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十五種》收錄明人編選的制藝文集《舉業瑤函》,為科舉的二三場文集,其中之一為晚明士人丁乾學的程策《才情》。《才情》指出君子以才情兼備者為優,指出才生于情,情引發士人的詩才、文才和賦才等文學才能,接著論述君臣遇合之情和君主求賢若渴,最后反復論證才情的緊密聯系。作者以史筆仿古文和賦體的鋪敘法,聯系時政議論邊境時事,歸納概括,連環設問,遞進論證,體現了晚明士人的才氣、情操和高尚人格。文集編選者的評點認為該文風格變幻莫測,征引經史文學典故的水平較高。
關鍵詞:制藝 才情 丁乾學 DOI:10.12278/j.issn.1009-7260.2023.11.039
舉業、制藝都指科舉考場文章。據《明史》記載,制藝即科舉考試中考生所寫八股文,多分為程文墨卷。程文為宋朝以來取中士子的文章,用于為考生作格式范文,多為程文和策論,明代先挑士人范文刻錄,后多為考官所作,把士人所作文章別稱為墨卷。考生應試之文通稱舉業。制藝之名從明朝開始使用,制藝、舉業實為一體,明初“諸生應試之文,通謂之舉業”。本文研究的對象為《稀見明清科舉文獻十五種》(簡稱《稀見》)所收明清士人論人才的文章,參以其他史料。《稀見》收錄明人呂五音、夏錫疇的文集《舉業瑤函》。呂五音、夏錫疇生活于明末清初萬歷至順治年間,該書題目為其師張鼐匯選評注,編撰則實為呂、夏二人所為。此書據日藏孤本整理,是明代科舉的第二場和第三場文集,書中有數量豐富、形式多樣的評點批語,文集收錄了晚明士人丁乾學的程策《才情》。這篇文章的作者丁乾學為京城人氏,“原籍山陰,徙居于北,遂為京師人”。據《明詩綜》記載,他“字天行,宛平人,萬歷已末進士,除簡討。天啟中落職”,又被稱為“丁簡討乾學”,著有《擁膝齋集》,為進士出身,曾任翰林院檢討等職,后追贈為侍讀學士。
丁乾學的程策《才情》既是經史策也是人才策,偏史學,主論才情關系,論述詳瞻,引經據典,能提出解決問題的方法,為時政出謀獻策。這部文集和《稀見》收錄的其他程墨的差異在于評點,有分析文法結構、感慨共鳴、概括注釋、提示上下文等形式,多有眉批夾批,內容形式與明人評點戲曲小說等文學作品無異,這與《一隅集》重在考究符合朱注與否的評點風格迥異,有反理學精神。《才情》評點注重文學性,結合結構內容論才情的重要性,批語多為單句,例如開篇“先就‘才說起”。眉批:“才生于情,自是千古至論。”“此方說出情。”“此下俱就才見出情”。眉批:“出口為波,落手為鋒。”“此處借古圣君賢相以見才情之合一處。”“此下又就‘情見出‘才。”眉批:“忠臣孝子,只是情至。妙論入懷。”“正說、反說,總見‘才‘情不可離意。”“總把才情歸結在君身上。”這些評點有助于讀者加深對文章技法的理解。除文中批語外,文末還有總評,全文文脈章法清晰可見。但從士人對本朝或前朝制藝的批評鑒賞之中,可見明人呂五音和夏錫疇與清人陸隴其的制藝評點觀念有差異,前者對明人治學為文的處境更能感同身受。
文章主旨為才情缺一不可,以才情兼備者為優秀,又指出才生于情,情又包括五種感情,容易引發詩才、文才和賦才等文學才能,接著從五情推進至君臣之情,今昔對比指出當今君主思賢求賢之情更甚于前,反復論證才與情關系緊密。作者何以論人論情,題旨與《稀見》所收明人論人才的其他程墨多聯系傳統的節、治、德、財、士、君子等不同。晚明湯顯祖、李贄等的“主情說”反復古,對士人影響很大,該文受這些思想的影響。
策破應為“起頭發策,樂作而金聲也。”因此較有新意,首先指出君子以才為用,但儒者或以德抑才:“君子之所以見于世,與世之藉君子,豈不以才哉?而儒者或以德絀才,非定論云。”策承論三才之中人才為大:“三才之間,天、地其至者也。天、地之生萬物,其才大矣。”論人才發于心生于情:“孔子觀于其際,悠然而嘆曰:‘復其見天地之心乎?不言天地之才,而言天地之心。孔子之嘆蓋嘆情也。”“生生之情至,而才不得不至。”
策腹應為:“中間答策,樂成而雅奏也。”該文的策腹內容充實,言之有物,有如下三個特點。
第一,以史筆仿古文、賦體的鋪敘方法論述古今君臣遇合之情。首先論述遠古時期至三代的伏羲、神農、黃帝、堯舜禹、周公等君主的才情,皆在為國為民:“伏羲氏才見于《易》,情通乎道也;神農才見于百草,情憫萬民之夭折也;黃帝才見于兵,哀萬物凌害也;堯舜才著于君,情憂天下洪荒也;禹才見于治水,情迫于已溺,悲于父死也;伊尹才著于殷,為納溝也;周公才顯于周,有先王之靈,承以迫其情也。三代而后以才見者不可勝數,而吾乃始深求之。”接著再三援引史述,論三代以后名臣名士的才情與君臣遇合,例證翔實,正反對比,可見作者有較強的思維能力:“則狄仁杰才哉!之危而后安,則張良、李泌、劉基、于謙、王守仁才哉!之無而致有,則諸葛亮才哉!顧諸君子莫不有情以迫之,情至而后之。”“蓋觀俞之情,足以動周、晉。良之情,足以驚秦皇。亮之情,足以泣李平、廖立。”“守仁之情,足以鼓烏合。”然后再次列舉歷史人物,論述圣賢之情、豪杰之情,引出當時的救世之情,“蘇秦、張儀、甘茂之才于辨,吳起、孫臏、韓信之才于兵,韓延壽、趙廣漢之才于吏,天下有一途,必有一途偏至之才焉。彼烏乎情,而才若是!噫!天下有偏全之才,無離情之才。圣賢之情,切于天下萬世。而生其圣賢之才,豪杰之情,系于建大功,立大名,而成其豪杰之才”。在談古和正論反論以后,作者聯系今朝,比較萬歷和天啟時期君臣情誼的厚薄,稱贊熹宗和神宗的不同在于能及時答復,能容勸諫,優待大臣:“神祖時有致嘆積薪者,今取士加額,用官備員,起廢之臣五六品階,一歲驟至卿貳。侍從之臣六七品階,三四年中,便至金紫大官,甚厚。”“今朝欲用人則用人,欲容言則容言,甚厚。”熹宗令大臣振奮以為明君,故積極建言獻策。但此文這種與《用人理財》相似的寫作方式也為名家批評并指出:“策欲博古通今,古惟宗〈文獻通考〉,今惟宗〈大明會典〉,足矣。”“如問漢,則羲皇之始,與成周之盛,起處不可不敘。中間則惟說漢事成敗得失。敘漢事畢,則敘及本朝,制以己意斷之。至對問唐宋亦然。”本文論述的三篇策恰好都是人才策,有相近的寫作方式,已形成一種套路,讓后來的考生有章法可循,以便掌握應試技巧。
第二,議古非今,聯系時政議邊境戰事,抒激憤之情。“夫上以情感,下以情應,何俟乎有不平者以激之?而況乎有大不平者以激之?東夷小丑,西南酋長,我鼻息驅也。拒我經略,殺我巡撫大將軍,非小吏也。喪地千里,殺我吏士人民數千萬,非小辱也。”對政治問題提出切實可行的解決方法,為朝廷舉行第三場策問考試的目的。文中令考生切齒之事應指遼東戰事,遼東事即努爾哈赤等起兵。除該文以外,識時務的編者在《舉業瑤函》中還收錄了多篇關于遼東形勢的制藝。當時張鼐曾為帝撰諭旨,稱敵人為“奴夷小丑,肆虐東方”。作者的制藝體現了策論這一文體揚正氣、斥奸敵的實用性。
第三,歸納概括,連環設問,遞進論證,結合時政詳論五情“怒、恥、懼、悲、喜”,情動于中而形于言,作者發此宏論抒發了忠君愛國之情,氣勢磅礴,情理通達,跌宕起伏。
策尾部分的論述接續“五情”,概括題旨“才無情則拙,情無才則薄”,收束利落“政未知才生于情,情生于才”。正是一篇“以抑揚為主”“后面獻策,樂終而玉振也”的人才策。但該文為評者不喜之處在于上天入地變幻多端,引用經史、文學《離騷》等語句被評為“文情變幻,不可復制”,“文亦幽荒怪幻”評者似乎樂得聯系文中以為“繆幽、荒唐、諔詭、幻怪”之情可以加諸己和眾人的觀點進行點評。
于文章作者和晚明的文風士風而言,丁乾學為人正直,不懼惡勢力,敢與權奸抗爭,文如其人。乾學以舉子、士、文臣和考官的四重身份生活于萬歷天啟時期,以科舉入仕,任考官時斥內憂外患,其骨氣形之于文。是時,他與東林黨周順昌等人交游,參與了東林黨與宦官集團的政治斗爭。宦官集團對士大夫的迫害引起了士大夫的憤怒。天啟四年六月,左都御史楊漣,上疏列舉魏忠賢等人的罪狀二十四條,魏忠賢驚懼,殘酷打擊楊漣等人,乾學也為此憂憤不已。據《天府廣記》所載:“逆閹魏忠賢擅竊國柄,虐焰日張。公憂見于色,會有典試之命,謂詞臣以文章事主,葵藿之誠,當于試錄發之,或得賜乙夜之覽,萬一感悟。不然,公言之天下,以當討賊露布耳。”是年科舉,山東、江西、湖廣、福建四省考官出題聯系時弊,議彈劾閹黨一事,考官諷閹黨之事震動朝野,楊漣上疏以后,又大約有五十位大臣上疏彈劾魏忠賢。根據《明史紀事本末》的統計,實際上不止這個數字,是書的作者指曾出,當時約有上百人集體彈劾魏黨。百人千言,無不危悚激切,但是昏庸的明熹宗沒有采納這些建議。乾學任江西考官時,和另一位考官郝土膏譏諷宦官擅權、蒙蔽圣聽,觸怒了宦官集團,因而獲罪。據《明史》記載,乾學“偕給事中郝土膏典試江西,發策刺忠賢。忠賢怒,矯旨鐫三秩,復除其名。已,使人詐為校尉往逮,挫辱之,竟憤郁而卒”。“然以從策問,以盜賊羌戎閹豎并舉,終言天子神圣,近聞有合朝陳罪,罟至有斃杖下者,倘亦古人聿修厥德之意。”是時有多位考官因出題譏宦官而被貶、革職或下獄。“山東、江西、湖廣、福建考官,皆以策問譏刺,降諭切責。初命貶調,既而褫革,江西主考丁乾學至下獄擬罪,蓋觸魏忠賢怒也。”魏忠賢不識字,不得為司禮,因與客氏熟悉而被提升為秉筆太監,逐漸獲得君主的信任。其黨羽把乾學的譏諷告知他以后,乾學便受到報復。據記載,“逆閹目不識字,試錄進呈,不知云何,其黨持以語,閹因切齒。公俄南臺疏糾省直諸典試臣語譏上公者,遂矯旨奪其官”。閹黨無惡不作,他們矯詔、調離、除名、下獄、恐嚇和欺辱等手段報復乾學。錦衣衛的高守謙直接導致了乾學的去世。據《明史紀事本末》等史料記載:“錦衣衛指揮僉事高守謙毆翰林丁乾學斃之。乾學典試江西,試策中引汪直、劉瑾,觸怒忠賢,降級調外,未及赴。守謙與乾學有舊憾,遂嗾忠賢使二十余人,擁入乾學寓,矯稱有詔,乾學俯伏就逮,守謙偕諸人箠楚交下,乾學創甚,尋卒。”“奸黨高守謙,故公仆也。至是冒錦衣衛籍,受珰指,率群惡狂毆恣掠,至身無完膚,骨皆寸裂而去,坐是竟不起。崇禎初,詔下法司,謙伏誅,余黨遣戍。”宦官集團還大肆屠戮東林黨人和志士能人,他們被諷刺和被彈劾以后,對乾學等人的報復變本加厲。《明史》云:“初矯旨罪主考丁乾學,又調旨殺漣、光斗等。”因忤旨而獲罪的文人士大夫除乾學等七人以外,還有周起元、繆昌期、周順昌、楊漣、左光斗、高攀龍、夏之令和顏佩韋等八人。“而是時,丁乾學、夏之令、吳裕中、劉鐸、吳懷賢、蘇繼歐、張汶諸人,皆忤忠賢致死。”天啟年間任考官而且出題有譏諷之語的湖廣考官繆昌期也和周順昌等同時下獄。“昌期湖廣典試,策語侵魏忠賢,忠賢銜之。以昌期負文名,人望所屬,不即發。及楊漣二十四罪疏,昌期為之屬草,忠賢深恨之。”“昌期請告,忠賢矯旨勒閑住。”“忠賢聞之,怒益不解。至是起大獄,與周順昌同詔獄,為許顯純所斃。”還有被宦官集團視為東林黨領袖之一的都御史高攀龍,落職以后,因聽到風聲,以保士大夫的氣節,避免廠衛到達以后受辱,遂仿效屈原而自盡。“攀龍削籍家居,杜門著書。聞緹騎至,焚香沐浴,手繕遺疏”,“夜半密起,整衣冠,望闕叩頭,自投于園池”。“疏曰:‘臣雖削籍,舊屬大臣;大臣不可辱,辱大臣則辱國矣。謹北面以效屈平之遺。”后來的崇禎即位以后,糾正了熹宗為宦官蒙蔽殘害忠良的失誤,瓦解了宦官集團,大批士大夫獲得追封,上述諸位士大夫亦然,乾學也獲得了追贈和謚號。這些正直之士獲得了朝廷上下的肯定。據《明實錄》記載,崇禎元年春正月,“法司追論魏忠賢等,上命磔忠賢尸于河間,斬崔呈秀尸于薊州,又戮客氏尸,天下快之”。夏四月,“賜進士劉若宰等三百五十人及第,出身有差。追恤故左都御史鄒元標、高攀龍,左副都御史楊漣,左僉都御史左光斗,工部尚書馮從吾,應天巡撫都御史周起元,諭德繆昌期,翰林檢討丁乾學,給事中吳國華、魏大中,太仆寺少卿周朝瑞,御史吳裕中、周宗建、黃尊素、李應升、夏之令、袁化中,吏部郎中蘇繼毆,員外郎周順昌,刑部員外郎張汶,工部郎中萬燝,陜西按察副使顧大章,揚州知府劉鐸,各贈蔭有差”。丁乾學的程策,在文法、風格和體式上,都體現了晚明士大夫的才氣、情操和高尚人格。據記載,他“生而不凡,所著詩文,自成一家,不肯寄人籬下。行止磊落駿偉,有國士風。萬歷己未成進士,聲名噪甚,人以為榮,公愀然曰:‘讀書中第,此尋常事,有何足羨?但賢奸莫辨,此時事大可憂者,挽回之術正在我輩,一登仕版,乾坤重負自此擔矣。”他的為人和文風都光明磊落,很好地體現了明士之精神。他有匡扶社稷之才,也有忠君愛國之情,他敢于諫議和勇于與宦官抗爭的氣節和精神終將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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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冠華,1983年生,女,廣東云浮人,復旦大學博士后,華南師范大學博士,副教授,研究方向:中國古代文學)