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18年5月之前,我對河南畫家李伯安一無所知。
于我而言,獲悉巍巍太行,最早來自童年語文課本里的《愚公移山》:“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而知曉巴顏喀拉山則是在中學的地理課本中,“黃河,發源于巴顏喀拉山北麓……”。
于李伯安而言,巍巍太行,高高雪山,是他藝術構思的啟發和拓展地,也是他藝術創作的依托和不盡源泉。
走進“二十世紀杰出的現實主義畫家——李伯安作品展”展廳,二樓安靜肅穆,人來人往,鮮有喧嘩。一幅先生側身站在巨幅畫作前的黑白照片吸引了我,我走過去,靜靜地看著先生。李伯安不像其他藝術家那樣蓄長發,留大胡子,目光銳利,神情張揚,而是平頭凈面,清瘦白皙,謙和平靜,不像個大藝術家,倒像個低調謙和、和藹可親的大學老師。
一
1944年,李伯安出生于洛陽市,自幼習畫,1959年考入鄭州藝術學院。1961年學校停辦后,以畫插圖、肖像為生。他曾當過臨時工、小學代課老師等,1975年正式調入河南人民出版社美術編輯室。從1985年至去世,他一直在《名人傳記》雜志編輯部、河南美術出版社從事美術編輯工作。
換言之,李伯安一生都在美術創作領域中嘔心瀝血。在擠滿了名人的畫壇上,他一直是個“無名之輩”,一直是個默默無聞的美術編輯。但是他的藝術成就,不能說超出所有同時代的畫家,最起碼比很多知名畫家的成就都大。
李伯安多次深入太行山區、青海藏區、甘南藏區等地采風,積累了豐富的素材,創作了大量作品。其風格臻于成熟的作品主要分為兩個時期,即1978年至1988年的“太行人時期”和1988年至1998年的“藏民時期”。他力圖通過太行人的形象來體現中華民族風骨的畫作有七八十幅,而試圖通過反映藏民形象來表現大中華精神的作品有三四十幅。
李伯安前期的代表作有《太行人》《日光峁上》《日出》《打山楂》等。其中《日光峁上》1989年榮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銅獎。他后期最具代表性的大作即其逝世后震撼中國當代畫壇的水墨人物長卷《走出巴顏喀拉》。
二樓展廳展出的是他的前期作品,有以代表作《日出》為主的近百幅反映太行山山民和黃河的精品佳作。
《太行人》《壓酸菜》《西河大鼓》《打山楂》等作品都在展覽之列。我細細地看,品味那粗狂的線條,濃重的筆墨,鮮明的人物形象,并用自己那少得可憐的藝術詞匯在心里深深地慨嘆。在時空交錯中,我與畫中人對視,與先生精神交流,默默叩問自己的靈魂。
據李伯安夫人張黛回憶,先生從敦厚樸實的太行山人身上,體會到的是中華民族堅韌不屈的風骨。他在山里轉悠久了,有一天頓悟到人間萬物皆有靈。山石與人在千百年的相偎相伴中,早已有了人氣;而人與山石在日復一日的接觸中,也不知不覺具備山態、石形。于是,他試探著用古水墨畫中畫山、畫石的筆法畫人物肖像,不料效果奇佳。
我看著那一幅幅山與石與人相互依托、相互支撐的畫卷,心潮澎湃。因為,我從畫中察覺到了太行民眾樸實勤勞和堅毅剛烈的精神力量。這該是中華民族不屈不撓、陽剛雄健的民族風骨的真實呈現。
《走出巴顏喀拉》高近一米九,長度達一百二十余米,在一樓展廳分為十個篇章展示。
李伯安傾盡十年心血創作的巨幅水墨長卷《走出巴顏喀拉》,描繪了神態各異的人物二百六十六個。全畫以中華民族的母親河黃河為創作的構思依托,用群像式的構圖,從黃河之源圣山巴顏喀拉畫起,通過一組組蒼茫凝重的藝術形象和浩然大氣的節奏安排,反映了大河源頭藏民的人文風情,表現了中華文明得以誕生、成長和延續至今的偉大力量,用民族藝術展示了中華民族頑強的生命力和悲壯的歷史命運。
從最后一幅畫卷《開光大典》中僅有幾人落墨可以看出,這是一幅尚未完成的作品,卻已是中國畫壇多年來未曾出現的經典之作,也是一幅前無古人、堪傳百代的曠世巨作。
我在肅穆的《圣山之靈》、莊嚴的《開光大典》、虔誠的《朝圣》、狂熱的《哈達》、超然的《瑪尼堆》、艱辛的《勞作》、親和的《歇息》、歡樂的《藏戲》、激烈的《賽馬》和富有哲理的天葬儀式《天路》十個部分的畫作前,駐足欣賞著,感動著。
我不敢說自己讀懂了二百六十六個神態各異的人物形象,但我卻從我看到的人物身上,看到了先生繪出的中華民族風骨,看到了中華民族蓬勃進取的精神力量。但更多的是從這濃墨之中或凌亂或流暢的線條,或大或小的留白,或凝重或活潑的人物塑造上,感受到了一種無解又絕妙的神奇體驗,以及心靈深處被這一股磅礴的激流沖擊得無與倫比的震撼。
震撼之余,我靜下心來,在畫里畫外細細尋覓先生的身影。
我清楚地知道,早在二十年前的5月2日,先生在他簡陋的畫室里揮毫作畫五小時后,猝然倒地,帶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無限眷戀,帶著他許許多多未了的心愿,悄悄地走了,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我在先生的畫卷里與人物對視,與山石纏綿,與壯闊共鳴,與神奇相伴。漸漸地,我竟發現先生無處不在了。
他是那么的溫文爾雅,眉清目秀,輕聲細語,弱柳扶風,與畫卷中壯美的畫風截然不同,但他就那么自如地融入到波瀾壯闊的畫卷中,無比融洽,十分契合,帶著他慣有的微笑,毫無違和感……
他又何曾離開過我們?他只是用一種決絕的方式,把自己完全融進了“巴顏喀拉”那一派漫天皆白、寥廓無垠的圣境,讓自己與那二百六十六個人物親密生活在一起,展示給這個世界藝術的登峰造極,展示給這個世界獨特的人格魅力!大愛無言,大音希聲。
而李伯安藝無止境的進取,“十年磨一畫”的執著,甘于寂寞的淡泊,牢記使命的擔當,合力打造出偉大的李伯安精神。而我們這個偉大的時代,需要的就是這種精神。
李伯安曾經說過:“別人畫畫是為了賣錢,我畫畫是為了傳世。”他真的做到了。
時任中國美協常務副主席、中國畫研究院院長的劉勃舒在李伯安畫展開幕式上說:“在20世紀即將結束的時候,李伯安用他的曠世巨作和自己的生命為20世紀的中國畫壇畫上了一個完美的句號。誰說20世紀的中國沒有文化偉人?李伯安就是我們這個世紀的文化偉人!這是20世紀中國畫壇的驕傲!”這該是對李伯安繪畫成就最貼切的評價了。
二
1995年的一天,著名作家、畫家、文化學者馮驥才坐在會客室里,等待接見河南畫家乙丙推薦的一個默默無聞的美術編輯。
乙丙說那個美編畫了一幅新奇震撼畫,請他一定要見見這個非凡人物,也一定要看一看那幅輝煌巨作,并保證他看了一定不會后悔。
于是,馮驥才便靜靜地耐心等待這個被朋友冠以“非凡”頭銜的畫家,也期待著那幅能帶給人震撼的畫作……
客人來了又走,走了又來。馮驥才沒能等到那位無名畫家。他自己也出門看了幾次,沒發現什么貌似畫家的人物。直到朋友過來,才告訴他那位叫李伯安的畫家已在門外等了很久。
“初見李伯安……他拿著一沓放大的畫作照片站在那里:清瘦,白皙,謙和,平靜,絕沒有京城一帶年輕藝術家那么咄咄逼人和看上去莫測高深。”這是馮驥才在《永恒的震撼——李伯安》一文中對李伯安的描寫。他沒有想到的是,這個畫出令人震撼巨作的畫家,竟然是個文質彬彬的白面書生。這是李伯安留給他的第一印象,不留胡子不留長發,是一個不像藝術家的藝術家。
“可是他一打開畫作,忽如一陣電閃雷鳴,夾風卷雨,帶著巨大的轟響,瞬息間就把我整個身子和全部心靈占有了。我看畫從來十分苛刻和挑剔,然而此刻卻只有被征服、被震撼、被驚呆的感覺。這種感覺真是無法描述,更無法與眼前這位羸弱的書生般的畫家李伯安連在一起。但我很清楚,我遇到了一位罕世和絕代的畫家!”這是馮驥才對李伯安畫作《走出巴顏喀拉》的感受與評價。
馮驥才僅看到了李伯安帶來的畫作照片,便像看到了珍寶一般激動不已。他對李伯安打包票說,等到你這幅畫完成,我們一定幫你在中國美術館辦展覽慶祝,讓天下人見識見識你李伯安。
當時默默無聞的李伯安,臉上浮現出了一種帶著靦腆的感激之情。得到大作家、大畫家的贊揚和鼓勵,李伯安有了更大的創作動力。他們這次會面是在鄭州,馮驥才五十三歲,李伯安五十一歲。
李伯安投入了更多的時間和精力,來完成這幅前無古人的畫卷。從此,馮驥才開始了漫長的等待,這一等就是三年。其間,河南畫家乙丙告訴他,李伯安畫得很苦,幾易其稿,幾進藏區,付出了全部的精力,而且患上嚴重的頸椎病。
馮驥才依然充滿了期待,因為他知道藝術一如煉丹,從這“苦”中能感覺到那幅巨作肯定被畫家鍛造得日益精純,愈發壯闊。
然而,與李伯安僅有一面之緣的馮驥才,苦苦等待了李伯安三年,最終等來的卻是李伯安猝然辭世的消息。他震驚,痛心,惋惜。
1999年11月24日至12月1日,在北京中國美術館二樓大廳,李伯安畫展盛況空前,人潮涌動……
馮驥才來了。
當時他患有跟李伯安一樣的頸椎病,幾米遠的路都走不成。有一次暈了好幾個小時,感覺天旋地轉不能直立。但奇怪的是,當李伯安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時,他的頸椎病竟奇跡般地被醫好了。真的是冥冥之中兩個藝術家的心靈感應起了作用?我不敢妄言,但的確神奇到難以置信的地步。
馮驥才約了幾位朋友同去看畫展。他看到畫家的血肉和靈魂都融進了《走出巴顏喀拉》里,他看到中華民族靈魂的深刻呈現,看到黃河文明的浩蕩閃耀,他說:“現在,我才找到伯安早逝的緣故。原來他把自己的精神血肉全部搬進這幅畫中了!”
震撼之余,馮驥才揮筆寫下《永恒的震撼——李伯安》一文。這個中國文壇、畫壇皆德高望重的作家、畫家和文化學者,用作家的非凡文采和畫家的獨特視角對李伯安的作品做出了振聾發聵的評價,字字珠璣,句句震撼,讀來令人激情澎湃。這評價至今尚未被人超越。
他在文中斷言:在中國人物畫令人肅然起敬的高度上,站著一個巨人。他在文末預言:今天的人會更多認定他的藝術成就,而將來的人一定會更加看重他的歷史功績。因為只有后世之人,才能感受到這種深遠而永恒的震撼。毋庸置疑,李伯安就是這個文化藝術巨人。
2018年5月22日,河南日報社記者前往天津拜訪了馮驥才。百忙之中的馮驥才停下手頭工作,接見了來自李伯安故鄉的記者,了解關于李伯安的情況。
這位七十多歲的畫家說,他想寫一本《李伯安傳》,像法國作家羅曼·羅蘭寫《貝多芬傳》那樣,從一個畫家的角度,用畫家的感覺,寫出畫家李伯安心中那些“大太陽的夏天,刮風的夜里,流動的光,閃爍的星辰……”,只是雜事纏身,身不由己,至今未能動筆。
他說不清楚自己為什么提起李伯安和他的畫作就那么激動,但他就是那么激動,并沉浸其中不能自拔。他還說李伯安的巨作沒有得到更廣泛的關注。在他看來,一個國家、一個民族的文化大廈是靠一些偉大的作品和偉大的作家、藝術家來支撐的,任何時代的創造最終還是要落實到經典。我們理應把《走出巴顏喀拉》放在文化的金字塔塔尖上。它誕生在有著悠久燦爛歷史的中州大地,也理應在這塊土地上被當作寶貝珍視、珍藏。
李伯安辭世二十年,馮驥才數次呼吁建立李伯安美術館,他說,我們一定要想辦法把這件事做成,這比舉辦一兩個文化節、文藝晚會,比搞一般的文化設施更有意義。
當他得知河南美術館正在舉辦李伯安畫展時說:“我很高興河南人民沒有忘記李伯安。河南本來就是文化大省、文化強省,中州自古就是中華文明的腹地,能看出自己的寶貝金貴,懂得珍惜本土的英才,是慧眼識珠的表現。”
一面之緣,二十多年的關注與期望,二十多年的念念不忘。這是一種什么樣的情感?這是一種什么樣的友誼?我無法完整地表達出來,我只能說,這是兩個藝術家在藝術世界中靈魂交融、惺惺相惜的一種不能用言語表達的高尚情懷!
當時,馮驥才已是七十六歲高齡,他依舊關心著李伯安,從未忘記過李伯安。因為他從內心深處敬佩李伯安,深知李伯安作品的藝術價值和歷史意義。
二十多年來,河南省內外的藝術家們一直在多方努力,為李伯安美術館的建立奔走呼號,他們想實實在在地為河南的這個藝術巨人建造一個安身立命的場所,為他那些舉世罕見的巨作找一個家,從而讓更多人全方位了解欣賞他的作品,繼承他的偉大精神。
李伯安的作品《走出巴顏喀拉》捐給了清華大學藝術博物館。他的藝術成就不僅屬于河南、屬于中國,他的藝術成就屬于全世界。
先生雖去,其畫猶在,其魂永存!生命在沉寂中逝去,藝術在絢爛中永恒!是為李伯安先生。
(責任編輯/王蒙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