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 霆
如何正確區分民事糾紛和刑事犯罪,尤其是金融借款合同糾紛與貸款詐騙罪、騙取貸款罪,一直是司法實踐中的難點問題。筆者近期承辦的一個真實案例中,被告人被指控多起犯罪行為,每一起被指控的犯罪行為實際上都存在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交叉的情形,經過控辯雙方激烈交鋒,審判機關一錘定音。現將本案的審理過程分享出來,以期為企業和金融界帶來一些啟示。
2012年4月,烏蘭察布市某房地產開發企業的實際控制人郝某用自己公司的辦公樓、車間、展廳、土地作抵押,并向烏蘭察布某小額貸款公司(以下簡稱“小貸公司”)提供了三本他項權證和一本國有土地使用證,向該公司借款1500萬元。上述幾個證件后被察右前旗房管局認定為偽造。
2012年12月,郝某以自己名下的愛登堡酒店和汽配城的部分房屋作抵押,向工商銀行呼和浩特市某支行(以下簡稱“呼市工行”)貸款2700萬元。貸款逾期后,愛登堡酒店被法院作價1920萬元抵給了呼市銀行,剩余貸款無法償還,法院執行抵押房產時,發現汽配城房產已被其它法院查封。
2013年1月,前述小貸公司經理高某以該公司業務員陳某的名義,虛構了從某食品廠購買羊肉的用途,向察右前旗信用社(以下簡稱“信用社”)貸款700萬元;2013年5月,高某分別以自己和公司員工楊某的名義,虛構了從某金屬公司購買建材的用途,向信用社貸出兩筆800萬元,共計1600萬元。上述三筆貸款均由郝某提供汽配城的房產作為抵押擔保。高某與郝某約定,該1600萬元用來歸還郝某欠小貸公司的1500萬元和利息,由郝某負責償還信用社貸款;700萬元由高某使用,并由其負責償還給信用社。后因該貸款無法償還,信用社訴至法院,該案已進入執行程序。
2013年3月,因郝某此前從信用社的貸款到期無力償還,信用社負責人找到郝某,建議其重新貸款以新還舊。郝某分別以其妹郝小麗(化名)、其妻梁艷華(化名)的名義,向信用社分別貸款650萬元和910萬元,抵押物為汽配城的房產,貸款所需兩份《購銷合同》均系銀行工作人員提供。這兩筆貸款,郝某曾償還部分利息,本金未還。后信用社訴至法院,該案已進入執行程序。
檢察機關認為郝某構成貸款詐騙罪,其與高某還共同構成騙取貸款罪,并于2019年11月將本案起訴至烏蘭察布市中級人民法院。
作為郝某的辯護律師,筆者向法院提出了“指控罪名不能成立,被告人無罪”的辯護意見。
是否構成貸款詐騙罪。郝某以部分已出售的汽配城房產作抵押,在高某的幫助下虛構貸款用途,向信用社貸款700萬元,以及郝某虛構貸款用途,以其家人的名義從信用社貸款1560萬元的行為是否構成貸款詐騙罪?
是否構成騙取貸款罪。郝某用虛假的他項權證和國有土地使用權證作抵押向小貸公司借款1500萬元,又以自己的房產作抵押,串通高某虛構貸款用途,用小貸公司員工的名義從信用社貸款1600萬元,以及郝某在察某配合下虛構貸款用途向呼市工行貸款2700萬元的行為是否構成騙取貸款罪?
2021年7月6日,烏蘭察布市中級人民法院作出一審判決。該院認為:
一是公訴機關指控郝某以部分已出售的汽配城房產作抵押,在高某的幫助下虛構貸款用途,向信用社貸款700萬元;以及郝某虛構貸款用途,以其家人的名義從信用社貸款1560萬元一案:700萬元貸款雖然由郝某提供抵押物,但是貸款由高某使用,案發后由高某還清,被告人郝某沒有非法占有目的;1560萬元貸款系“借新還舊”,郝某沒有非法占有的目的,該貸款在案發后也已還清。因此,公訴機關指控郝某犯貸款詐騙罪罪名不當,本院認定郝某構成騙取貸款罪。
二是公訴機關指控郝某以虛假他項權證向小貸公司借款1500萬元,郝某虛構貸款用途向呼市工行貸款2700萬元,以及郝某伙同高某虛構貸款用途向農信社貸款1600萬元一案:郝某借小貸公司的1500萬元案發前已還清,沒有給小貸公司造成損失;郝某提供抵押擔保的酒店貸前評估價高于呼市工行2700萬元的貸款金額,抵押物真實足額,銀行的損失與郝某的行為沒有因果關系;郝某就1600萬元貸款向信用社提供的抵押物真實足額,通過執行抵押物已償還全部貸款,沒有給信用社造成損失。因此,郝某、高某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綜上,判決郝某犯騙取貸款罪,判處有期徒刑三年,并處罰金人民幣20萬元;高某犯騙取貸款罪,免予刑事處罰。
郝某不服,在法定期限內向內蒙古自治區高級人民法院提起上訴。該院經書面審理,認為一審判決認定事實無誤,定性準確,于2021年11月15日作出二審裁定:駁回上訴,維持原判。
本案指控多起犯罪涉嫌兩種罪名,每一起被指控的犯罪行為實際上都存在刑事法律關系和民事法律關系交叉的情形。筆者認為,刑事犯罪行為與民事行為的本質差別在于是否具有“刑事違法性”,即是否符合犯罪構成的要件。針對本案被告人的行為,筆者作以下分析:
對于郝某與高某從信用社貸款700萬元以及郝某虛構貸款用途,以其家人的名義從信用社貸款1560萬元,郝某不構成貸款詐騙罪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九十三條規定,“貸款詐騙罪”是指以非法占有為目的,使用欺騙方法,騙取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貸款,數額較大的行為。所謂“欺騙方法”,主要有以下幾種表現形式:編造引進資金、項目等虛假理由的;使用虛假的經濟合同的;使用虛假的證明文件的;使用虛假的產權證明作擔保或者超出抵押物價值重復擔保的;以其他方法詐騙貸款的。
《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印發〈全國法院審理金融犯罪案件工作座談會紀要〉的通知》第三條指出:“要嚴格區分貸款詐騙與貸款糾紛的界限。對于合法取得貸款后,沒有按規定的用途使用貸款,到期沒有歸還貸款的,不能以貸款詐騙罪定罪處罰;對于確有證據證明行為人不具有非法占有的目的,因不具備貸款的條件而采取了欺騙手段獲取貸款,案發時有能力履行還貸義務,或者案發時不能歸還貸款是因為意志以外的原因,如因經營不善、被騙、市場風險等,不應以貸款詐騙罪定罪處罰”。具體到本案中:
一方面,被告人不具有非法占有貸款的目的,且為貸款提供了真實的抵押擔保物,在貸款無法償還時,可以通過拍賣抵押物來償還。尤其是在農信社1560萬元的貸款中,被告人是在信用社工作人員的提議下實施的“借新還舊”行為,貸款的目的是用于歸還以前的貸款。
另一方面,客觀方面被告人沒有實施編造引進資金、項目等虛假理由或者使用虛假的經濟合同、虛假的證明文件,也沒有使用虛假的產權證明作擔保或者超出抵押物價值重復擔保或者以其他虛構事實、隱瞞真相的方法,騙取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的信任,使其產生錯誤的認識,從而向行為人發放貸款。被告人獲得貸款后沒有逃跑、藏匿、轉移財產、虛假破產或者利用貸款進行非法活動的行為,不符合貸款詐騙罪的構成要件。
郝某向小貸公司借款1500萬元、向呼市工行貸款2700萬元,以及配合高某以其公司員工名義向信用社貸款1600萬元并提供擔保的行為,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根據《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一百七十五條規定,“騙取貸款罪”是指以欺騙手段取得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貸款,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或者有其他嚴重情節的行為。
首先,在認定本罪時,不能認為任何欺騙行為都屬于本罪的欺騙手段,只有在對金融機構發放貸款、出具保函等起重要作用的方面有欺騙行為,才能認定為本罪。同時,也不能認為只要行為人提供了真實擔保就不成立本罪。因為擔保只是取得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的條件之一,而不是全部條件。即使提供了真實擔保,但如果金融機構知道真相時不會發放貸款、出具保函的,仍然可能成立本罪。例如,甲曾因未歸還貸款而被銀行列入征信黑名單,此后,甲冒用他人名義貸款的,即使提供了真實擔保,也不妨礙本罪的成立。
其次,“欺騙手段”必須是針對金融機構工作人員實施的。換言之,如果金融機構中具有發放貸款、出具金融票證權限的工作人員知道真相,甚至唆使行為人提供虛假材料,使行為人取得金融機構貸款、票據承兌、信用證、保函等的,不能認定行為人采取了欺騙手段,因而不得認定行為人構成本罪。相反,應認定金融機構工作人員構成違法發放貸款、違規出具金融票證等罪。
第三,本罪是結果犯,只有給銀行造成重大損失才能認定騙取貸款行為構成騙取貸款罪。“給銀行或者其他金融機構造成重大損失”的認定標準問題,實踐中存在爭議:一種意見認為只要不能歸還銀行貸款就應當認定給銀行造成了損失;另一種意見認為如果行為人提供有真實的抵押物,銀行采取一系列手段后能夠收回貸款的就不應當認定給銀行造成損失。筆者認為,根據刑法的謙抑原則,應當按照后一種意見認定。
本案公訴機關指控的三筆貸款均不符合該罪的犯罪構成,被告人不構成騙取貸款罪。
一是郝某向小貸公司借款1500萬元系純粹的民間借貸行為。首先,郝某所用于抵押的三本《他項權證》和一本國有《土地使用權證》,均是公司業務員辦理的,無法證明郝某明知該證書是偽造而故意使用,其不具備欺騙的主觀故意;其次,郝某在案發前已經償還了全部借款,未給小貸公司造成任何損失。
二是郝某向呼市工行借款2700萬元一案中,郝某沒有虛構購買鋼材的事實,其拿到貸款后用2000萬元購買了鋼材,用于汽配城房地產項目的開發;郝某還提供了汽配城的房產進行抵押,雖然該抵押房產確實被其他法院查封,但查封行為均發生在貸款之后,抵押時并未被查封,被告人沒有騙取貸款的主觀故意。銀行的大部分債權已經得到實現,郝某抵押的酒店折抵了1920余萬元的借款;余款仍然可以通過拍賣抵押物來實現,并無證據證明給銀行造成了嚴重損失。
三是在1600萬元貸款案中,首先郝某沒有實施任何欺騙手段,信用社是高某聯系的,《購銷合同》也是高某找人偽造的,郝某與合同雙方均素不相識;其次,郝某僅是為高某的貸款行為提供了抵押擔保,且提供的抵押物均真實有效,其沒有欺騙銀行的主觀故意;其三,信用社已就該筆貸款向法院提起了民事訴訟,法院也作出了相應的裁判并已進入執行程序,沒有證據證明信用社遭受了嚴重損失。
因此,兩審法院在查明事實的基礎上,沒有認定檢察機關指控的罪名,涉案的六起案件全部采納了辯護律師的觀點,僅將檢察機關指控的兩起貸款詐騙罪變更為性質上明顯較輕的騙取貸款罪。作為法律職業共同體的律師和法官,均從不同的角度充分維護了企業家的合法權益。
隨著市場經濟的發展,銷售和貸款是房地產企業繞不過去的兩個環節,但隨之而來的一些問題也逐漸顯現。無論是房地產銷售還是向金融機構借款,正常情況下都是合同關系,屬于典型的民事法律范疇。然而刑事與民事之間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鴻溝,在一些商業行為中,行為人為了追逐經濟利益,在合同的簽訂與履行過程中,往往會使用一些欺詐手段,被司法機關認定為犯罪的屢屢見諸報端。相比于其他風險來說,刑事風險是最嚴重的一種風險,它除了可以使企業家喪失人身自由外,還有可能給企業帶來破產的風險。因此,嚴格遵守法律,規范企業行為,是企業家做好企業管理的必修課。
作為金融機構的銀行,同樣也要嚴格遵守法律和金融法規,依法放貸、嚴格把關、規范合同、做好資信調查、對員工經常進行法律知識和業務培訓,在為企業紓困解難的同時,也要把控自身的法律風險,以免造成不必要的資產流失。
此外,公安、司法機關利用刑事手段插手經濟糾紛,也是當前企業家們反映較為突出的問題,關系到企業家能否真正做到安心經營、放心投資、專心創業。為此,2018年1月2日,最高人民法院發布《關于充分發揮審判職能作用為企業家創新創業營造良好法治環境的通知》,強調要依法保護企業家的人身自由和財產權利;要嚴格執行刑事法律和司法解釋,堅決防止利用刑事手段干預經濟糾紛;要堅持罪刑法定原則,對企業家在生產、經營、融資活動中的創新創業行為,只要不違反刑事法律的規定,不得以犯罪論處。
而作為向社會提供法律服務的律師,尤其是企業的法律顧問,則有義務協助企業做好刑事合規,保障其在法治軌道下有序運營。遇到企業或者企業家的合法權益遭到侵犯時,辯護律師要不畏強權,不迷信辦案機關的定性,堅守法律,大膽為企業家維權,為企業保駕護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