服務好;ICU要走出醫院圍墻,把社會大眾服務好。”為著這個理想,陳德昌馬不停蹄。學術組織成立了,交流平臺建立起來了,他領銜的“全身性感染與多器官功能障礙綜合征的臨床與基礎研究”,不僅讓感染性休克的病死率下降了二十多個百分點,還獲得了2002年國家科技進步二等獎。
榮譽與責任并存。在重大公共衛生事件中,ICU發揮了重要作用。2003年非典肆虐,七十一歲的陳德昌勇擔重任,多次參加危重病人會診。看到生命得到挽救,他作為醫生的成就感不言而喻。
從無到有,從質疑到認可,2008年,國家標準委員會將重癥醫學定位為二級學科,這成為重癥醫學發展史上的重要里程碑。再后來,全球頂級的學術會議特意為中國重癥醫學界留出了位置。
曾憲九教授的夢想,陳德昌實現了。抬頭仰望,重癥醫學這顆碩大的星正在醫療事業的天空中閃爍著光芒。少年時讀過的那篇叫《星星》的小說又浮現在腦海,他清楚地記得,那本書的包書紙上,有父親親筆寫的一行字:法國短篇小說。
放棄文學,選擇醫學,帶著發展重癥醫學的使命,陳德昌在拓荒之路上披荊斬棘,殫精竭慮。
“我完成了從零到一的工作,從一到一百的進步有一批學生在推動。”在他的研究成果基礎上,學生劉大為繼續完善理論體系,其所倡導的“血流動力學治療——北京共識”誕生后,感染性休克的病死率再度下降,達到同期國際先進水平。
從歐美的追隨者有望轉變為引領者,作為重癥醫學奠基人,陳德昌功不可沒,然而他說:“如果沒有那么幾位學生,就沒有今天的我。有了他們,危重病醫學能在中國生根,茁壯成長,發展成今天的態勢,我也有與有榮焉的竊喜。”
對年輕一代,他這樣寄語:“‘重癥醫學的春天’不是季節,而是心態,是意志,是想象力,是激情,是對科學的真誠,是對真理的追求。”
耄耋之年,在培養博士生之余,陳德昌依然堅持筆耕,對重癥醫學之路有反思,也有前瞻。積勞成疾,陳德昌生病了。在病房的日子里,妻子潘家綺搭了一張折疊床,照顧了他整整一年。她不斷鼓勵他:“你一定要有信心,我要拉著你的手,一道回家去。”
愛,戰勝了疾病。幾十年陪伴,他們是愛人,也是同道。她是他生命中的另外一顆星,讓他在年邁之時依然煥發著生命之光。
“我是一名醫師,我要穿上我的白大衣,回到病人的床邊。”在病床邊一站近七十年,2021年,八十九歲的陳德昌榮獲“榮耀醫者”生命之尊獎。誰也沒有想到,僅僅一年后,他便永遠地告別了他的白大衣。
功績不會抹去,陳德昌的名字,將和重癥醫學一起,刻入歷史的記憶。斯人已去,精神永不謝幕。
(責任編輯/金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